作者:一度君华
痴面色一冷,他本不擅言辞,自然也无法反驳。但差距是肯定的,魔傀四君同九渊掌院,能在一个级别吗?
天衢子这话违心,若是拿奚云阶跟他比,其实痴的修为便已是十分不错。他堂堂一个前辈长者,又身在上位,实在不应为难晚辈。
但昨日痴君的“侍奉”二字,实实在在是触及他的逆鳞。他说:“今日痴君既然作客融天山,本院便指点一二,也算对得起与傀首知交一场。”
痴立刻皱眉道:“谁与你知交一场!”
他虽受伤,却并不惧战,提刀便劈了过来。奚云清端了伤药,刚一进来,就见自家师尊正在蹂躏痴。他指点是指点了,但是下手可一点没留情。痴身上旧伤全部开裂,瞬间血流如注。
痴心中惊异,他极少遇到高手,顼婳又是阵修。很难在刀之一道上与他争长论短。然而今日遇到天衢子,只是刚一交手,天衢子似乎立刻对他的伤势了如指掌。
是何处露了破绽,竟叫他片刻识破了自己的弱项?
天衢子似乎知他心中疑虑,一面为他解惑,一面灵力灌入,在他伤口根根如倒刺,炸裂开来。
奚云清目瞪口呆,自家师尊平素总是淡然优雅的,他不露喜恶,自然也不露锋芒。然而今日,背着旁人在这个小小客苑里,他偷偷前来,把身上有伤的客人吊打了一顿。
毫无风度。
天衢子却心中犹自悻悻然——侍奉傀首。你拿什么侍奉?
第三十章 诸念寂灭
顼婳上了一天课, 净无泥给了她好几杯灵饮, 也没能救回她的精神状态。而更可怕的是, 就在她接灵饮的时候,净无泥不期然看见她腕上爱痕——作为一个跟道侣十分恩爱的过来人, 他虽然严肃保守, 可也是见多识广。
不对啊,听说昨夜痴君过来了,难道他二人……噫……
不过知道画城的规矩, 净无泥倒是也没太吃惊。
下午的实践课, 顼婳布置了任务, 却没参加。但有净无泥在, 她确实也没必要留守。她终于还是去了客苑。
奚云清见她进来,心里极为诧异——连衡就这么放她进来了?
可连衡还真是一声没吭, 就这么默默地放她进了客苑。
顼婳见到她手中托盘里还残留丹药,倒是微笑着施礼道:“云清小友辛苦了。”
奚云清早已知道她的身份, 其实顼婳不是一个会轻易惹人忌恨的人。相反她待谁都随和客气,身为女神级别的人物, 却并不高冷。
她虽比奚云清大不了多少,但玄门大多以修为区分实力。她叫云清一声小友,还真是恰当。
只是顼婳其实没想那么多——毕竟把人家师尊都给睡了,和人家徒弟平辈论交,恐怕不太妥当。
奚云清自然未觉其中关窍, 赶紧回礼:“傀首客气了, 痴君乃九渊贵客, 家师严令好生照看,我等自应尽心……自应尽心。”后面一句有点心虚。
顼婳听出来了,面上却也仍然含笑:“有劳。”
说完,径自入内。奚云清颇为怀疑——客苑的法阵别是坏了吧?需要找阵宗的人来看看吗?
房间里,药味甚重。顼婳皱了皱眉头——昨日初见时,痴的伤处已经收口,为何此时又有淡淡腥气?
她走到床前,痴已经起身,单膝半跪于地:“痴见过傀首。”
顼婳伸手把他扶起来,见他衣衫渗血,不由问:“这是怎么了?”
痴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学着小孩子告状,只是道:“一点小伤罢了。不敢劳傀首挂心。”
顼婳知他性子倔强,也不多说,扶他到床上,手心相抵,自以灵力为他疗伤。
痴任由她的灵气在自己体内游走,冲开那些滞涩的经脉。他外伤虽然沉重,倒是无甚内伤。顼婳放了心,问:“画城情势如何?”
痴道:“回傀首,自十八年前,傀首……走后,画城有灵脉加持,法阵守护,倒是没有大的战事。但是……如今无论玄门还是魔族,贩卖魔傀成风。族人被分作三六九等,明码标价,大祭司却束手无策。不少人都心怀不满,日夜期盼您重回画城。”
顼婳说:“意料之中。本座离城十八年,这老头真是毫无惊喜啊。”
痴问:“不知傀首如今功体恢复如何?几时能返回画城?”
顼婳说:“随时可以动身。只是……”只是如今跟天衢子这边,水浑成这样,若是自己执意离开,他是挽留还是如何?
老匹夫实力不弱,他若是强留,又当如何应对?
见她犹豫,痴问:“傀首可是担心九渊不肯放人?”
顼婳说:“九渊若真是如此,又当如何?”
痴握紧手中刀:“痴定护傀首,杀下融天山。”
顼婳脑壳痛:“痴,你出门的时候能不能带二两脑花!!九渊若是不肯,九脉掌院,你能敌得过谁?”
痴慨然道:“痴当拼死一战!”
算了,你还是好好养伤吧。顼婳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真是白长了这么英俊的皮囊。
然而她刚一摸头,外面就有人进来——天衢子。彼时她跟痴同坐在榻上,而她正伸手抚摸痴的头。
天衢子立刻就由春江水暖的温和掌院变成了硬梆梆的奚老匹夫。他沉声道:“傀首身在阴阳院,却未得主人允许,擅自行走,恐怕不是为客之道。”
什么意思?顼婳莫名其妙——二人现在就算不是至交好友,也当得起亲密二字了吧?他这是发了什么疯?
她起身下榻,说:“痴乃魔傀四君之一,他有伤在身,我前来看望,有何不妥?”
天衢子说:“同坐一榻探望?傀首与下属当真是亲密无间。”
痴一脸莫名其妙。这个奚掌院,先是没头没脑地将他胖揍了一顿,如今又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一时之间,搞不清顼婳在阴阳院的处境。
正不明状况,却听顼婳说:“画城规矩,想必不能入奚掌院法眼。但奚掌院未免也反应过度了。”
天衢子怒道:“画城规矩,便是傀首与四君相处时,需要同榻爱抚吗?!”身在客苑尚且如此,若是在画城,岂非更加“坦荡”?他越脑补,越是怒火中烧。
所以我到底是哪里爱抚了啊?!顼婳不想当着痴同他争吵,毕竟大家都有头有脸的……像什么样子。她出了客苑,天衢子自然也跟出来。
顼婳说:“奚玄舟。”
她直呼其名,天衢子顿时止住脚步。顼婳说:“如果我不回画城,想必便能事事称你心意。”天衢子心中一寒,果然她接着道:“奚掌院要留我在融天山吗?”
留她在融天山。当然想啊,想到心里肝里肺里都穿了孔,难怪用情至深的人,都容易偏执成魔。
他低下头,许久,慢慢说:“我是想。但是我不会。你知道。”
顼婳愣住,她当然想好对策,眼下的融天山,如果天衢子强留,她不可能逃出去。唯一的机会,便是将消息透露给魔族。
小恶魔虽然年幼,但十分机灵。他身上有魔傀血统,可以进出天魔圣域。若用他来传递消息,再恰当不过。
如果说动赢墀来趟雷,她说不定有机会逃走。
天衢子说她知道,可其实她并不确定。直到现在,他这般承诺,她仍不信。
似他这般的上位者,处心积虑者甚多,有耐性的更多。无非是一场博弈,她会拼尽全力去赢。可他偏偏在她暗暗布棋的最初,就投子弃局。
他说他不会。
顼婳说:“就算我即刻告辞,奚掌院也是这般言语吗?”
天衢子已经收敛了先前怒意,他一如当年,穿梭阴阳去到画城之下,和她商谈条件的奚掌院。冷静、理智,完美得无懈可击——若是不去看他紧握的双手。
他说:“我说过,傀首乃天衢子贵客,无论如何,没有强留的道理。”
明明是一直以来的心意,然说出口时,却是字字刺心。
顼婳不知道他话中真假,但是以兵戈对拥抱,总是显得残忍。她更宁愿较技斗勇,那样至少战得痛快,断得干脆。
可这个人,偏偏就是一团绞缠打结的丝线,越解越复杂。
她居然又叹气,自从来自人间,她其实一直乐观。也就是遇到了这个人,蜘蛛丝一样。她说:“奚掌院此言真心吗?”
天衢子问:“傀首准备何时返回画城?”
顼婳说:“捡日不如撞日,因总觉得每一刻都很珍贵,我不喜欢挑选日子。”
现在吗?
天衢子有些恼悔,其实不应来客苑,如果不是此时争执,她不会匆忙离开。
可是她终究会离开,而他一直知道。
苦竹林可以种下千顷梧桐,可他的凰却意在九天。
从不敢想分别的时候,可痛还是比想象中剧烈得多。他的心因痛而颤抖,声音却冷静如冰,原来收敛情绪,已经变成一种本能:“那么,就请傀首收拾一下。院中旁人我自当知会,傀首不必相告。”
几乎不用多说,顼婳便明白他的意思——九渊仙宗,恐怕没有人愿意她就这样离开吧。
特别是载霜归。他若知情,事情倒是会往她意想之中发展。不动刀兵,难以逃离。顼婳问:“我若这般离开,掌院师门不会怪责吗?”
天衢子几乎是面无表情地重申了一句:“傀首乃天衢子贵客,无论个人还是师门,没有强留的道理。”
所以无论擅用禁术,还是摘取月髓,始终都是他个人付出。从始至终,他未动用过师门之力,顼婳便不欠九渊什么。九渊又如何能够责难?
顼婳凝望他,他却催促道:“时已不早,还请傀首速速准备。”
顼婳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真要论起来,也不过就是痴和小恶魔而已。而这两个行李,打包起来都很容易。
小恶魔扶着痴,走在前面。顼婳和天衢子并肩而行。此时正值午后时分,阳光却稀薄如水。天衢子一路送他们下山,身边的人姿容皎皎,倾国倾城。他却不忍看她。
痛从心口漫延到掌心的经络,得而复失,与求而不得,哪个才是切肤之痛?
顼婳先时一直警觉,直到出了飞镜湖,她终于相信他的承诺。
她转过身,天衢子目光低垂,始终未曾与她对视。她想要保持微笑,起码应该客客气气地道个谢。可是她不能。脸上无论如何堆不出一个笑,便只得罢了。
她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奚掌院请止步。”
天衢子于是就真的停住脚步了,他轻声道:“前路艰险,傀首保重。”好像真的是一个朋友,叮嘱相送。
顼婳突然发现,她和他之间,除了一堆欠债之外,似乎真的什么也没有。
阴阳院掌院,不可能公开和魔傀结为道侣。而画城傀首,也不得与外族通婚。更何况十万大山的弱水河口,恐怕早晚一争生死。
所谓纠结缠绕,不过是飞镜湖三十里水域的烟波水雾。看上去迷迭万重,其实说穿了,一无所有。
她亦拱手:“奚掌院珍重。”
于是道途两分。
顼婳没有再回头看他。心里细碎如发丝的情绪是什么?难以捡拾,又无法形容。
痴问:“傀首,我们直接返回画城吗?”
顼婳说:“为什么这么问?”
痴迟疑道:“如今画城,只怕……与十八年前不太一样。”
顼婳微笑:“有人不希望我回去。连你都看出来了,难得。”
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倒是小恶魔兴致勃勃:“师尊,十八年前你可是死翘翘了。如果我是坏人,你这样回去,我肯定把你放进门,然后当骗子关起来,才不承认你是傀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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