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恰似故人来
林诗语见状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这人再怎么深陷困境也总不至于来问她这么一个小姑娘的意见,之所以有这一问,大抵不过是试探她罢了。
她这样的特殊情况,将来的地位怎么也不能低了去,若她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倒也碍不着什么,可倘若她有点什么不甘寂寞的心思,譬如效仿太皇太后那般……康熙身为帝王会有所忧虑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理解归理解,一想到日后要生活在这样的防范试探中,林诗语就不免感到十分心累。
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康熙的时间也是十分有限的,眼看时辰不算早了,便叫李德全亲自送了她出宫去,临走前还塞了个什么东西给她。
直到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林诗语这才发现这竟是龙凤玉佩中的那一半凤玉佩,与龙玉佩自来是一对儿的,两者合在一起便是一个完美的圆形。
龙是帝王的象征,凤自然就是皇后的象征,这样的东西如今却给了她……林诗语不禁幽幽长叹一口气,感觉很是烫手。
她倒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是什么暗示,以她的出身是不可能坐上皇后那个位子的,可偏偏康熙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就是将这烫手的东西给了她,难不成又是什么试探?想看看她有没有野心?
林诗语一时也想不明白,索性就将之仔细贴身收了起来,打定主意不能叫人看见了去,否则指不定又要招来什么麻烦呢。
今日这一见她算是看清了,都说帝王生性多疑,而当今这位足能算得个中翘楚,日后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要格外注意些才是,免得一时不察就叫那位误会了。
当然了,堂堂帝王也不至于这样小气,除了这块玉佩之外自然也少不了丰厚的赏赐,再加上太皇太后和太后给的,这一趟林诗语可谓是收获颇丰。
而贾家众人却全然不知其中的一些弯弯绕绕,看到这一幕只当宫里的几位贵人都对她极其满意喜爱呢,一个个皆是满脸喜色掩都掩不住,只争着抢着围着她身边奉承,贾母更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稀罕着半天不肯撒手……那副情景,就仿佛她是什么宝贝金疙瘩一般。
林诗语不免觉得有些腻味,正当她忍不住想要脱身时,却听见一婆子笑着跑了进来,那嘴都恨不得咧到耳朵根去了。
“太皇太后吩咐人给大姑娘送了个嬷嬷来……”
第12章
“太皇太后送去了一个嬷嬷?”
李德全轻声回道:“林姑娘前脚出宫后脚便追着送去了,是原先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了四十年的福嬷嬷。”
四十年的时光,纵然地位比不上苏茉儿,却也绝对算得上是头等心腹了。
“太皇太后倒当真舍得。”康熙意味不明的说了这样一句话,下意识拨弄起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来。
这是他每每心烦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李德全小心翼翼的说道:“那福嬷嬷如今也五十好几将近六十的人了,太皇太后慈爱,许是不过想送人出去安心荣养罢了……”
康熙瞥了他一眼,蓦地冷笑一声,“就属你这狗奴才最机灵。”
他自幼被太皇太后养大,怎会不知这位皇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此行径,不过是为了满足她那恼人的掌控欲罢了!自小到大他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太皇太后总是习惯于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每每遇到点什么她认为或许会超出自己掌控的人或事,她总会未雨绸缪使出各种手段来紧密盯梢严防死守。
曾经他一度对皇祖母的智慧手段感到十分敬佩仰慕,可随着撤番一事使得他们祖孙二人爆发出矛盾来,他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竟也一直被皇祖母掌控着……看似这几年他已经亲政,可实则朝堂上大半的人却还是习惯于看太皇太后的脸色行事,不见此次太皇太后一声令下,他这个帝王就硬生生被逼到举步维艰的地步?
就连如今送出心腹嬷嬷到林家女身边,其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清晰明了的掌控他的感情动向,无论是前朝政事还是男女老幼都逃不过……这样可怕的掌控欲,着实令他感到无比的压抑窒息。
康熙的神情看起来很平静,但李德全却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帝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压迫感,足以见得其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甚至那团火仿佛都快要压抑不住即将喷薄而出了。
本能的,李德全屏住了呼吸假装是个雕塑一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如此平静而又压抑的气氛之下,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冷不丁康熙突然站起身来,抬脚就朝外头走,“摆驾慈宁宫。”
李德全先是一愣,随即有些慌了神,忙不迭追上前去小心翼翼的说道:“皇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年纪大了……”
“怎么?你以为朕是去找太皇太后吵架的?蠢材。”
慈宁宫里头才摆了午膳,太皇太后这手里的筷子都未曾拿稳呢,就听见外头高呼一声“皇上驾到”。
“赶早不如赶巧,孙儿倒是来得刚刚好了。”康熙也不见外,笑呵呵的直接就坐了下来。
旁边极有眼色的奴才连忙就捧了一副新的碗筷碟来。
食不言寝不语。
祖孙二人谁也不曾急着多说什么,只安安静静的先吃完了这顿饭,等着过后进到里间坐下,太皇太后这才开了口。
“你这会儿怎么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想与哀家说?”难不成是送嬷嬷的举动让他不满了,这样迫不及待的跑来找她?
太皇太后寻思着自己亲自教养大的孙子应当不会这般糊涂不靠谱,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却又着实想不明白还能是为着什么事儿,难不成是朝堂上又发生了什么?不能吧?若是真有事儿也早该传进她耳朵里了。
正当这时,一名身材微微丰满、面容姣好的宫女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康熙瞧了一眼似是有些诧异,又不禁多瞧了两眼,“这是谁家的?瞧着竟不大像是普通的宫女……举止优雅端庄,比之寻常官家千金也不差什么,可见是受过极好的教养的。”
太皇太后捧起茶杯的手就这么顿了一顿,有些讶异的看了看他,转而笑道:“皇帝好眼力,她的确不是普通宫女呢。”又看那宫女说道:“还不快向皇上请安?平日挺机灵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反倒是木愣愣的。”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美人儿盈盈一拜,举止娴雅言语温柔,“回皇上的话,奴婢是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女,名元春。”
“竟是荣国府的嫡出姑娘?难怪……起罢。”康熙含笑点头,言辞之间颇有几分深意。
见此情形,太皇太后的眼神就微微闪了闪,肯定了心中的猜测,就说道:“皇帝既是看她合眼缘,不如就叫她去你跟前伺候着罢。”
“如此孙儿就却之不恭了,多谢皇祖母割爱。”
祖孙二人又闲话几句家常,康熙便借口离去。
“你也回屋去收拾收拾罢。”太皇太后看着贾元春说道:“且先去乾清宫找李德全,剩下的……就看皇上如何安排了……应当是错不了的,你的造化可算是到了。”
贾元春拼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欢喜,对着太皇太后认真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方才离去,眼眶都不由得红了。
她在宫里苦熬了这些年,硬生生熬成了所谓的“老姑娘”,原以为已是没什么希望了,却谁想还能峰回路转呢?无论皇上是出于什么缘由突然改变了主意,这些都不是她要去琢磨的,她只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一定要竭尽所能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目送着贾元春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太皇太后这才看向旁边的苏茉儿,“贾元春进宫这几年,哀家不止一次提过想要叫她去皇帝身边伺候,偏皇帝总是找借口推辞了,怎么今儿却自个儿颠儿颠儿的特意上门来讨要呢?”
这些个四王八公都是当年跟着皇太极一路走过来的,也几乎等同于是跟着她这个太皇太后一路走过来的,康熙年幼时倒也罢了,随着逐渐年长开始亲政,与太皇太后之间的矛盾就开始显现了,与这些个所谓老臣之间的矛盾当然也随之而来,是以这双方之间的关系着实较为微妙。
况且这四王八公虽说当年的确为大清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奈何子孙后代却早已没了早年祖先的风采,一个赛一个的不思进取浑噩度日,建功立业未见其人,仗着祖上功劳惹是生非倒是个顶个儿的能,说是朝廷的蛀虫也不为过了,康熙这样一个年轻气盛满心豪情壮志的帝王又怎会看得上他们呢?
如今到了这地步不想着好好教养家中儿郎,反倒是将家族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孩儿身上,好好的千金送进宫当宫女,就指着一朝得宠好延续家族的辉煌呢,这是当他们家的姑娘是什么天仙下凡还是觉得他这个帝王是那色令智昏之辈?可笑至极。
说瞧不上,康熙那是真真万般瞧不上这样的人,更何况这些老臣又都早已习惯了看太皇太后的脸色行事,他自然更加万分不乐意满足他们的妄想,是以一直以来就这么装傻充愣推脱着。
太皇太后嘴上不说,心里却也跟明镜儿似的,尝试过几回之后倒也未曾勉强,毕竟什么四王八公其实也就那样儿了,用也没什么大用了,犯不着为此而惹恼皇帝。
竟是怎么也没想到,她这边已经放弃了,皇帝自己却来要人了。
苏茉儿听得她这一问,却是笑了,“什么能瞒得过主子的眼睛呢?主子可就别为难奴婢了。”
“哀家不过是有些诧异。”太皇太后慢悠悠喝了口茶,长叹一声,“皇帝当真是长大了,愈发成熟了……懂得低头服软,而非一味梗着脖子死犟……这很好……”神情有些欣慰,却又仿佛有几分凝重,以及一丝隐晦的忌惮……总而言之复杂得很。
“皇上既是给您递来了台阶,您看……不如您就消消气,别为难他了……”
“你倒是疼他。”太皇太后轻哼一声,道:“哀家哪里又是想故意为难他,他毕竟是哀家一手教养长大的亲孙儿,只是……终究太年轻太冲动了,吴三桂那老东西又岂是那样好收拾的?他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哀家若是不叫他受点挫折,他只怕更加不知天高地厚了,还是得磨磨他的性子……”
“主子一片良苦用心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只是如此这般下去到底有损情分啊,如今既然皇上主动来向您低头服软,可见也是认识到错误了,这是真真深陷困境在向您求救呢,主子当真舍得不成?况且这事儿该也好不该也罢,总归动也动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道理主子比谁都清楚,何苦还跟孩子置气呢?”
无论如何康熙是大清的帝王,既然他已经决意要收拾吴三桂,那就绝容不得半途反悔,大清丢不起这个脸面,康熙也绝丢不起这个人,否则帝王的威严将荡然无存。
太皇太后自然深知这个道理,从头到尾她就没想过真跟康熙对着干,之所以如此想方设法绊着他的脚步……一则着实是心里气不过,恼恨他不听劝非要一意孤行,自然少不得要叫他吃些苦头认识到错误,二则却也是由此意识到了自己亲手养大的孙儿已经不是一心依赖她的小雏鸟了,他已经长大了迫不及待想要展翅高飞了……这叫她不免有些心慌。
这大半辈子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人,又如何能轻易接受这个事实呢?
好在这番斗法下来,他也认识到了自个儿的错处。
太皇太后微微松了一口气,眉眼也总算是舒展了开来。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人却都绝不会想到,年轻的帝王给出的这颗糖实则不过是裹着蜜糖的毒药罢了。
真正的危险这才悄悄来临呢。
第13章
宫中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祖孙之间的斗法暂且还不为外人所知。
却说贾府中,林诗语乍一听太皇太后送了嬷嬷来,还当是宫里的贵人赏脸,叫她父亲走了个门路呢,一时之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赶忙叫人带了那嬷嬷去汀兰苑安置。
却谁想前脚才吩咐完,后脚又来了个嬷嬷。
“说是应承了林姑爷的,知晓昨儿姑娘进京了……”
这下子,林诗语可是有些懵了。
倒是贾母反应快,一边吩咐将人请进来,一边说道:“怕是太皇太后不知你父亲已经为你寻着了嬷嬷……到底也是贵人的一片疼爱之心,你就安心受着罢,左右咱们家也不差那么间屋子又或是多一个就养不起了,既是如此就都留下好好供奉着便是。只你心里头要有杆称,孰轻孰重,总要有个区分,以免叫人心里头不痛快了。”
虽说不知林如海请的嬷嬷是什么来历,总归再如何也不可能比跟了太皇太后几十年的人贵重了去,贾母这是怕她年纪轻考虑不周全,再失了分寸惹得人家不高兴,回头跟太皇太后面前上点眼药,岂不平添烦恼?
林诗语乖巧的笑着应了声,“来前父亲还特意再三嘱咐我们姐妹两个要跟着老太太多学学呢,纵是能得了您老人家半分真传,将来这也尽够用了。”
贾母被捧得很是高兴,笑容满面的搂着她亲昵稀罕,“这值当什么,但凡我这老婆子懂的日后都慢慢教给你们。”
“瞧瞧瞧瞧,这小嘴儿一张,叭叭两句就将老太太给哄得都乐坏了。”王熙凤佯作打翻了醋坛子,酸溜溜儿的说道:“我进门这么多年都未得到过老太太亲自指点,人家才来只随意两句话就将您的心给收拢了去,可见到底是嫡亲的祖孙,咱们这些小媳妇也只得往后退退了。”
显然,精明的王熙凤是看出来老太太很喜欢显出自己对两个外孙女格外不同的疼爱之心,虽一时半会儿也闹不清究竟是个什么缘由,但她很清楚怎样做才能哄得老太太高兴。
说笑间,就见方才传话的那仆妇领着一名妇人走了进来。
妇人比起福嬷嬷要年轻不少,约莫不过四十上下的模样,身材微微丰腴,相貌周正,眉眼之间神色淡淡的,瞧着仿佛性情有些冷淡不好相处,不比福嬷嬷那般慈眉善目惹人亲近。
就见她进了屋子后便低眉顺眼的行了一礼,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规规矩矩的却又透着股行云流水的美感,说起话来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虽声音如她的人一般看起来有些冷冷淡淡的,但这语调却给人一种极其舒适的感觉。
按说宫里的规矩都是一样的,也并非头回见,但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大一样,总之这人的一言一行就是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贾母不由得暗暗点头,听她自报家门姓“余”,就问道:“余嬷嬷过去是在哪位贵人身边当差的?瞧你年纪也不算大,怎么就要出宫了呢?”
“回老太太的话,奴婢曾有幸伺候过孝康章皇后几年,前两年家中出了些意外致使老母无人照料,奴婢便求了个恩典出宫家去了,奈何苦熬一年多老母还是病逝了……奴婢旁的也没个什么谋生的本事,刚好听闻林大人托人为大姑娘寻教养嬷嬷,奴婢便自荐而来了。”
众人听得她这番话倒是有些诧异了,孝康章皇后可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这样的来历着实是谁也没想到的。
林诗语微微一挑眉,心下犯起了愁。
贾母笑着点点头,说道:“既是如此日后余嬷嬷只管安心住在府中,有个什么短了少了的只打发人说一声便是了。”说罢,便叫王熙凤亲自领着人送去了汀兰苑,也是想叫她顺便瞧瞧这两个嬷嬷还有什么特殊吩咐没有的。
待人走后,贾母才收起了笑容,叹道:“原以为不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与那福嬷嬷放在一处自然也不敢去争个什么风头,谁想竟是这样的来历……”
邢夫人就很是纳罕,“纵是孝康章皇后身边伺候过的又如何?谁还能比得过太皇太后去?况且孝康章皇后人都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什么名头也早都不好使了,那余嬷嬷但凡有点脑子都不敢如何的。”
“你懂什么?”贾母啐了她一口,不过却也并未过多解释,只是拉着林诗语的手小声说道:“倘若这两个人放在一处,恐怕难免有的缠磨,要叫我说呢,最好的法子就是寻个由头将余嬷嬷送走,再不济纵是放到旁处去让她教三春她们姐妹也好,如此既是省了你的麻烦也能给她个安生之地,不算是得罪了人。”
林诗语直觉这其中怕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但打从心底来说,她是不愿将余嬷嬷送走的,一来她相信自己的父亲,找的什么人定然都是要摸透了底才敢往她身边放的,二来那福嬷嬷却叫她不敢信任。
她可不信太皇太后会不知家中为她寻人一事,却是问都不曾多问一嘴就直接将人送上门来,还是个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心腹,这叫人如何能不多思多虑?叫她如何敢信任这个嬷嬷?直到看见余嬷嬷的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太皇太后并不似表面那般喜爱她,这是心里对她起了隔阂呢。
思索再三,林诗语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终究是父亲特意为我寻来的,如何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况且那福嬷嬷到底年纪大了,平日里哪里又敢叫她过分操劳,只好生供奉着便罢了,外祖母且放心,我心里有数呢。”
贾母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仍是不放心又多嘱咐了一句,“万万不能得罪福嬷嬷。”
林诗语嘴上应得痛快,心里如何想就不必非要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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