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两人隔着这一二丈,在暴雨中相对而立。方天至并未趁势追打,而是缓缓在原地站直,双手于胸前合十。电光一闪,他身后整整齐齐列着四五个深深的足印,却是方才那几拳几掌中,他扎桩留下的,这片刻时光,已被雨水注满,成了几汪明亮的水洼。
杨逍此时也看出来了,这和尚不仅能在招式变化间与他对敌,更兼内力深厚,实与自己伯仲之间。但这秃驴贼的很,或许他天生神力,竟想着一力降十会,使出罗汉拳和金刚掌来与他相斗,还叫他真占了便宜。杨逍出道江湖数十年,这辈子还从未被少林派这入门的拳法打中在身上过,今天真是头一遭。
他知这和尚难缠,心下各种念头飞闪,不停考虑如何应对,一边想一边张口道:“和尚叫什么名字?”
方天至此时甚是烦他,不乐意告诉他,便道:“贫僧贱名不足挂齿。杨施主,缘分天定,何必强求,不如让纪施主自去了罢!”
杨逍听他如此冒犯自己私事,醉意上头,不由哈哈大笑,笑声未止,人忽而如一道幽灵般飘来,一二丈距离转瞬即逝,伸手如电,直取方天至双目。方天至见他愈出凶狠招数,知道今日不得善了,便重新拉开拳架,使金刚掌与罗汉拳与他对打。几百招打将起来,两人各自中了些拳脚,又兼内力激发,周身澎湃流转,热气发散而出,在茫茫大雨中也不觉得如何难捱。
可纪晓芙与他俩不同。她武功远未到家,又是个女孩儿,如今穴道叫杨逍点中,在这凄风寒雨中淋了半晌,浑身湿透,手脚僵冷。她侧对着二人,瞧不见打斗情形,但也知这许久未见胜负,想来正是一番苦战,心中虽然焦急,却半点法子没有,欲冲破穴道,又无奈杨逍手法诡奇,内劲厉害,怎么冲也冲不开。正自屏息凝神,搬运内力,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冷测测的笑声,她大吃一惊,还未及张口呼叫,就被兜头罩进一件大披风中,整个人被轻松掠起到空中,那人张口道:“杨左使怎同个和尚打斗起来,独留个小娇娘在雨中苦站?杨左使既然不要,不如留给姓韦的吸吸血罢!”说话间已朝崖边密林处飞去。
这人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韦一笑。
自明教教主阳顶天失踪之后,明教上下群龙无首,各个法王与教中五散人,都觉得自己有本事来做教主,不服别个,搞得光明顶上一片乌烟瘴气。杨逍身为光明左使,在教中地位超然,犹胜四大法王一筹,是争夺教主之位的有力人选,自然受人侧目。紫衫龙王、金毛狮王早已飘然不知所踪,白眉鹰王一怒之下跑到江南自己个儿办了个天鹰教来过教主瘾,光明顶上便只剩杨逍与韦一笑武功最高,时日久长,两人间隙更深,势同水火,是以杨逍才避下光明顶,跑到坐忘峰去隐居。今日也是巧了,不知怎么韦一笑就寻上了门,又掠走了纪晓芙。
杨逍与方天至二人早在他发笑时就已惊觉,不约而同往纪晓芙那飞赶。但韦一笑号称蝠王,名副其实,轻功极好,竟比他们都略快一筹,这隔着的五六丈竟无论如何追赶不及。杨逍脸色铁青,冷冷叫道:“蝠王莫要欺人太甚,你若是将怀里那女孩杀伤了,杨逍必取你性命!”
韦一笑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杨左使的相好吗?这下可难办啦。”
他话音未落,方天至道:“阿弥陀佛,施主错了,莫要诋毁纪施主的声誉。”
韦一笑又好奇道:“那不是杨左使的相好,难不成是你这和尚的相好?”
杨逍闻言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正要断然叱骂他,却见方天至忽而右手向前猛地一甩,一道黄影当即从他腕上甩脱,电光朝露般击向韦一笑身后。
韦一笑发觉异样,身上裹着的那件黑斗篷向后一甩。那黄影遇到斗篷,去势不尽,竟生生将布料裂开一道口子,韦一笑不得不回手击出一掌,一掌打中之下,黄影忽而裂作二三十点,在雨帘中漫天崩散开来,而纪晓芙的半身紫衫,也恰从拂开的披风后露了出来。
这一滞留的瞬息间,方天至已又向前窜出二三丈,稍稍领先了杨逍。而杨逍则双目闪动,急奔之间忽而抬起手,在空中抓了三下,指尖连弹,将散落在空中的黄色珠子激射而出,一颗直奔纪晓芙,剩下数颗分别打向韦一笑周身数个大穴。
二三丈远的距离,那珠子去势极快,眨眼即到。韦一笑人在空中,竟有余力应对。他一脚踢开一颗珠子撞向另一颗,又使手接得一颗,解了危局,但却无论如何顾不上那打向纪晓芙的珠子了。那道黄影直直弹到纪晓芙肩背之间,登时将她穴道解了开。她反应也是快,不顾四肢僵冷不灵,伸出一指去点韦一笑穴道。
恰其时,韦一笑右手刚刚接住那颗黄珠,左手又正抱着她,竟无暇去躲她这一指,不由当机立断,手上猛地使力,将她往右边抛了出去。这档口,他正飞掠到密林边上,旁边不远处便是断崖,他被方杨二人联手阴了一下,自觉狼狈,不由怒上心头,心道甭管这女孩儿是你俩谁的相好,今日也要变作死相好了。
而纪晓芙被他朝右边那么一扔,正欲运气轻功稳住身形,却不料被他自身后拍了一掌。这一掌仓促而来,未使上多少力,但亦叫她觉得一阵冰寒透骨袭来,仿佛霎时将四肢百骸都冻住了,一口真气未上来,人便落到崖边,几步踉跄,就要踩空。她心下一片冰凉,未料到自己今日竟要死在这里,然而身中了寒冰绵掌,一时连话都说不出,只听到杨逍痛喊了一声“晓芙!”,人已在一道惨白电光中,仰面跌落下悬崖去。
第20章
天湖倾洒,暴雨如注。
那一道惨白电光劈落,将天地都劈得亮了,震耳欲聋的雷鸣中,方天至忽觉万籁俱静,眼中只看到那抹紫衣人影,恍惚之间,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眉间的朱砂。
刹那间,那抹紫影带着那点朱砂跌落下悬崖,消失在他眼中。
方天至也不知自己听没听见杨逍那一声“晓芙”,两三丈之间,他亦如一道惨白电光般飞踏而至,足尖方点在崖头,身后便有一道凄厉掌劲袭来,他任那一掌打到背上,朝悬崖里猛然跳落,整个人如张翅猛禽般飞落风雨,疾堕而下。
崖上的杨逍呆呆愣在原地,半晌才道:“教你给晓芙偿命。”他忽而目光一转,望向林中,口中喃喃,“韦一笑,韦一笑……”说罢便发步追了上去。
而崖下,纪晓芙刹那间便已坠下五六丈,疾风骤雨如刀剑般刮过,她浑身冰寒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正自绝望,却见闪电的余光中,自崖头跳下一个人来。
那人如一只疾飞如电的白鸟,在如瀑暴雨中俯冲而来,显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他脸色苍白如纸,漆眉如刀,黑眸如电,于暗淡天光下纵身飞落,竟在眨眼间赶上了她下堕的速度,朝她伸臂探来。
纪晓芙脑海中一片空白,却不知从哪里生出力气,勉强抬起手来。而方天至一把便将她手握紧了,并借力朝上猛地一拽,将她拉入怀中。纪晓芙被他环抱在胸膛前,下巴正靠在他肩上,万点雨珠打落在她脸颊上,让她不由闭了闭眼,两行泪珠滚落在雨水中。她张张口,终于发出声音,极轻的道:“我们就要死啦。”可话语里仿佛极悲苦,却又仿佛一点都不悲苦了。
这极轻极轻的声音,方天至仍然听到了。他用一种极为温柔,纪晓芙从未听过的声音道:“我不会叫你死的。”
接住人的这一刻,他的心仿佛也亦稍微落回到胸腔里了,头脑便重新冷静下来。此时两人下坠之势不减,方天至一手抱紧人,一手忽而在断崖的崖壁上一抓,五根玉白修长的手指竟插豆腐一般深深陷进石块中。此时他二人下堕之力太猛,方天至不敢拿大,堕势稍滞,脚下立时在岩壁微凹处轻轻一点,借力拔出五指,未等再落数米,又将五指插进岩壁,扣入石中。如此往复几次,及至控制住下坠之势,两人离崖底只余数十米高。
方天至生挨了杨逍那一掌,若不是开了挂,估计已经是一个死教主了,此时五脏六腑俱痛,一片天旋地转,只靠一点执念强撑着,因而不敢相信轻功,只缓缓的抽手,又复抓入石壁中,又抽手,一点点的落下崖来。
待二人脚踏实地时,方天至一阵腿软,不由缓缓跪坐在地上,才将纪晓芙放下。又是一道闪电劈落,方天至借天光瞧她,望见她玉脸菱唇,都似带着虚影,只有眉间的朱砂,像是烙进他心中一般明艳灼人。方天至几乎不知自己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人,他一时恍惚,又记起她是纪晓芙,想到她挨了韦一笑一掌,便问:“你伤到哪里?”
而纪晓芙亦借天光望他,只见他雪白一片衣襟上,被雨水晕出一大片血迹,仿佛适才下崖时,血吐出来,染落到衣服上了。她又惊又怕,死里逃生的喜悦极淡如无:“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是谁打的你?”
方天至先握住她的手,忍住体内刀刮般的苦楚,稍微调动起一些内力去探她内伤,片刻道:“他未曾用力打你,只是这掌力寒气极重,要逼出来有些麻烦。”他缓了口气,“我受了点伤,一时半刻没法子帮你运功疗伤,你先用内力逼住寒气,待我稍好些了再说。”
纪晓芙此时的内伤,相比方天至来说,又不算甚么了。她胡乱点了点头,想教他放心,大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纪晓芙定了定神,心道得先找个避雨的地方躲起来,这样淋在雨中不是办法,便勉力要将方天至扶起来。
方天至脸色惨白,但还笑了下,安慰道:“我一路带你下来的,没虚弱到这地步。”说着运了运力,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走的稍远些。杨逍不论早晚,必然会绕下崖来,不见尸首,便知道我们还活着,一定四处寻找。”
纪晓芙柔声应他:“你放心罢,我知道啦。”
所幸有这场大雨,一夜之间,恐怕什么痕迹也冲散了。两人挨着崖边缓缓走,绕了颇远,终于寻到一个山洞,免受了寒雨彻骨之苦。但洞中甚么也没有,外头的草木都叫大雨淋得透湿,纵然点燃了也只是浓烟滚滚,更加遭罪。两人在漆黑洞穴中坐定,纪晓芙见他还能行走说话,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便不打扰他,与他分别打坐运功,疗起伤来。
方天至甫一运功,浑身经脉便疼痛难忍,脏腑亦有轻微破裂迹象。要知道他的技能【铜皮铁骨】如今已解了将近二分之一的封印,放眼江湖,也算是一等坦克,肉的一匹。但他当时心神有点懵住了,又在争分夺秒的刹那间,根本没有运功去抵抗,故而还是挨不住杨逍这痛极之下的全力一掌。约莫两个时辰之后,他收功睁眼,心知若要完全恢复,估计要个把月的功夫。而此时,纪晓芙早将体内的寒气束缚住,收功许久了。她全副心神都在方天至身上,见他略微有了点动作,便立时轻声问:“怎么样?”
方天至道:“不太妙。我恐怕要一个月才能恢复,这么算来,大约半个月后,才有余力帮你祛除体内寒气。”
纪晓芙呆了呆,听他到现在口中还只记挂着自己,一时间柔情万种迸发出来,却不得宣之于口。如今已不是方才,落崖未死,两人之间便又隔了万丈鸿沟。她在漆黑里微微一笑,口中轻柔道:“我不碍事的,师父传了我峨眉九阳功,正可以克制这寒气。等你好了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好啦。”
方天至未料到这一点,不由放心道:“那很好。”他放下心事,伤势沉重之下,又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不由更加难受。纪晓芙则起身到洞口去,双手合拢在雨幕中,不多时接回一捧清澈雨水来,道:“你喝一点水罢。”
方天至不由一愣,不知如何反应。若是拒绝她,似乎太伤人,若是低头就她手喝,又太不像话。本教主可是个和尚啊!有心自己接过来喝,又觉得自己手脏,喝不下去。他苦恼片刻,心道不干不净喝了没病,便一本正经的伸出双手道:“多谢纪女侠啦。”
纪晓芙见他这反应,也是一愣。她垂下睫毛,掩住情绪,笑着道:“别急,这一捧是给你洗手的。”一句话悄然间,就将此事圆了过去。
两人身上都没有干粮,喝过水后,便是干捱,捱得方天至觉得人间至苦,莫过于饿肚。若不是为了圣僧的形象,早就愁眉苦脸,哀声叹气了。纪晓芙也觉得难捱,却与他不是一种难捱法,沉默片刻后,她轻声问:“你怎么找来的?”
方天至觉得聊聊天,转移下注意力也不错,便道:“我见你许久没来,担心出事,便去嘉州城寻你,见你留下记号,猜你或被杨逍所俘。”三言两语间,轻描淡写的大致将追来的事与她说了。
他说的轻浅,纪晓芙却听到深处,她听着听着,脑海中乱作一团。她早先便已对方天至暗生情愫,但却也只是寻常。可经此两天两夜,及至刚才错以为要相拥而死,一颗芳心已全然系在方天至身上,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他了。又忆起跳崖之时,方天至对她那般态度,不由心道,他此时又是个和尚了,只那一刻才是他。思及于此,纪晓芙一时觉得万分痛苦,一时又觉得已然无憾,想着想着,无声的落下泪来。她也不去管泪水,恍若无事的振作精神,柔声问:“你方才落下崖时,五指竟然能插进石块里,甚么武功这样厉害?”
方天至不管前世今生,都爱练武。更何况少林功夫,他练起来是遭了大罪的,听她问了,也乐意谈起:“这功夫叫一指禅。”
纪晓芙不由一笑:“不是五指禅么?”
方天至也笑:“每一指都是一指,五指不也即一指么。”又解释道,“这门武功修炼时,十指都练,对敌时十指皆可用来,但一招只出一指。”
纪晓芙点点头,道:“原来这样。这功夫练成后竟能以指穿石,想来修炼十分辛苦。”
方天至摇摇头:“我离练成还早那。这门功夫的第一层境界,名叫六根清净,又叫铁指禅,便说手指击物,犹如金铁,无坚不摧,无物不克。若是遇敌,触之无有不伤,是以算是极其凶险狠辣的手法,轻易不可使用。”
纪晓芙不由又是好奇又是向往,问道:“那第二层呢?”
方天至道:“第二层,叫五蕴非有。一指禅练到这一层,一指使来,指未及人,劲气已达,是以达到内力外放的境界。若是修为足够,这指力极为阳刚霸道,隔空即可伤人,听说有厉害的高僧前辈,一指使出,劲气可外放一二丈远,穿金断刃,不在话下,更不用提将人打个洞穿了。”
纪晓芙虽听灭绝师太谈及过少林绝技,却从未了解其中详细,听闻竟有如此神功,不由有些瞠目结舌。她还正吃惊,方天至却笑说:“不过那都是一二百年前的事了,如今寺中长老修炼此功的本就罕有,至今也未听说有修到第二层圆满的。”
纪晓芙这才稍微定了下心,可想到几百年前,武林何等盛况,英雄如何豪杰,不由心笙摇动,半晌才问:“这功夫最高能练到几层,又叫甚么名字?”
方天至道:“一指禅一共有六层,第六层是为万法归一。”
这功夫从一层到六层,名字恰是从六到一,纪晓芙觉得玄妙,不由道:“万法归一当是怎样厉害?”
方天至自从在少林七十二绝技中见到这一门指法,就下定决心要将它练成。指力外放之道,已与他从前练的武功有了些许相似之处,可见其练到深处,定然是盖世绝伦的一门武功。少林寺往前数几百年,在唐宋年间,曾有高僧练到第六层,然而自北宋末年起至如今,竟无一人练到圆满,如今只得练到一二层,不由令人感慨。
方天至听到她这问题,默默遥想那大圆满的境界,缓缓道:“万法归一,就是天地间只有我这一指。这一指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有指就是无指,无指也是有指,出不出指又有何区别?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这门功夫练到万法归一,才叫真正的一指禅。”他微微叹了口气,“这是禅道,而不仅仅是指道。是以我才同你说,我离练成,还差得远呢。”
纪晓芙只听他语气,便知他向往之意。
可他向往这武道,不也即向往禅道么?
她不愿再想,又与他闲话片刻,而天还未亮,大雨便先停了。
方天至听雨声止住,便道:“咱们得走了,恐怕杨逍就要追来。”
纪晓芙问:“我们往哪边走?”
方天至道:“峨眉派在北,杨逍寻不到我们,定会往北去,所以我们往南走。”
纪晓芙凝眉沉思:“恐怕他亦会想到我们不会往北去。”
方天至从地上慢慢站起,朦胧夜光中,他白衣已脏,却一如幽兰桂树,玉映霞明。听到纪晓芙担忧,便笑着开口道:“不错。但他是个聪明人,还会进一步想,我们也会想到这一点。所以他反而会往北去追我们。”他声音略有虚弱,最终道,“所以我们往南走。”
第21章
两人出小相岭,一路往南而去,十几日内也没遇到杨逍的人影。方天至的内伤渐渐好转,路过山间小庙,照旧往里拜佛。他走时匆忙,行礼全落在凌云寺了,如今便与僧人买了新僧衣来换穿。茶褐色僧袍半点也不显眼,头上再扣个斗笠,隐没在人群中,便与寻常路人无甚区别了。
只是不知灵峰在乐山山林里如今怎样,方天至转而又想,它早先便是野虎,一个月前还在碧峰峡中称霸,想来应当活得十分滋润。为今之计,也只有等伤势好转,护送纪晓芙回峨嵋时,路过乐山,再将它接来身边。
又行十数日,方天至的内伤已然全好了,他早许多天前便开始为纪晓芙疗伤,她又有峨眉九阳功护持,体内寒气已散尽,伤势好转的反而比方天至还要快些。这时两人已入云南境内,过了剑川,纪晓芙一路对他多般照料,温柔体贴,再无不好的,也让方天至愈发不知如何应对,因而这一日在客栈中落脚后,他便同纪晓芙道:“贫僧内伤已全好转啦,遇到杨逍也不惧他,不如趁未分别,先护送你回峨嵋去,免得你又为他所扰。往后纪女侠出行在外,万望小心,多与师门姐妹同行,不可再落单了。”
纪晓芙闻言垂着头,片刻后问:“……你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方天至道:“没有甚么打算,大约继续往西南游历罢。”
纪晓芙便仰头微微一笑:“如今咱们已到了大理,我瞧你沿路过寺拜佛,无有不入,如今鸡足山就在眼前,不如逡巡两日,再回转峨嵋罢。”
鸡足山自古与五台、峨眉、普陀、九华山齐名,传说释迦摩尼的大弟子饮光迦叶僧,曾抱金褴袈裟,携舍利佛牙入定于此①,故使此地成了享誉天下的佛教圣地。纪晓芙这理由实在令人无可拒绝,方天至稍一犹豫,最终松口道:“如此也好。”
两人又往南去,不足两日,便于晌午时分到了鸡足山下。自打过了剑川以后,沿途地势转呈高阔之态,晴日渐多,不复阴雨。愈往南行,愈见白云千万里,清溪映繁花。如今正是腊月里,少室山恐怕正覆雪被霜,而此地却仿若春光正好一般,令人心境为之一开。
方天至行在山麓,只见雄峰逶迤,翠微千里,山势仿若被神斧劈落,断陷三段,深壑天成,遂成鸡足之状。仰望只见松涛万丈,白雾如溪,高不可见其峰顶;山麓则花开遍野,悉檀河如一道玉带般川流其间,远望隐隐可见寺庙散落河边,恰似星落玉缀,碧瓦金顶绵延不尽,佛事兴盛,可见一斑。见此美景,便是神仙也要心旷神怡,何况凡人。方纪二人边赏景边缓行,在茵茵碧草上喁喁闲谈,一旁幽林悄悄,偶有莺鸟呖呖而出,又隐没不见。眼见快到一座寺庙,纪晓芙却忽而站住了。
方天至回首笑问:“怎么了?”
河畔碧水淙淙,金光粼粼,纪晓芙一身雪白衣裳倒影在其中,袅娜倩影仿若要被流水冲散,又堪堪凝在荡漾的波光中。她怔怔望着流水,笑道:“这里真好看。若是能在这里搭一小间房子,白天耕织,晚上望着云和花朵,抚琴唱歌,那便是要我做神仙,我也不换。”
方天至想到那情景,不由也觉得动人:“江湖儿女,本拟四海为家。纪女侠若是喜欢,便在这里住下,又有何不可。”
纪晓芙闻言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是啊。”说罢,朝前面一指,“我们往前去拜佛罢。”
两人入尊胜塔院,又过了悉檀寺,复远离河畔,往高处行去。待转过一片不知名的树林,绕过一面山壁,眼前忽而现出一片盘盘落落的小山坡,纪晓芙顿时颇为欢喜的“呀”了一声。只见坡上芳草碧绿,丛丛簇簇间,全是嫣然盛放的茶花。两人在花丛中行走,只觉浮香缭绕,如水波般悄然流淌,无数于清枝秀叶间半藏半露的花朵红粉轻白,鹅黄碧玉,品种数之不尽,远远望去,花色娇妍如云,旖旎不尽,仿若人间仙境一般。
纪晓芙与这世间许多女孩儿一般,十分喜爱花朵,进得茶花林中,便稍微跑开些,在方天至左边的花丛中绕进去,不知怎么又从右边绕出来,不比寻常那样温柔娴静,略显出一丝活泼来。方天至不由觉得有趣,听她问这朵花叫甚么,那朵花好不好看,便笑着一一答她。走着走着,方天至眼中望见一树雪白花朵,不由驻足观看,纪晓芙回眸见到,也走到他身边,待到近处,才发觉那雪白茶花颇有不同,花瓣间点缀着胭脂颜色,有的丝丝缕缕,有的星星点点,极为烂漫可爱。她不由仰头望他问:“这种又叫甚么名字?”
方天至道:“这花名叫白嫦娥彩。”看着看着,他一眼瞥到纪晓芙身上,见她脸容细腻如雪,满树花影一映,娇艳风流处,堪称活色生香。
纪晓芙见他露出笑意来,不由稍微歪了下头:“你笑甚么?”
方天至指向一朵白嫦娥彩,道:“这一朵和你很像。”纪晓芙随之望去,只见那白玉般层叠绽放的花朵上,只生着一抹胭脂色,独独一点,叫人立刻联想到美人脸上的朱砂痣。她看着花朵,想着他的话,忽而觉着这漫山遍野的茶花都不过如此,只这一种花别有不同起来。
而方天至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想了想,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道:“阿弥陀佛,咱们继续往前走罢。”
纪晓芙脸上毫无异色,只点头道:“好。”边走边恍若无觉般,同先头一样,看到漂亮花朵,就向方天至询问。不过片刻,两人走出茶花林,脚下多了一道青石阶来,沿青阶上望,两侧林木清幽,曲折不知尽头。纪晓芙正要顺着往上走去,却见方天至忽而回头下望,不多时,自下首弯路的尽头,冒出一个巨大的石像头来,仔细一看,居然是释迦摩尼佛的佛头。
石佛头怎自己会动的?纪晓芙正自讶异,却见那佛头上下晃了一下,又冒出一截脖颈来,不多时,整个身子都渐渐露出,这时两人才在那巨大石佛下头,望见一个人。那人生着光头,身披赤褐袈裟,腰身深弓已极,极辛苦的负着那大石佛像,两手则合十胸前,形状极为虔诚,正是一个喇嘛。
那石像较他本人身形要大出二三倍,几乎有千斤之重了,他负着石像走的极慢,每一步都叫石阶往下微微一沉。方天至望见这情景,不由觉得好奇,便上前相问道:“阿弥陀佛,请教法师名号?”
那喇嘛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浓眉大眼,高鼻薄唇,颇有些愁眉苦脸的神情。他见方天至也是和尚,竟张口说出流利的汉话来:“小僧伦珠多吉,敢问法师上下?”
方天至道:“贫僧圆意。法师从哪里来,何故负着石佛前进?”
伦珠多吉答他道:“小僧自吐蕃来,往睡佛寺去。法师有所不知,我藏传佛教历代传统里,每到酉鸡年,各地僧侣均要驼经文佛像,往鸡足山朝拜。小僧今年以为武功精进,便换了更大佛像来,不料力有不逮,险些没有赶上。”他说着,路过方天至身边,道,“唉哟,劳驾让一让路,我怕一步踏不好,要跌下去啦。”
方天至与纪晓芙忙走到一旁的泥路上去,把石阶给他让开。这伦珠多吉又一步迈出,想是一时没控制住力道,竟将石阶踩裂一块。方天至心生敬意,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礼,道:“法师佛心虔诚,令人钦佩。”
伦珠多吉却愁眉苦脸道:“唉,小僧佛法总不精进,脑中总是想个不通,每年都被上师训斥,想来是向佛之心还不够虔诚,是以每三年便尽力驼负佛祖巨像来圣地朝拜,望佛祖怜悯,使我早日开慧。”
方天至对藏传佛教也不甚了解,闻言不由相询。伦珠多吉便与他一一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