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今夜的京都东城家家户户都留着灯,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入夜后虽寂静,但景象透着浓浓的喜庆。西城距内城远些,富户又多,天没亮就放起了烟花。
才入睡的吉欣然被惊醒,身边已无人,手过去摸了摸,还有余温。再多不愿,还是拖着疲倦爬坐起。在知道那位闭门读书后,夫君是越来越用功了,日日丑时便起。
掀被下床,一离了炕身子就不自觉地打起寒颤。京里太冷了,赶紧穿衣。小姑也是真心狠,来了京城,与她这是一点往来都没有。就连过年,云和不送年礼去,她大概也只会当没这门亲戚。
爹还说什小姑性子一向淡。那她为何千里迢迢地往齐州府、范州府送礼?詹家就在脚尖前,她看不到。几个月,不声不响。云和上门,门房竟连通报都不通报,直说主子闭门读书。
这不明摆着下她这个侄女脸面吗?
“少奶奶,您起了?”樟雨嬷嬷听到动静,掀门帘进屋。新年头一天,她也换了身鲜亮的衣服。领着两丫鬟,伺候吉欣然洗漱后,扶人来到妆奁前:“今日就用四姑太太送的那套头面吧?”
有心要拒,但想想自个的那些首饰,吉欣然轻叹:“依嬷嬷。”
说来也可笑,成亲前,她打算得好好的,将爷奶陪的那三十亩地卖了,手里握着银子。怎料今世有小姑出嫁在前,爷奶竟只给她添了一百两银,地是一亩都没有。
娘说爷奶偏心眼儿,不冤枉,偏的还不止小姑。小时,奶可没带过她一天,现如今倒是帮着二伯教欣欣了。估计手里的那几十亩地,日后也是欣欣的。
还有楚陌给的书稿,对三房说是送大房、二房的。不知道她爹是怎想,反正瞧信旻待西屋书房里一字一字地誊抄,她是不舒服。但不舒服又能如何,还能去问楚陌是不是只送给大房、二房?
樟雨嬷嬷轻轻地通发:“今日姑爷与您该是要走一趟东城,四姑太太是长辈,依礼咱们要去拜年。”
“我与云和有心,人家未必乐意。”
说是这么说,但在樟雨嬷嬷将发盘好后插钗时,她还是抬手拒了:“换老太太给的那套。”样式虽老了点,可戴着她势不虚。
“少奶奶,”樟雨嬷嬷拿着钗子没放下:“您跟四姑太太这样闹着气,总是不好的,于您不利。您今儿戴着她给的头面,也算服了软。”低下头,瞄了一眼窗外,小声道,“您忘了姑爷屋里还有一个主儿呢?”
“她算什么主子,一个妾罢了。”不提唐悦儿还好,一提她,吉欣然就压不住火。为赶在天寒前抵京,新婚十日,她就被婆母逼得给丈夫纳贵妾,还得笑着喝了妾敬的茶,不然她这京城便来不了。
好在云和心在她这,只纳妾当天在唐悦儿屋里留了一晚。抬手压住激荡的胸口,吉欣然看着镜中的自己,憋下上涌的泪,迟迟才颤颤地垂下眼睫:“就戴这套头面吧。”
嬷嬷说得对,她不能一直和小姑那僵着。昌平二十八年元月初一了,再有三月,那位就会高中状元。七月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昌平皇帝的棺柩还未入帝陵,北漠二十万大兵压境。
明年冬日,楚陌已经是宣文侯了,手掌三十万北伐军。据闻新帝为拉拢他,还当朝说他是他点的状元。
楚陌是她姑父。到时就算她不想仰仗,也不成。
东城楚家静悄悄,昨晚上吉安已经交代了,大伙不必起早。京里没有要奔走的亲戚,自家关起门来闹一闹年,放松几日。
天大亮,内室里纵欢才收,辛语就来报,说三舅老爷携女儿女婿来了。吉安窝在楚陌怀中,面上潮红还未退,手擦着楚陌肩头上的牙印,她都把这茬给忘了。
“先请他们在堂室喝茶,上两碟坚果。”
“是。”
辛语才要走,又听姑爷来了一句,“吩咐厨房下饺子。”
起身收拾一下,吉安洗漱好便随楚陌出了内室,见着三人,她弯唇浅笑一颔首。倒是楚陌道了句抱歉:“不知你们要来。昨晚陪着安安包饺子,睡得有些晚,今日家里也无事,便没着急起。”
没了烦事缠身,吉彦面上和煦多了:“不打紧,”拱手祝愿,“新年新景象,愚兄望善之二月会试一步上青云。”
“多谢。”楚陌拱手回礼:“三哥、云和也一样。”两人眼下都泛青,想来近日是没少努力。挺好的,努力在书上,总比来这打扰强。
寒暄完,方大娘进屋请示:“少爷、少奶奶,饺子好了。”
“端上来。”吉安笑对三人:“一起用点吧,饺子都是我和相公亲手包的,味道不错。”
“善之会包?”吉彦看过愉悦的楚陌,心里对小妹更是高看,余光瞥向自家闺女,有些无力。她比她娘还不懂生活。尚未嫁去詹家时,就学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尽想着如何脱去一身的烟火气,却不晓烟火气亦是人味。
人味含着情暖,夫妻之间怎可少了温情暖意?
自楚陌出来,吉欣然就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他。前生虽只匆匆一眼,但那紫金冠发冷峻威严无不显着高高在上,再有出色的容颜,叫她走过一世再回首依旧难忘。
何止她,沉溺于宣文侯的高门贵女,不止几多?就连南风军的主帅赵子鹤的闺女,也对他生了妄想。
不过那赵清晴是个果决的主儿,在宣文侯当朝杀了北漠公主后,她就远嫁桂云。
那个北漠公主也是嚣张,北漠都战败降了。她来和亲,竟还敢强要皇帝将她赐婚于楚陌。传言,楚陌杀了她,未等北漠使臣大喝出口,就再请战,要领兵踏平北漠王庭。
结果可想而知,公主死了就死了,北漠割地赔北伐军军饷,一样没少。
可这样的一个人,真就是个匪类吗?吉欣然还惦着骆斌云的事,有权在手,他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连北漠公主都敢杀,骆斌云又算什么?
一个小小知州罢了。
“三哥别笑话我了。”楚陌也不觉尴尬,笑着回道:“安安教了我几遍,我总包不好,昨晚已经全吃了。剩下的都是安安包的,只只饱满又好看。”
看向小妹,吉彦怀念:“我很多年没包过饺子了。小时候,每逢过年,娘就会和一盆面。爹揉面团,擀面皮,娘带着我们哥三围在桌边包。”说完又笑道,“小妹来得晚,她没见过那场面。”
“后来大嫂、二嫂进门,就都是她们张罗着包饺子了。我是到了十岁,娘才开始教我灶上活。”吉安留意着吉欣然的神色,未错过她眼里的凝思,心知其是生疑了。
看方大娘和宥大嫂摆好碗碟,便招呼几人来桌边。对吉欣然,她还要防:“之前怠慢了,现在请你们吃饺子。”
不管往日如何,今天都先放下,和和睦睦吃这新年第一顿。请三哥挨着楚陌坐,端了一碗饺子汤给他。
落在吉安下手的吉欣然,想帮忙,但手沾不到边:“小姑,您也坐。”
吉安回头,目光扫过她的头面:“都坐。”看来唐悦儿给她不小压力,竟知道往她这买好了。可惜啊,她不姓海,自家已经够忙了,管不了旁人。给楚陌调了醋碟,自己的加了一小勺蒜末。
屋里暖融融的,詹云和见岳父和楚陌动了筷,也跟着夹了一个饺子:“姑父这里很安适,没想到此方还有这般屋宇。”几乎是挨着内城,从此到贡院,最多三刻脚程。
日后楚陌若是入了翰林院,那更是近了。另汪香胡同前后左右,居的全是权贵。可以说出了门,即能遇贵人。
“你也别羡慕。我太爷留了银子在京中牙行。等了两年,才等到这屋子。”楚陌夹了一只饺子放吉安碗里,才开始吃。
吉彦见了,眼里生笑。小妹真是嫁对了,当初在后河口,见到两人沉在河中,他还犯了回迂腐。现在想想,纯属多事,楚陌该早就相中小妹了。
见到此行,詹云和露了不自然,送到嘴边的饺子不知咬还是不咬。就在这时,一只饺子落到他碗中,吉欣然轻笑:“吃饭怎又发起呆?”
吉安不管吉欣然扫来的余光,吃着楚陌给她夹的饺子,还是她包的好吃。楚陌包的那些,边角留得窄的,一下锅大半都开了口,馅儿的香味混一锅。
“香。”楚陌朝着吉安竖了个拇指。
又学她,吉安给他夹了三只:“香就多吃点。”她家这口子很好养活,除了蒜,几乎没有不吃的东西。
“酸菜是买的吗?”吉彦怎觉得这味道跟娘做得差不多。
吉安摇头:“是买了白菜回来,我让方大娘、宥大嫂照着娘的方子腌的。”
“吃出来了。”吉彦敛下眼睫,眼中闪过晶莹。以前不知福,现在悔了。分了家后,他才晓柴米油盐都是事。儿女要是淘,那就更劳心了。
欣然一个,就已叫他精疲力尽。这回离家前,他把黄氏挪去镇上小院了。不为旁的,就是想家里四方院中清静些。爹娘养他一场,他不能总对不住二老。
看着楚陌夫妻和和美美,詹云和心里多少有些不适。被亲娘和舅家算计了一回,可以预见日后他屋里不会少争闹。夹了一只饺子,放到欣然碗中。但愿这是个顶得住事儿的,不要像了岳母,腿瘸了,心性也跟着扭曲。
有些意外,吉欣然盯着碗中的饺子,心口酸胀,眼也变得湿润。
羡慕小姑做何?该有的她也都会有。往上手瞟了一眼,夹碗里饺子去蘸醋碟。不慎滑脱,饺子啪一下掉到醋碟中,混了麻油的醋飞溅起。躲闪不及,落了半脸,好在今日穿得不浅淡。
“小心点。”吉安让兰月去重新拿只碟。吉欣然脸上滚烫,放下筷子,抽了帕子来擦脸,硬着头皮自嘲:“小姑调的馅儿太对味了,我急得都掉相。”
饺子吃完,几人移步去西耳房茶室。见到铺在茶座下的银灰毯子,詹云和都惊奇:“这是在哪买的,海云阁新来的货吗?”
楚陌抓起吉安的手,不无炫耀地说:“都是你小姑带着丫鬟们编的。我们书房里还有一张圆的,比这要大。”牵着她到茶桌那坐,冷静下来看詹云和。如安安所言,詹云和对她无意。
“小妹编的?”吉彦蹲下摸了摸,毯子很厚实松软,单色不寡还显简约,搭上这新木茶桌,只看就令人心旷神怡。
见云和和爹都稀罕地在那摸来摸去,吉欣然凑到吉安身边:“原来小姑一个冬里躲在家中尽忙这些了,您也教教我。我待家里,闲得都跑去给园里的花花草草松土了。”
吉安没迟疑:“一会让青雨兰月教你。兰月擅长搓各种线,青雨什么都会编。”青雨拿针织袜子,手快得很,不用她干旁的,一天就能织一双。她还无师自通,用铁钩子勾鞋面、勾帽子。这要是在现代,就是个十分厉害的手艺人。
辛语已经打起她们主意了,通州府有一间铺子退租,正想着不再外租,重新装一下,专卖编织货。鞋、袜、帽子、毛衣等等,最近几人还研究起织花,求了她的绣样册子,照着来。
她是觉大有可为,编织货可编线也可编点旁的,像竹条、玉线等等,完全可以打破季节性。吉欣然想学,兰月、秦雨被辛语念得心里也都有分寸。
“还要搓线?”吉欣然揪起毯子细观,这线还真不是普通线:“都是搓出来的吗?”
吉安看着夫君烹茶:“哪那么容易,想要编这样的,搓好了还要先编圆绳。之后用那圆绳编毯子。”
这筷子粗的圆绳是编出来的?吉欣然目光扫过座下的长方毯子,这得要多少圆绳,费多少工夫?
“小妹从小就坐得住。”吉彦看着楚陌袖口露出的那截…线衣,心里感叹,他们都错看小妹了,她哪里清冷了?
楚陌有福。詹云和很喜欢此间茶室的布置。之前去海云阁,他也看过毯子,只觉太花俏繁杂了,全没有这张的清新。转眼望向欣然,见她凝着眉,心里生了点点失落。
在烹茶的楚陌,此刻是舒适非常。毯子什的都是其次,他身上还有线袜、线衣。线裤织了一半,过几天也能上身了。
“你刚说书房那张毯子是圆的,还要大?”詹云和好奇:“一会我们去瞧瞧。”书房里放大圆毯子,是什样?
楚陌没拒绝,烹好茶,洗杯后,给吉安先来一杯:“做这些细致活儿,很需要耐心。一个冬天下来,我都心疼她。你们若是喜欢,银钱上宽松还是找绣坊定做。”指望他们送,那是做梦。
闻言,原还嫌烦琐的吉欣然弯唇笑道:“小姑不是说要教我吗?我先学,要是学不会那就只能找绣坊定做了。”
“很难吗?”詹云和问吉安。
吉安视线一直定在她夫君那双骨相美极的手上:“不难,就是活儿很细,搓线编绳,松紧都有讲究。”但上了手,便简单了。织入花样另说,反正平针她是觉只要手灵活,人不傻,一学就会。
喝了茶,吉欣然便找上了青雨和兰月,正好辛语也在。三人看了一眼跟在后的主子,爽快应了。
结果吉欣然和樟雨嬷嬷主仆倒在了第一步,搓线上。一个时辰,线没搓几丈,手已经肿了。用着几丈线,学了个半吊水,傍晚才离开。
第53章 会试
今年是会试年, 四方才子齐聚京城,元宵灯会自是异常热闹。南北士子相争,成了看头。北地押注楚陌会摘得杏榜首的人实多。江南举子对此颇为不屑, 更是推崇康宁九年状元江叔臻之孙江崇清。
只这两位均未出席元宵诗会。楚陌原是想带吉安去夜游灯会,放花灯, 可吉安不愿。方大娘、宥大嫂子天天出府,外头翻什么浪头, 她是一清二楚。
他们位卑,还是待在家里安生。
吉安不乐意,楚陌就着方管事买了染料回来, 亲手给她做花灯。喜得吉安两眼都笑眯了, 搬了小凳坐在一旁守着。
十五之后, 楚家再次闭门, 京里的热闹与他们无关。随着会试时日渐进, 外界气氛也慢慢趋于紧张。另有传闻流出,皇帝龙体抱恙,只这风刚起就被扑散了。
夜过亥正, 皇宫里清乾殿依旧灯火通明。面色灰颓, 眼下挂青黑的皇帝,披着五爪金龙纹斗篷坐在榻上,静看跪伏在两步外的太医院院判童稳。
头发花白的童稳双手自然地压着地, 手面的筋暴突。额上细密的汗汇聚成滴落下,啪哒打在砖上。声微渺, 但在这死寂的殿中却显得尤为清晰。
“臣该死。”
老皇帝轻呼一口气,转过眼不再看童稳:“把药给朕。”音中透着无力,可又不容违抗。
“皇上?”童稳闻言忽地抬头,干裂开的唇颤了又颤, 迟迟才道:“那可是虎狼之药。就算皇上服了,也至多撑得半年。”
“可若是不服,朕明日就不用上朝了。残喘留世,活个数载又有何意?”皇帝敛目,轻哼一声,他现在还不能倒:“拿来。”
豆大的汗滚落,童稳跪着,瞳孔在荡,心跳动的咚咚声撞在他脑中。君命不可违,金口玉言…过了足五息,他才挪动僵硬的腿,转过身去开药箱。
皇帝抬眼,目光悠远:“还有几天就是二月初六,周蔼、柏岷林一众就要入贡院。”
“是。”童稳手在触及药箱中那只小小的玉盒时,不由一震,再扭头望上位:“皇上”
“你这拖拖拉拉的毛病几十年了,是一点没改。”
“臣医术浅薄,不能替圣上解忧,罪该万死。”童稳速转身,跪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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