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叶舟
“孔代亲王他……他一定是为了报复父亲!”十三岁的新吉斯公爵亨利泪痕未干,声音嘶哑。
同弗朗索瓦急匆匆赶回法兰西的玛丽,看着惨兮兮的表弟,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忆起前任吉斯公爵神气十足、爽朗大笑的模样,胸中无不凄凉。
她微红了眼,望向另一个舅舅。与她更亲密的洛林红衣主教解释道:
“波旁家这几位,仗着宗室身份,素来自命不凡。他们明明多年于国无功,偏偏在王储婚仪等一系列场合,都妄想大出风头,好压倒我们这些衷心报效的亲眷……这些年的龃龉,的确可能是他们报复我们的理由。”
报复,报复,谁报复谁啊。玛丽腹诽。且不提从前吉斯兄弟得势时蔑视波旁宗亲……新教徒刺杀吉斯舅舅,除了宫廷内部,外面都说,这是“为瓦西惨案死难者讨回公道”呢。
内战,就是这样,在一次次你来我往的报复中升级。
大概,接下来,吉斯家族将引导深受挑衅的亨利二世,加重处罚,再烧死一批新教异端?
而国王本人态度究竟如何?
玛丽迄今还没能和公公说上太多话,倒是婆婆对她颇有抚慰。凯瑟琳频频哀恸王室失去了一位忠实的好亲戚,宫廷失去了一位国之栋梁,法兰西失去了一位民族英雄(吉斯公爵夺回了加莱呢);直言陛下要采取严厉措施……竟都没怎么关心儿子儿媳相处种种。
莫非真将事情激化……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浮尸千里?
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
不过,玛丽这回猜错了。
亨利二世此番盛怒,因另一位“封臣”的死,骤然按下了暂停键。
——是他的堂亲,波旁主支的旺多姆公爵,纳瓦拉国王安托万。
作者有话要说:英格兰国会上真有人这么对伊丽莎白逼婚来着。伊丽莎白跟达德利也真这么暧昧过来的。情节均参照《伊丽莎白传》。
波旁的历史,参考度娘百科。
第38章 纷纷扰扰(捉虫)
安托万·德·波旁, 向来被认为温吞软弱,优柔寡断。在外界看来,他的信仰似乎一直在摇摆, 行为一点也不果决——在纳瓦拉时倒向加尔文主义, 到巴黎就又去望弥撒了。
他的妻子倒是毫无犹豫支持新教, 然而纳瓦拉于法兰西算是外国。在法国境内,年轻热情、敏捷好胜的孔代亲王,才算胡格诺派的第一领袖。
但名义上来说, 波旁大家族的首领是安托万。他对他的弟弟甚至妻子, 都要负“领导责任”。
因此,当孔代亲王行踪飘忽不定时,亨利二世首先传召了他的兄长,并在信中先将其呵斥一通。
挨了骂的安托万,不得已从公爵领地赶往巴黎。途中他反复想着国王的诘责, 心中百般惶恐。而路上感染的肺炎, 使得他还未至枫丹白露,就盍然而逝。
安托万病故的消息传来,瓦卢瓦宫廷一片哗然。亨利二世连续接见数位大臣,尤其听取了蒙莫朗西的意见。而王太子颇为推崇的老师、大法官洛比塔尔也耿直进言, 希望在两位重要人物亡故后, 亡羊补牢,将局面导向更好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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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玛丽和近期归国的朗格维尔公爵唏嘘一番,回家陡然收到了弗朗索瓦好大一通安慰。
自玛丽进门,弗朗索瓦就一路紧跟,亲自帮她卸妆……连受过嘱咐的侍女也格外殷勤。等两人并肩坐下,他小心抚着她的手, 微微垂下头:
“玛丽,父亲已决定,暂停追捕孔代亲王。”
哦,玛丽暗想,他是担心她因“无法报仇”而情绪低落……
“据说那个刺客言辞多变,前后不一,似乎满口谎话。大臣们认为,贸然行动,说不定就中了新教徒分裂国家的圈套。”
“他们觉得,此次旺多姆公爵骤然病逝,是非常不好的讯号。”
“所以,无论孔代亲王,抑或科利尼……即使未能彻底洗清嫌疑,目前,父亲也不好严厉追究下去。”
“很遗憾……吉斯公爵是你的亲人……”
玛丽反握住他,内心有丝惋惜,又有丝无奈。她语调还算平静。“不,亲爱的弗朗索瓦,别为我担心。这个结果,我曾预想过……其实,站在国君的角度,我很能够理解。”
她叹息道:“朗格维尔公爵……我想他也会理解的。”
弗朗索瓦的手指稍稍用力:“洛比塔尔大法官作了很大的努力。幸好,红衣主教没有坚持反对。”
呃,玛丽已了解到,这位洛比塔尔最初是吉斯兄弟举荐的,他还曾写拉丁诗(肯定比不上龙萨的水准)歌颂吉斯公爵的战功。因为他颇懂感激,洛林红衣主教比较欣赏他,也还算能听进他的意见……想不到,洛比塔尔还真挺能干。
“大法官还提议,争取就在下月末,召开新一届三级会议。”
玛丽对这个消息则有点讶异。她记得,三级会议主要为了征新税、解决经济问题的。瓦卢瓦王室这几年基本没有对外战争,仅仅替苏格兰的瑞士雇佣军买了单,还从奢侈品制造业中捞了一笔;至于国内,宗教内乱固然影响到税收,但也抄没了些财产,甚至还使王室成功免除部分债务(债主中有些算新教徒)。怎么,又忽然经济紧张了?
玛丽直白道出了疑问:“夏尔舅舅他……红衣主教没说十分困难呀。那苏格兰,还有瑞士兵……”
弗朗索瓦知道她最关注哪。他宽慰道:“放心,我亲爱的玛丽。即使有些困难,也绝对不会影响对苏格兰的资助。那是早早预留的份额。”
他说的斩钉截铁,玛丽恍然了悟。
哎呀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实情。
哪怕法兰西财政捉襟见肘,每年的收入,至少还有英格兰宫廷的四倍——后者通常有二十多、近三十万镑,按照1:11算,约……三百万利弗尔。而据弗朗索瓦所言,结合洛林红衣主教的反馈,增加了水银镜收益后,瓦卢瓦王室的岁入,已从一千二百万跃至一千四百万,并有望逐年上升。
至于苏格兰,仅七十万人口,大约只是英格兰加威尔士的六分之一;经济体量的比例原本则更低。经过玛丽这几年的努力,国内常规收入也不过将将五十万利弗尔,勉强达到邻居的六分之一。跟法兰西比,根本完全不够看。
所以法国接济苏格兰还算轻松,所谓“您老拔根汗毛比我的腿都粗”是也。
但法兰西自己,仍深受财政问题的困扰。
弗朗索瓦正在和玛丽解释:“然而,《卡托-康布雷齐和约》之前,因连年打仗,所欠下的款子,实在惊人……”
即便享有至高王权的亨利二世,也不敢高枕无忧、说债多了不愁——国就是他的家呢。而当前主政的洛林红衣主教,既无命定君主之光环在身,又有王室总管蒙莫朗西在旁虎视眈眈。他为了把账抹平,维持地位,着实费尽心思。
洛比塔尔于是建议再次召开三级会议,距上一次集会不过两年余。
“而且,”弗朗索瓦叹道,“这次的三级会议,并不单单为了商讨税务。这两年来,父亲一直剿灭新教徒,可结果并不如人意,还损失了吉斯公爵和旺多姆公爵……”
“蒙莫朗西和那位夫人,都劝父亲平息怒火,趁这次会议,广泛听取意见,协调各方利益,看能否,找到更和平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绷得太紧,弦容易断。”玛丽点点头。“可以趁这次会议,综合各等级需求,试着和解,并改善财政状况。”
闻言,弗朗索瓦像是燃起了希望,语调也高昂起来。“是啊,如今吉斯家族受到挫折,蒙莫朗西却再获要职,双方处在新的平衡中……真希望,这次三级会议的召开后,洛比塔尔老师的主张能够贯彻实施。”
说着,弗朗索瓦深深的望了玛丽一眼。“他的观点,和你非常类似。”
她的观点?“宗教的背后,是经济问题,及封建领主和地方自治势力的联合对弈?”
弗朗索瓦的双眸在发亮。“是的。他说,第二等级中,如孔代亲王那样的大贵族,要特别防备、控制行动,避免他以新教名义聚集人手;对第一等级的教士们,则需要用辩才令他们心服口服,使上帝的羔羊得到安抚;至于第三等级,那些呼吁城市自治的市民们,他们是王国的基石,是财政的重要来源,是应该呵护的对象……”
他摸了摸妻子的脸。“这些日子里,我亲眼目睹许多……如苏格兰奉行‘世俗王国至上’,更有底气实施宗教宽容,且扩大税源,已逐渐走上安稳的道路……你的子民被照顾得很好。我惟愿模仿一二,让法兰西内乱止歇。”
被夸奖的玛丽,却提醒他。“世俗化社会,的确比神权统治适合历史的发展。然而苏格兰不算特别好的参照;毕竟国情不同,风俗迥异。法兰西的贵族和市民势力、教士们的学识背景……有太多因素需要考虑。”
“你说的,都很有意义。”弗朗索瓦在她唇上印了一记。“我明白了,亲爱的玛丽。”
他手臂环过她的纤腰,颜面相贴,内心涌出一股踏实感。“我将会尽职尽责……”
“我相信。”
两人静静相拥。好一阵过后,他再次看向她双眼,目光缱绻,依依不舍。
“我只是遗憾……我们又要暂时分离。”
无需玛丽赘言,他心里早就清楚:她刚当上英格兰摄政王,劳心劳力的事远比苏格兰国君时期更多——那本是个争权夺势的宫廷,她若不亲自坐镇,很容易就前功尽弃。此番她偕自己匆匆回巴黎,但不日,就又得赶去伦敦。
果不其然,玛丽没等到三级会议召开,就再度登上了航船。
不过,会议期间发生的事情,弗朗索瓦都细细写在了信里。
譬如,旺多姆公爵的遗孀、纳瓦拉女王让娜没有露面,却来了封措辞忧伤的信。她表示她始终忠于她的新教信仰。不过,她勉强同意,允许独生子、将要继任的新旺多姆公爵、时年十岁的独生子亨利,未来某个时候,有条件的,去巴黎接受些瓦卢瓦宫廷教育。
孔代亲王总算没再躲躲藏藏。然而他只敢公开待在波旁封地,并不主动觐见国王。偶尔,他依旧叫嚣,要支持胡格诺派的事业。但三级会议结果出来之后,他总算沉寂了下来。
这一次的三级会议,按照洛比塔尔设想,缓和了部分问题。如第一等级,出自对新教势力增长的担忧,体现出相当的诚意,愿意捐一笔“襄助款项”,帮王室度过财政难关。如第三等级,亦向国王表忠心,保证遵从“不在城内举行任何新教仪式”的决定。亨利二世则勉强安抚了国民,象征性免除掉部分注定无法收上来的税款……
要说法国人真的就此放下武器、摒弃仇恨,恐怕还未必;但至少,王室和各阶层代表愿意聆听彼此的声音,试着互相妥协……还是有希望啊。玛丽小心收起那一叠越洋而来的羊皮纸,默默感慨。
她和弗朗索瓦分别,一晃又是半年了。
半年足以发生很多事。
譬如,玛丽的近侍弗莱明小姐,终于“回老家结婚”了(这个梗不好笑且很危险)。谢天谢地,一路平安,没出什么幺蛾子。而苏格兰女王,只去爱丁堡待了三天,就颇放心的把“大后方”丢给新婚的梅特兰德,拍拍马臀往伦敦赶。
堂堂英格兰摄政王,当然要“一心扑到英格兰事务上”才像样。
当然,许多具体政务她无须亲自去做,只需督促枢密院就好。
玛丽便重点鞭策起了国务大臣威廉·塞西尔。
尽管诺福克公爵才是她最坚实的盟友;但玛丽基于“历史记录”,对于那个有着爱国情怀、精明能干的新贵塞西尔,更为信任。
——即使这个经常被她全权委托处置政事的新教徒,对于旧主,依然念念不忘,并时常与之见面。
而他的旧主,伊丽莎白陛下,则刚刚做出了令他这个民族主义者满意的决定:中止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次子、查尔斯大公的婚姻谈判。
于是,哈布斯堡的特使,和英格兰女王周旋良久,听足了虚情假意的话,最终带着一肚子气回去了。
他算是受够了这个反复无常的的女人,他要诅咒这个恶魔的女儿,全欧洲最大的异端!
女人真是祸水,即使这个有英格兰王国当嫁妆、看上去颇具价值,也一样!
玛丽听闻,对付特使,伊丽莎白颇有一套。她磨磨蹭蹭,含糊其辞。到最后,其他的都允诺了,唯独在最重要宗教问题上,不肯和查尔斯大公达成一致——她要求她未来的丈夫,不能望弥撒,不可领圣餐,不得崇拜圣母玛利亚;而且,必须和她一起,认真参与英格兰新教·圣公会的布道。
哈布斯堡家都是忠实纯粹的天主教徒,为至高信仰,从来不惜一切。以区区一顶英格兰王冠,逼他们背弃真理……想都别想!
玛丽对这个结果,一笑置之。
完全是意料之中好么。
不过,最近发生了另件出乎她的意料的事:约翰·诺克斯,这个本该服苦役的狂热新教徒,从去往瑞典的船上逃跑了。
于是,他的“资助者”,曾化名“托克”的朗格维尔公爵,不得不调集人手,再度去寻访那个加尔文派导师。
玛丽觉得很愧对同母异父的哥哥。朗格维尔公爵生于1535年,已经快三十岁了,因为她托付重任,这几年一直东奔西跑,还要假意违背信仰、做些近乎间谍的工作(虽然几乎都是指示下属、很少和诺克斯直接见面);不仅委屈了他的高贵出身,还耽误了他娶妻生子……
什么,还有另一个哥哥?同父异母的梅里勋爵,比朗格维尔要大上足足四岁,也迄今未婚?哦,那是他自个的选择——詹姆士在法国宫廷,花天酒地从没断过呢。
玛丽放下驻法兰西大使的来函,猜想着梅里也许抱怨的眼神,却不肯心软一把、令他回去苏格兰——他可是和另个时空中一样,希望返乡“掌权摄政”呢。
然而玛丽一直在努力改变命运的轨迹,他恐怕永远没机会如愿以偿了。
不过,即便玛丽自认是个敢作为的穿越女,也有许多无可动摇的历史趋势。
时代的车轮,正滚滚向前。
1563年10月,塞西尔亲自接见了一位“年轻有为”的船长:约翰·霍金斯。
他来自普利茅斯一个航海世家,他长年奔波西班牙和加那利群岛间之间。去年至今年,他因为“前往几内亚,买下共计四百奴隶,连同他捎带的英格兰产品,一并在小西班牙岛售出;而后再购置当地食糖回国贩卖”的开拓性贸易方式,大赚一笔,成为行业之标杆。
玛丽仔细听国务大臣描述他的事迹,然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后世臭名昭著的“三角贸易”嘛!
作者有话要说:史上,伊丽莎白拒绝查尔斯大公,借口更复杂些……其实当双方都不肯改信的时候,查尔斯大公是作出过一定让步的。为了伊丽莎白这个“很值得的祸水”,他宁愿只在私下弥撒。然而英格兰女王又说“道德和宗教统一”啦,国会恐怕不答应啦,还要男方亲自来英商讨婚约——果然查尔斯忍无可忍的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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