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花
烛光闪过的瞬间,我见他的眼角有些晶润,就惊讶的伸手去摸他的眼睛,他偏头避过,将我手执住,语气深沉的说:“不要胡闹。”
“先生,你哭了?”
他避无可避,将我抱入怀中不让我看他的眼睛,只说:“多年准备,功亏一篑,伤了你,斩了幼常。你到底认为我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不为所动?”
孔明其实是心肠很软的一个人。
这次确实是我逼他太过了。
我拉着他走至榻边,为他除去鞋袜,宽下衣衫。他静静的看着我,我扶着他躺下,说:“先生,已深夜了,你累了一天,歇息吧。”
他略略的笑了一下:“谢谢你还知道我累了。”
“对不起……”
我跪坐在榻前,抱住整个脑袋,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当年很多事都不想知道,现在为什么什么事都要弄一个清楚?有什么好弄清楚的,糊涂一些不行么?我知道了孔明心中有我,孔明不会害我不就行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孔明害了我,我又能怎样呢?我好好的听他的话,不犯错,他会杖责我吗?说到底,我之所以敢肆无忌惮的拿他的军令当耳旁风,前想着去收箕谷,后想着去救马谡救街亭,还不是仗着他宠我爱我,信他就算我违反了他的军令,他也不会对我怎样的吗?
我逼他如此,还不能让他行一次军法来让我清醒清醒?
一顿军法,告诉了我——
他并不单单是我枕边夫君,他更是蜀汉的丞相,是三军真正的统帅,是卧龙,是能让曹睿胆寒,孙权忌惮,是能搅动天下风云的英雄,是先帝托孤的那个实权重臣!
我也不仅仅是他枕边的女子,我是战场上杀敌的将军,是大汉的将军,更是他麾下的将军!
我心里深处在别扭什么?在害怕什么?又在茫然些什么?
拥有了如此多的头衔,他还是我原先的那个隆中清华一笑,持剑抚琴的先生吗?
第173章 第 173 章
一整天的辛劳,晚上又与我解释了这么些时候,孔明的神情已是格外疲惫,他还是将我拉了起来,躺在他身边,他安静的拥着我很久,忽然说:“当年卿念才华高绝,却整日困坐愁城,最后郁郁而终,是以,我总想给你更多,不想拘束住你,我想给你海阔天空,让你自由畅快。后来,你既然愿意委身于我,跟随我,我也想着给你安稳算了,在我的保护下,你能安稳一生,可是偏偏你又跟江一心说了不愿入我后堂。这话虽然是跟江一心赌气,但是我知道这是你实际的心里话。你虽然是我身边的丫头,但是我从来都知晓你的心气实则很高,我也不愿折你羽翼,让你辱于后院。是以,先帝要封你凤侯,我当时确实事先并不知情,但转念一想,也是一件好事吧,你不能与我有堂堂正正的夫妻之名,不能以我夫人的名义保全自己,便给予你王侯之称,让你用侯位护身,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你又与卿念不同,侯位,军衔,掌兵行阵都你如此不快乐,让你越来越迷茫,那么,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事情都由我一力接手,你什么都不用再管了,静待四时,看看花开花落。你不是心心念念的只愿做我的夫人吗?那就如你所愿,在这汉中城中,予你夫人之名,永远陪伴着我吧,月儿。”
这话突然从他的口中说出,于我而言不亚于一个响雷,震的我耳朵嗡嗡作响。我方要挣扎着起身看他的表情可有生气,可有愠怒,他已俯身下来吻住我的嘴唇,这一吻,柔情依旧。
这样……也好吧……
“先生,九月说,司马懿把你围在西城的时候,你一直在抚摸和我结发的发带?”
“嗯。”已夜深,孔明虽然疲惫但也没有睡意,十分清醒,他放开我,应了一声,并不否认,“司马懿八日破孟达,他一向兵贵神速,接了我在西城的线报,就马不停蹄的奔袭而来。那时候你还在陇西吧,我不知道司马懿会不会孤注一掷的杀了我,死也就死了,我也不是怕死的。只是司马懿知晓我们的羁绊,我只担心司马懿不愿杀我,他如果用我去胁迫你,那样反而更糟,所以要么就吓退他,要么就激他杀了我或我自尽,我只有这两个选择,好在他最后退兵了。”
我将头埋在了他的怀中:“司马懿说他是有意放你走的,别人说司马懿是被你吓走的,先生,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想要听吗?我还以为你一回来就会问我的。”
“是打算问的,后来不是……被你打了,你后面不见我,我找不到你……”
“哦,这样啊,害你心里憋了这些时候,真是难为你了。”他微微一笑,将我抱在怀中慢慢的说,“这两种说法其实都可。我布了空城等他,他摸不清虚实,以他的老辣和他对我的了解,会以为我有埋伏等着他。当时的情况是,无论我有没有埋伏在,他如果在那个时候选择进城与我打,他能得到什么好处?打仗么,无非胜与败两种,我是空城,他胜,最多也就是杀了我,当时你还在陇西,且不说你会不会为我找他报仇,至少你会死守祁山口,完成我的遗志,我们大汉尚存,而我死之后,我们对东吴就再无威胁,可能吴侯与我们结交也会结交的更诚心一些,这样一来,司马懿如果杀了我对他的主子曹睿有什么好处?他们要面对的是上下一心要找曹睿复仇的你,和更加紧密的孙刘联盟。不论曹睿,司马懿不为他主子想这么多,也要为他自己想想,只要他杀了我,剩下的事情曹真曹休都可以完成,那还要司马懿做什么?他的价值何在?交回兵权继续做一个文书?”
“……他也许不会杀你……”
“我不会让他拿我活口。”孔明斩钉截铁的说,“由此可见,他胜我,其实没有多少好处的,那万一败了呢?我善藏兵他不是不知,万一我真的有伏兵呢?西城两边山势险峻,就算我是拿自己诈他又如何?那个地形,真打个伏击,十万大军来,我能让他片甲不归!由此可见,西城一战,他无论胜,还是败,对他都没有好处,那为什么还要和我硬拼,和我赌那一下呢?说到底,他效忠的是曹氏,打的也是曹氏的天下,原也用不着拼命如斯,如果是打他自己的天下,那就另当别论了。”
“按照你这么说,那他以后也不能胜你?”
“不,他可以胜我,只是不能杀我,但是西城之上,杀不杀我,也由不得他,若是我来不及自尽,我也告诫了九月,会让他助我一死,让司马懿满盘落空。”孔明笑了笑,“所以司马懿不敢赌,听了我一曲琴,也就回去了。司马懿玲珑心肝,比周公瑾高明了不下百倍,既然他杀不了我,也就不妨放你回来。你原先推测的没错,既然我没死,那杀不杀你,也就没有那么的重要了。司马懿深知你我的脾性,知道我退回汉中之后必会深究失利的责任,就算我不杀马谡,也会另有一场腥风血雨,而你的脾气其实一直都很义气,你一定会与我争吵不休,甚至于你我反目,他与其杀了你,让我痛失挚爱,让我从此以后都盯着他,不如放你回来。”
“所以呢?”
“所以?所以他放你回来不过是为了给我添堵罢了!你真以为他有那么好的心当着张郃的面放你一条生路?”孔明冷笑,“我急着收缩防线至祁山,留给你撤退的时间不算多,我已听王平说了他率军远远跟着你的事了,他不是要对我怎样,而是在拖缓你回撤的速度,让你违抗我的军令,他大约也能知道我不会杀你,最多罚你一下,但是你一意与我搅闹也会让我很头疼,便如今日,已经四更了吧,我还未曾合眼。”
他这么一说,我也好生愧疚。
“话与你说透也不错,起码以后你就不会再在这些事情上与我纠结了,好了,可以让我休息了吗,夫人?”
第174章 第 174 章
孔明说到做到,营中的一应事务都不让我再过问了,他一力接了,只是不能为他分担辛苦反而让我好生愧疚,便心里有些抑郁。他知道后对我说:“你不必觉得愧疚,这些事情我也理习惯了并不觉得辛苦,这次我们会在汉中住很久,你若觉得闷,就叫上莲子在城中玩玩。”我问他:“你许我出门了啊?”孔明说:“先前不让你出门是因为在办幼常的后事,我怕你知道了生出事端,我平日里还没有那么迂腐连门都不让你出吧?”
所以,我便是前所未有的闲了下来,只是孔明虽然许我出门,莲子也多爱劝我多出去走动,可我却是从未有过的懒了起来,早上我看着孔明离去,然后坐在四方的小院子里的那个石桌上一坐就是发一整天的呆,一直待到深夜孔明回来,而后第二天再如此反复轮回。
不出月旬,我便从未有过的憔悴了下来。
我将自己束缚在这个巴掌大的院子里,不出门,不说话,更不言语。
孔明问我:“可是心中还有什么不快?”
我只觉得心里茫茫然的一片,并没有什么不快的事情,倒也没有什么很开心的事情,便如每一个平凡的妇人,跟自己的夫君说话那般,对孔明微笑着说:“我很好。”
孔明太忙,我不往他跟前凑的话,也就只有深夜他回来才能见上一面,更别提有什么话说了。每每他回来,有时摆开了架势,要与我再深谈一番,问我到底心结何在,我也只服侍他早些歇息,不愿和他深谈。这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和我说:“你现在这样,总是让我想起卿念。”
“不知道她的坟还好不好。”当年黄月英药石罔效,被埋葬在荆州的郊外,在她的坟边还有我的坟墓,不过后来听关兴说过一嘴,知道我没死之后,孔明就给当时镇守荆州的关羽去信,让把我的那座给平了,怕不吉利。我问孔明,“我能回去给她扫一下坟墓吗?”
孔明想了很久,和我说:“现在还不行。”
荆州现在是吴侯的地盘,而且那边也不太平,虽然我现在不管正事也听莲子说过几嘴,说是吴魏都在往那里增兵,孔明虽然把营中的一应事务都接了过去不需我费神,但是我凤侯的名号还在,不论我是顶着凤侯的名号,还是孔明的月夫人的名号出去,都必然会成为各方逐猎的对象。
我再愚钝也懂这点,我已不是当初可以给他八百里从荆州送信入川的小丫头了,现在我的举动,也是大事,各方的探子也都十分关切。
不能回去就算了,我本来也没指望能真的回去。
孔明很担忧的说:“月儿,有什么话一定和我说好不好?当年卿念就是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不愿与我说,最后抑郁成病,无力回天,你不要学她,你不是这样能安静下来的性子!”
彼时,我觉得很茫然的看着他,说:“没有啊,我现在很好啊。”
莲子在我身后对孔明摇了摇手,我并不知道。
孔明摇头着说:“你看你现在如此消瘦,一个两个都是如此。既然嫁给我如此不开心,为何还要执着和我在一起?不如我放你自由吧。”
我听他这么说,惊慌极了,眼见他起身离去,只想去拦住他,这些日子我身体虚弱很多,这一个起身就直直的摔在地上。
孔明对我并非真的不关心,眼见如此,赶紧回身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我害怕极了,害怕他真的不要我了,当年能仗剑轻笑去刺杀曹操也面不改色,而今却吓的在他怀中全身发抖,我拉着他的衣袖,惊慌失措:“不!先生!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开心起来!不、不是,我现在就很开心了!我不要自由,我只要你!求求你,你不要弃了我!”
从那之后,虽然他不再提这话了,但我却成了惊弓之鸟,整日里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前所未有的消瘦恍惚了起来,连莲子都看不下去了,哭着劝我:“月君,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当时趴在石桌上满心都很茫然,有月角花从花藤上掉下来,撒落我一身。
“月君,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大人他是真的很关心你!他不管有多忙,每日一回来一定会问我你这一天的衣食,大人真的很重情,他是真的很在乎你啊!”
我反问莲子:“我有什么值得他喜欢呢?我不顾大局,也不通政事,仗也打不好,甚至连子嗣也不能为他留下,我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只一张脸吗?可他并不是会被美色迷惑的人啊!”
当年我便只是陪在他身边的小丫头,从没有奢望过我真的能拥有他。
说话间,九月从外面进来,对我喊:“嗨,向月,刚有消息传来,大人现在必须去一趟郊外,晚上得歇在郊外的那个酉山镇了,今儿就不能回来了,大人特意让我回来和你说一声,省的你这个脑袋胡七八糟的乱想!”
我木木的应了一声。
九月最见不得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了,一个爆栗敲在我脑门上,说:“你现在这是怎么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风风火火,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向月吗?”
莲子快哭了,连忙说:“九月大人别说了,月君心里已经很难过了。”
“难过?她难过?她就是欠我骂一顿。”九月提着我的耳朵就说,“你提不提起来精神?我告诉你,汉中令新收的几个舞姬漂亮无比,我听说是准备献给大人的!”
九月语出威胁,我将他拎着我耳朵的手打掉,只说:“你第一天认识他?”
九月见我无所谓,反正话也带到了就准备走了,临走前丢给我一句:“大人也是人。”
他这句话,搅的我一夜无眠。
然后连续五天孔明都没回来,我忍不住了怕他是真的不要我了,再一想九月的话,心中的不安一下全部爆发了,这一顿好哭是从出生之后就从未有过的,哭的昏天黑地,寸断肝肠。
莲子被我吓住了,不停的来往府衙帮我探听消息,可是孔明的行踪怎会是她能探听到的?
到第十日,我找回一些神智,觉得不对劲了,就算孔明有事要出去也不会不跟我说一声,就像他上次出去会特意让九月回来告诉我一声一样,从来不会这样一声不吭,整个人都不见了。孔明可不是什么别的普通人,他是大汉的丞相,虽然自贬为右将军,但也是当今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不会他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且孔明也不会是故意不见我或者不要我,按照他的性格,他如果真要弃了我,也会直截了当的告诉我,而不会玩避而不见,消失的这套把戏。
我让莲子帮我穿戴完毕,小半年来,终于第一次出了这个院子。
往府衙的路莲子已经熟门熟路了,到了府衙门口,那守门的见又是莲子,连忙说:“我们真的不知道诸葛大人的行踪,也不能让你进去见府令,请回去吧!”
我拨开莲子走上了前,对那门吏说:“喊朱昌出来见我。”
门吏皱着眉道:“你是何人敢呼府令大人名讳?”
我右手一翻,将一块黑石打造的令牌丢给他:“大汉凤侯。”
孔明只说军中之事不用我再费心操持了,但他没说废我侯位,我侯位仍在,这是先帝封的,除非我谋反了或者有大不敬,否则就算是刘禅也不能轻易夺我的侯位,再说了,刘禅也不会这么做,他没事夺我侯位干什么,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自从孔明退回祁山,回汉中以来,确实是携凤侯一起在汉中驻军的,天下尽知。他们就算没见过我,也是听过的。门吏不敢造次,飞速进去通传,而后朱昌跑了出来,跪了一跪,道:“见凤侯!请凤侯里面说话!”
“不必了,诸葛大人何在?本侯有要事要见诸葛大人,你身为府令,不要告诉本侯你不知道大人在哪。”
朱昌对着府衙外面的人来人往一指,说:“还是请凤侯里面稍坐,容下官奉茶吧。”
我盯了朱昌一会,冷道:“带路。”
朱昌没把我带去正堂,反而引去了花厅,奉了茶,我并不接,只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朱昌陪坐于下首,满脸堆笑着说:“先几日,贵使也有来问诸葛大人的行踪,只是大人的行踪嘛,下官也的确不方便透露,不过既然是凤侯亲自询问,那下官告知应该是无碍的吧?”
“你尽管说就是,本侯只是担心大人的安危,大人若在汉中有闪失,你也担待不起吧?”
“自然自然,只是,大人现在并不在我们汉中了啊。”朱昌笑的恭敬而又可亲。
“那他在哪?”我不动声色的问。
“下官不知,之前大人确实是在的,后来,前阵子大人去了郊外之后,就再无音讯了。大人身为重臣,所行皆是机密,下官区区一个府令,确实不好去打听大人的去向。可是,如果是凤侯关切,那么下官就去为凤侯询问一二?”
“你当真不知?”
“下官当真不知。”
“告辞。”
我再不与这个打哈哈的府令多话,出了府衙,莲子问我现在怎么办,我也在细细的思索,他先说孔明不在汉中,又推说不知孔明去向,又明显前后矛盾之处,既然他不愿意说实话,我与他耗着也是白搭,我问莲子:“大人将泽胜留下来了么?”
莲子连连点头,说:“大人说泽胜将军是保护你的,从未动用过泽胜将军。”
而今我就是找孔明,也不能找的太明目张胆,这不是一件好事,汉中这地属于川蜀的屏障,但是离川蜀又不是很近,这里四通八达,是各方势力都很混杂的地方,前些年孔明都是派了魏延为汉中太守,镇着门户,而今因为大战,魏延作为大将随军出征,一个不在封地的太守有什么用?前段时间孔明将我禁足,后来虽然给我出门但是是我自己不想出门,所以现在一时半会的想找什么人,竟是不知道该去找谁。
我叫来泽胜,吩咐道:“你去一下郊外大营。”
“需要做什么?我以什么名目去?”泽胜问。
本朝律法,不得随意去探听军政大事,否则一律以敌方暗探论处,这是孔明亲自定的,而且孔明治军只有比我更严,无事随意去大营乱晃……泽胜有点怂,去好去,他怕回不来。
我很鄙视他:“不让你进去,你去看一眼大营还在不在,有没有开拔就成了。”
“不去行不行……”泽胜很害怕,孔明连马谡都斩了,还将我打了一顿军法,的确很有威慑力,全军上上下下都很战战兢兢的,“而且凤侯,你是要找大人,你去看大营干什么?大人不是说不让你操心大营的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