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宣正帝脸色大变,手指着长公主怒喝道:“华柔,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你就是这么跟你兄长说话的!朕待你还不够优容?!”
华柔长公主也不依不饶,拍桌而起怒声道:“是啊,好一个优容的皇帝陛下!你的优容就是白白葬送我的儿子,你的优容就是拿你外甥的独女平衡你的皇权,你的优容就是霸占你外甥女婿的产业还不给个说法!你的优容,就是无缘无故的圈禁你我的至亲兄长!!”说到最后,她早已泣不成声。
宣正帝一腔愤怒被胞妹的眼泪跟质问堵在胸膛里发不出来。对于她说的那些,的确是他对不起华柔,但是,那不是形势所迫吗,即便他贵为皇帝,也不是万事都能如意的。
对于怀宁的婚事,他必须得慎重考虑,他对华柔长公主挑剔道:“那个小子,身份不堪,如何配得宁儿?”
华柔长公主反问道:“你说的身份不堪,是指他的生母曾是林如海的婢女所以不堪,还是指他的师父是被你圈禁的人所以不堪?”
宣正帝道:“有区别吗?都是无名无分之人!”
华柔长公主冷声道:“真是可惜,这世间有名有份的人大多做着龌龊至极的恶心事,反倒是那‘不堪’之人,至情至性,有情有义,还双手奉上大笔的诚意,我就想不明白了,皇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宣正帝怒道:“你所说的有情有义是对那个悖逆之人吗?要真如此,朕更不能轻饶了他!”
华柔长公主悲声道:“到底是真的悖逆,还是皇兄你的无端猜忌,你我都心知肚明。惠皇兄当年就是因为你的一句猜忌之语,才一怒之下削发出家,至今不婚不嗣,老无所依。好不容易有个他看得上眼的徒弟,还要被你压榨怀疑至此,皇兄,你的心中,可有真正在意信任之人?”
宣正帝张了张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回她什么才好。
要是旁人说这些个大逆不道之言,早就被拉出去杖毙了,但说话的偏偏是他的亲妹妹。这些年,他的身边越发难听到‘肺腑之言’了,如今,乍一听到,反倒有些推心置腹的畅快感。
难道,真的是他孤家寡人当久了,心肠也变的冷硬起来了?对待惠慈,他真的错了吗?
宣正帝不想再说那个总是让他们兄妹争吵的大和尚,他消了怒火,转回原先的话题,坚持道:“华柔,你难道不明白,宁儿她代表了什么?西宁郡王、西宁候,她是西宁郡王唯一名正言顺的后人,我封她为超品郡主,不是让她随意嫁给一个毛头小子的!”还是一个心思活络的聪明小子!
华柔长公主怅然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就如当年皇兄为了收拢皇权,将我嫁给当时的西宁王一样。只是不知,你如今,又想用同样的方法,把宁儿做鱼饵,去钓哪一条大鱼呢?”
宣正帝:......
华柔长公主悲怆道:“皇兄,我就剩宁儿一个指望了,该拿出来的,妹妹我都拿出来,我已经为你的皇权奉献了一生,你一句话我就得为你远赴扬州,这最后的时日,你也不要我好过吗?”
宣正帝看着胞妹布满皱纹的脸,一阵浓烈的心悸浮上心头,罢了,罢了,她都求到这个份上了,他难道就真的这么不近人情了吗?
况且,就他所知,那个小子,除了身份上有些瑕疵,其他的,倒也得配郡主了。
怀宁,也是个可怜的丫头......
“来人,笔墨伺候!”
华柔长公主到底得偿所愿,拿到了莫磐跟怀宁郡主的赐婚圣旨。
第76章
华柔长公主一拿到圣旨,就马不停蹄的去了郊外祈安寺,惠慈大师就幽禁在那里。
祈安寺从外面看除了占地颇广,其他的都是平平无奇,甚至随着这几年附近的百姓住户都陆续的迁走,倒是越发显的这里荒凉寂寥起来。长公主车马到的时候,正在庙门前洒扫的小沙弥只远远的扫了一眼,就转身回了寺里,不过几个呼吸间,寺庙里就出来了六个知客僧,来接引长公主入内。
可见,即便寺庙看上去平平无奇,但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长公主先去大雄宝殿里去上香。
正中供奉的如来佛祖像仍旧高大而慈悲,就是金漆斑驳,帷幔泛黄,就连供奉瓜果糕点的杯盘有好几个都缺了口,可见这寺庙里的香火有多么稀少。好在,大殿里常有僧人定时打扫,不见半点灰尘凌乱,线香充足,供奉的瓜果也新鲜,勉强也算是一处虔诚向佛之地了。
长公主虔诚的礼佛之后,就跟着主持方丈去见她想见的人。
待穿过几重殿宇,进入一个跨院之后,迎面疾步走来一个魁梧壮硕的大和尚。要不是他身上穿着僧人都穿的僧服,又剃着一个显眼的锃亮大光头,任谁也不会把他认作出家人,倒是江湖草莽更适合他。
看到他后,长公主一惊,脱口而出:“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来人灰衣芒鞋,袖子卷起,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灰衣下摆被掖在腰间,露出褐色长裤,裤子小腿上沾着或黑或黄的污渍泥浆,芒鞋上就更不堪了,简直是从粪坑里趟过一样。光看着,就能想象那别样的味道。
大和尚满脸的兴高采烈停顿一瞬间,接着就哈哈大笑着边寒暄边靠近长公主:“哈哈哈,妹妹你来看哥哥了,哥哥我......”
长公主忙以帕掩鼻离他远了些,恼羞成怒道:“你这不成体统的老和尚去粪堆里滚了一圈不成?你就是这样修身养性的?简直满身污秽,有辱佛祖,有辱佛祖!”
大和尚笑的更欢乐了,他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无所谓道:“嗨,哥哥我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干些活计自娱自乐,难道还学大姑娘躲在房里绣花不成?”
这和尚竟连自称都变了,简直成了个野和尚了!
长公主怒道:“那也不能去玩...不能...”她手指颤抖的指着大和尚的裤脚和芒鞋,怎么都说不出口那个字。
大和尚哈哈笑道:“玩屎吗?这不是屎,这叫有机肥,是掺了腐土跟草木灰经过去年一秋一冬发酵过的,现下正好洒在田里给庄稼追肥,庄稼用了它,那涨势,蹭蹭的!这还是以前磐儿跟我说的呢哈哈哈。你别看着脏,其实闻习惯了也还好,不是太臭哈哈哈哈”
这不修边幅的大和尚正是惠慈大师!
远在扬州的莫磐要是知道他师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过的这样欢乐,想来会少担心一些吧。
长公主柳眉倒竖,怒喝道:“我管你什么肥,你快去给我洗干净,不然,我立马就走!!”
惠慈大师一听长公主要走,马上讨饶道:“别别别!我去洗,我这就去洗,小缘儿,快去请你家殿下屋里坐,上那什么明前茶,就前儿个我收到的那一包。”
跟着惠慈大师的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一板一眼道:“阿弥陀佛,小僧法名了缘,不是小缘儿,大师以后可莫要再给小僧乱起名儿......”
话未说完,惠慈大师早就没影儿了。
长公主无奈扶额,她身边的一个小侍女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清脆入耳,欢快异常。
小和尚抬眼看了一眼,就低头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小僧了缘见过长公主殿下,郡主殿下。”
跟在长公主身边形影不离的正是怀宁郡主,能在长公主身前肆意欢笑的也只有她了,此时她对了缘和尚道:“师兄还是先带我跟祖母进禅室吧,这会子日头还足着呢,别再晒着祖母她老人家。”
了缘和尚连忙道了句罪过,就转身带头,行过跨院,进了惠慈大师平日起居念经的禅院。
长公主驻足在院子中央细看,只见这个院子厢房、厨房、仓库、天井一个不落,院墙跟下摆了一溜的大小不一的水缸陶罐,西边厨房前头搭了一个一人多高的木架子,架子上晒满了野菜、花生、五谷、大蒜、萝卜干等吃食,还有些金银花、陈皮、花椒、人参等香料?还是药材?
她指着院墙中间的位置问了缘:“这里原先有道墙吧?”
了缘道:“长公主明鉴,这原本是两个院子,大师嫌一个院子住着逼仄,又喜欢隔壁院子里的石榴树,就着人把中间的这道墙拆了,将两个小院凑成了一个大院子。”
长公主点头,环顾了一圈这个不像是得道高僧住的幽静禅院,倒像是个农家小院的院落,感慨道:“委屈他了,难得他能待的住。”
了缘:......
这个寺庙百十号人都伺候他一个,哪里委屈?他也进过京城王府,要他说,王府里的王爷虽然看着要更富贵些,但要论过日子,恐怕还没他们这位‘大师’逍遥快活。
长公主这里茶刚斟上,惠慈大师就进了门。
他这次换了身雪白的棉袍,皂底青面的芒鞋,手上拿了串个个葡萄大小的珠子串成的佛珠,合手念佛的时候,眉眼平和,声调沉稳,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长公主好奇道:“林如海没跟我说你是这幅样子?”
她指的是他刚才那副田间老手的模样。
惠慈大师笑的开怀,他解释道:“林如海来的时候,我刚搬到寺里没几天,还住在大雄宝殿的偏殿里,整日里念经诵佛,无所事事,自然不是今天这幅样子。”
长公主耷拉下脸,问他:“他们虐待你了?”
惠慈大师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道:“这也算虐待?没来寺里之前,我就跟那位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圈着,也没饿着冻着,就是没人跟你说话,这才是煎熬。不过嘛,我是和尚,每日打坐念经才是正经事,倒也不算什么。”最让人无望的,是没有尽头的空茫。人要是没有期待,没有希望,就在那一亩三分地里等死,倒还不如早早的了结了好。好在,外面有人盼着他,他心里有着股气在,日子就不难过。
长公主只运气,不说话,显然是给气着了。
惠慈大师轻咳一声,小声对长公主道:“倒是那位,才是真正的折磨。他不是我,我虽然被圈着,但外面有人真心惦记,又天南海北的走了这么些年,去了这些么些地方,现下静坐下来也好沉淀一二,算是有个寄托。那位,这些年除了蝇营狗苟,他还有什么?现下一被圈起来,可不就是日日煎熬,夜夜担心?”
长公主恨声道:“活该!折磨死他才好!”
就是这个人,害死了她的独子!
如果皇帝算是冷眼旁观的帮凶,那么,这个人,这个曾经天下第二尊贵之人,曾经的太子,如今的义忠亲王,就是害死他儿子的罪魁祸首。
可怜她的儿子,竟成了这一对父子争夺皇位的无辜牺牲品,就因为他的父亲,老西宁郡王是西北之地的真正掌权者,而她的独子,是名义上的继承人,就被迫卷入其中,不明不白的被害死!
想起这些,华柔长公主怎么不恨!
惠慈大师转换话题,道:“好了好了,他都这样了,你还生那多余的气干嘛?看开些,你这次来,总不会是听我说这些的吧?怀宁丫头越长越漂亮了,如何?跟我那乖徒弟处的怎么样?”后面两句是打趣怀宁郡主的。
怀宁郡主脸上一红,只道:“还好。”说罢就从腰间一个挂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来,交给了惠慈大师。
惠慈大师疑惑的接过来一看,豁,好家伙,这哪里是什么书本?这密密麻麻的,厚厚的一摞,都是一页页的信纸,这一大本,都是莫磐这近小一年来写给他的信,怎么也有几十封了吧?
惠慈大师琢磨着,隔天看上一封,怕是得两三个月才能看完?哈哈,这回,他不愁没事干了!
长公主看他笑的一脸慈爱,好奇问:“是什么?”难不成是什么好看的话本不成?
惠慈大师摆摆手,随意道:“磐儿的一点心意,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呵呵呵”。要是忽略他脸上的得意的话,这话确实是很随意的。
怀宁郡主在长公主耳边耳语几句,长公主颇有些无语,她感叹道:“怪不得林如海要吃味,论孝顺,磐儿实在是常人所不能急。”
这哪里是一封封的书信?这明明是一筐筐的精神食粮,是给一个被幽禁之人的最大心里安慰,这是多少富贵享受都比不了的。
她再看看这间朴素却雅致精巧的禅房,心想,除了王家,不知道那小子还托了谁来照顾这老和尚?这寺庙里的百来号人,又有多少是他的或者跟他有关的人?
惠慈大师笑问道:“林如海没有为难我徒儿吧?”
长公主笑道:“有咱们在,林如海哪里敢用强的?我听说他跟磐儿定下了百年‘摔盆’之约,也就这样了。”
惠慈大师道:“嗯,还算知趣,不枉我费劲巴拉的跟他好一通说。”
长公主好奇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惠慈大师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只草草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跟他说强扭的瓜不甜,命里的事,说不得最后得赔了夫人又折兵之类的。”
长公主定定的看了他一眼,也没深入追究,只道:“我呆不长久,你有什么话,有什么信,什么物需要我带的,快点收拾。这是圣旨,你看一下吧,就算是给两个孩子做个见证了。”
惠慈大师接过圣旨,也不看,只皱眉道:“怎么这么急?他既让你来,难道还吝啬这点时间?”要他说,寺里空房间多的很,让华柔在他这里好好的住上几天也是使得的。皇帝既然默许他在这个寺庙里随意折腾,不就是有松动的意思?
长公主冷笑道:“谁说是他让我来的,本宫来看自己的兄长,还要跟他请旨不成?”
惠慈大师倒抽一口凉气,攥紧了念珠:“你、你自己私自来的?是了,我说怀宁这丫头怎么一副侍女装扮,原来是你们祖孙两人偷跑来的,唉呀,你们,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他要是一个恼羞成怒,牵累了我怎么办?”
长公主色厉内荏道:“这不是,我怕他不同意,拿到圣旨就赶紧来了?”
惠慈大师一惊:“你还敢狐假虎威。”要是路上遇到兵士阻拦,只要她一亮圣旨,那些个兵士难道还不放人?以她的身份,即便她假传圣旨,也是他们皇家的事,况且,她也不算是假传圣旨,要是事发,她也可以说是她刚得到赐婚圣旨,拿来给他这个媒人看看,谁知道你们把这圣旨当什么了?
长公主恼羞成怒道:“我就偷着来了怎么着,你什么时候这么怕他了?”
惠慈大师幽幽一叹,道:“我哪里是怕他,大不了一死。我这不是不想死吗?我不仅不想死,还想过的舒坦些,受我徒弟的孝顺,无关原则,在这些个小事上就让着他些又何妨?左右不过两句好话!咱们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还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在乎这些个意气之争不成?华柔啊,你听我一句劝,你在他面前软和些,甭管你心里怎么想,先把好处捞到手里再说,啊。”
长公主哼声道:“你也不用太软和了,你的好徒弟都在外面给你打点妥当了,呶,这是给你的。”
怀宁郡主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个小布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一侧带把的拳头大小的浑圆玻璃杯。
惠慈大师接过来细看,在杯子底部发现了一个花体的‘磐’字,他笑道:“透明玻璃,还真让他给做出来了?”
长公主惊奇道:“你知道?”
惠慈大师笑道:“怎么不知道?这些个筑炉炼丹的法子,还是我教他的。他说要拿沙子炼玻璃,我只当他异想天开,谁知道还真让他捣鼓出来了,行,没白养那些个工匠,你不知道,这些年,他在那些个大大小小的炉子上抛费了多少银子,啧啧,怕是几大车都拉不完。”
长公主叹息道:“不管有几大车,总之,已经送给那位了。”
惠慈大师也笑的感慨:“看来,我这里又得添人添东西了。”他看看外面旷远的天空,对长公主道:“你回去了,就告诉他,即便相隔万里,我这个老头子,也受着他的照顾呢,要他不要担心,他好了,我才能好。”
长公主迟疑:“我这次回来,怕是不会那么快就回去吧?”
惠慈大师道:“你去跟他说,扬州那边离不开你。你在哪里,不仅扬州,乃至江南,都会有个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