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江崇清笑之,拱手道:“我是江崇清。”也是有缘,会试时他与楚陌也如今日这般挨着,只那会有号舍相隔。
“幸会,楚陌。”比起詹云和,他看江崇清更顺眼。从江崇清身上,他也看到了江叔臻的悔。方管事使银子打听了京里的几家赌坊,还真有詹府下人的影子。押的银钱不多,三百两银。
他算计了下,该就是吉欣然的。胆子倒不小,只心上没长窍。若没有状元楼那出,江崇清十有八九是传胪。但有了状元楼里的那几句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昌平皇帝快不行了,此回殿试他又带着太子一道,算是在明着讲殿试太子有份参与阅卷。最后的结果,多也是以太子的意见为主。因为这届的进士是太子用。
那三百两银,八成是没得回头了。
听到有人在叫姑父,江崇清笑向楚陌:“先提前恭喜你。”今日殿试,他有稍微留意楚陌,此人堪得状元。
眼睫轻颤,楚陌笑之:“你才貌双全,也不差我多少。”
江崇清只当玩笑:“那就借你吉言。”拱了一礼后,离了楚陌,与来自江寕的几个同科一道。
詹云和和吉彦跟上楚陌:“你走得倒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近日天暖和不少,现殿试也考完了,他们有意明日去京郊踏青,疏散下心情。
“未青湖边放纸鸢,你和小姑要一道吗?”
“你们去吧。”楚陌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随便扯了个由头:“明日我要和安安整理小园。”真要去未青湖游玩,也是他们两人去,没得领这么些人。
其实詹云和也不是很有兴致,只后天殿试就出结果了,他想先疏导下岳父心里的积郁:“那行,有机会我们再一道。”
吉彦走到楚陌的左侧,凑近小声问:“家里还有活鳖吗?”那天离了楚府,他去了茶楼,总算是把事情的前因后续给听全了。从头到尾,最委屈的还要数张首辅家。
被楚陌一刀子捅得几十年的心血全关了,在朝上还得坚定地替楚陌否认诬陷之事。下朝后听了流言,为证明张家没记恨,又巴巴地往楚府送樱桃。
“你要补养身子?”楚陌心想可以匀一只小的予他。宥大嫂炖的乌鸡老鳖汤,安安还挺喜欢吃。她还想试试红烧老鳖。
吉彦摇头:“不,我就想知道张首辅给你送老鳖了吗?”
“送了,”两只不足半斤的小鳖就是张家送的,楚陌轻眨了下眼睛。小鳖也好,肉嫩。
“他们家送的东西,你们也敢吃?”吉彦不知该讲两人什么好,就真不怕被毒死吗?
楚陌唇角微扬,张仲又不傻,要收拾他等授官后多的是机会,才不会选现在这个敏感时候动手,还是用最蠢的法子。
看着一行江寕贡士拐道,詹云和终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姑父,刚与你说话的是江崇清?”
“是。”楚陌也不讲与江崇清说了什么,出了东华门顿足:“今日天色不早了,就不留你们在家里用饭,后日宫里见。”
“好。”吉彦目送他远去,余光留意着身旁人。当初要不是黄氏有意提及楚陌,想来詹家也不会那般快就定了主意,与他达成口头之约。思及近几月的种种,他心里对女儿女婿已有了模糊的结局,不抱奢望了。也是欣然自己不争气,怪不得云和薄情。
看见家门了,楚陌脚下飞快,不想忽一只鞠从边上高墙内飞出,侧身避过。才要继续走,一个小胖子翻身飞越过高墙,直撞向他。小胖子瞥见不对,急喊:“让让让”
让让就让让吧。楚陌脚跟一转又是一个侧身,小胖子从身前滑过,看他收不住势也没想拉一把。只腰间一紧,垂目看去,他的玉带被只胖爪子拽住了。
脚下一崴,小胖子险险站住,激动地眼泪都汪眼里了:“本小爷这么多年夏练三伏冬熬三九,一日不落,苦没白吃。”舒展右手,松开人家的玉带,头也不回地抱拳,“多谢楚小哥了。”
多年,他才几岁?楚陌看了眼拿着根鸡毛掸子从永宁侯府后门出,雄赳赳往这来的富贵妇人,决定做一回善人:“杨小爷,你娘来了。”永宁侯世子杨凌南膝下有一子,听方管事说皮得很,汪香胡同的树就没他没爬过的。
“不可能。”小胖子跑去捡起鞠:“我娘正在我曾祖母那擦蛇头”
“杨宁非,”富贵妇人正是永宁侯世子夫人费氏,别看她身材娇小,顶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人可是真正的将门虎女。当年与永宁侯世子还是不打不相识,生了孩子之后,脾性是越来越燥。
四尺两寸高的小胖子一顿之后,头也不回地撒腿飞奔。费氏跑到近前,打量了一番楚陌,提着心问道:“没被墩子撞着吧?”这可是个连杀鸡都费劲的读书人,瞧这身板单薄的,也就比杨家家训厚一点。
“没有。”音一落,楚陌就见身影掠过。堂堂永宁侯世子夫人举着鸡毛掸子,光天化日下追打儿子。
“才蹲几天马步,你就膨胀得跟猪似的,翻墙?老娘今天打断你的小狗腿,看你还能不能翻墙?”
童音掺杂其中:“什么几天,我已经蹲三年马步了。今天翻墙,我还在空中滚了个身。”
“是啊,差点砸死人”
汪香胡同的宁静破灭了。楚陌站在原地,看着永宁侯世子夫人追上儿子,没头没脸地打。瞧着似没有章法,实则每一下都给小胖子留了躲闪的余地。从胡同尾追逐到胡同头,也就两下落在小胖子身。
吉安寻出来,正巧见永宁侯世子夫人揪着儿子的耳朵往回,不由笑道:“今儿已经是第二回 了。听门房说,殿试日,侯府里的先生给这位小爷放了假。”
手落下,与妻子十指相扣,楚陌望着往这来的母子。他见到了正常母子该有的模样。
拎着儿子走到近前,费氏缓了口气:“扰到你们了。”
“您客气了。”吉安笑看向满头汗的小胖仔,听说还不满七岁。
这两人站一块,可真登对。费氏笑着道:“往日不这样的,今天他夫子闻钟伤心,去通州府那散心了。明天就好了…”
“后天皇上要点状元,明天夫子好不了。”小胖子抱着皮鞠,大概是热的,脸上通红:“早上我还跟他说屋后楚小哥稳稳的金榜有名,近日肯定要请咱们吃席,到时我带他一块。”
这不是句句往吴夫子心上戳吗?费氏脸上笑挂不住了,冲吉安道:“过半月又有一批樱桃果运来,到时我给你送一些去。”拉着儿子往后门,“我看你是三天不打,浑身肉痒。你爹给你请个蒙学夫子容易吗?”
“娘,你轻一点,儿子耳朵要被你揪掉了。”
吉安长吐一口气,扣紧楚陌的手:“来,跟我念一遍。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养不教,父之过…”楚陌依言,牵着媳妇回家:“《三字经》不止这两句,还有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我知道。”吉安看向楚陌:“问你一个十分严肃正经的问题。”
瞧她这样子,楚陌结合刚复述的那句话和府外看到的那对母子,心里已经有数了,安安好像并不是很喜欢读书:“你问。”
“我是说如果…”吉安靠在楚陌肩头,杵到他耳边小声道:“如果我们的小后代不太会念书怎么办?”她是已经想好了,遇着这种情况,便走吉教授和安博士的路子。给他们把心眼养齐,守祖业。也就是…啃老。
楚陌眨了眨眼睛:“我亲自教。”
第59章 出榜
你亲自教?吉安脑子里浮出了五字, 虎毒不食子。他没懂她话里的意思,是不太会念书啊,天赋问题, 不是态度不端正。想想自己的前生,吉教授、安博士联袂出马, 都折戟了。
吉教授还专攻数学,而他亲闺女却在数学上连着翻跟头, 就没停过。有几回学校里老师到家里聚会,她都躲出去。可以说,吉教授一辈子奋斗出来的盛名, 被她一人用十年时光败完了。
“那…那要是教不好呢?”
“我都教不好吗?”楚陌看出媳妇的担忧了, 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隔了一小会回道:“那我就带着, 教他旁的, 说兵书,内家功夫,骑射等等。再不济…家里还有地, 可以种地。”
吉安舒了一口气, 不跟四书五经死磕就行,她要求不高。
见状,楚陌笑之:“脚下皆是路, 不一定非要硬闯一条不合适己身的路。”牵着她漫步在甬道上,“今天在家都做什么了?”
“你走了, 我又睡了一会。天大亮后,府外吵闹,方大娘说肯定是永宁侯家杨小爷偷溜出府了,我出去瞧瞧…”吉安想到那皮小子, 就止不住发笑。今晨他还想躲她府里来,可门房早两年就被世子夫人关照过了。
听吉安说完,楚陌讲了之前詹云和邀他们去未青湖玩的事。
“不要。我不乐意跟他们凑一块。”吉安表明:“哪天有空,你领我去走走。要是环境好,等以后太爷他们来了,我们可以常去。”
他也是这般想的,楚陌回屋洗了手脸,喝了盏茶:“安安,我今天见到太子了。”也许吉彦的事还有变数,太子在看完他的卷后,就三转两拐地到了詹云和席旁。
虽内里关系没那么融洽,但他与詹云和、吉彦确是实实在在的姻亲。同科还同是进士,未免也太招眼了。尤其吉彦会试还九十三名,外界会如何言论?提他不如提詹云和。
詹云和年纪轻,会试名次又靠前,提一提就入翰林院。入了翰林院,太子就用得上他了。
“不止太子殿下,你应该还见着皇帝了。”吉安让辛语去端一盅中午炖的芦枝银耳糖水来。
“是。”太子除了嘴和两耳朵长的与皇帝一模一样,旁的全是两个样儿。楚陌拿着杯盖轻摩着白瓷杯口,敛下眼睫:“三哥八成还是同进士。”
吉安不在意地轻笑:“照着会试成绩,他本来就该是同进士。不要说什少穿了一件衣服,会试期间被抬出来的士子多了去了。”没被占便宜,她很满意,“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我看他接受得挺好,就别大悲之后再大喜了。”
“嗯,大悲大喜容易闹病。”楚陌笑了。
不是她心坏,吉安哼哼道:“要依我的意思,三哥殿试得个八十一名。是了同进士,抬眼还能看着进士老爷后脑勺。从此叫他见着他闺女就心绞痛,那我这心里能畅快不少。”
楚陌瞧着他媳妇,嘴角扯都扯不下来:“单三哥八十一名还不够痛快,若詹云和再摘得传胪,咱们大侄女估计得要病一场。”
什么意思?吉安趴到榻几上,倾身凑近楚陌:“传胪啊?”
“传胪怎么了?二甲头名也是二甲。”楚陌亲了她一下,小声道:“告诉你个秘密,吉欣然最最希望的是江崇清得传胪。”
不由大睁双目,吉安一下子懂了:“她…押了多少?”
“三百两银。”楚陌见媳妇故作肉疼,笑得嘴都裂开了。
“到底是什么让她这般自信?”两世大方向虽然没多变,但具体事迹早已有了偏差。三百两银子一个教训,于吉欣然算很贵了,但愿她能早些看清一些事,别再沉溺了。吉安想自己跟家里这口子打赌,押注都一文、十文,确实有点太保守了:“相公,下次我压一百文钱。”
把手里花不出去的四百多文钱输光为止。
“好。”
西城詹府,吉欣然亲手准备了晚膳,备了酒,在詹云和和她爹归来后,送去了前院。自听了那传言,她这心里就不安极了。虽在小姑之后出嫁,但算算日子也过半年了,她肚子还没一点消息。
最近云和又因着爹的事,跟她闹别扭,不回后院。原还想晾一晾,可现在…不久后他们就要回乡,到时她再不愿,唐悦儿也定是要跟着来京。无论如何,长子必须是从她肚里出。
詹云和今日心情不差,虽然皇帝未在他身边驻足,但太子有。与岳父对饮,讲了几句宽心的话,便说起楚陌与江崇清。
“我还是站小姑父。”江崇清亏在祖上,他当初没拜江叔臻为师,顾虑不止在张仲,更多的是在皇上。
这一点吉彦不反驳:“但江崇清也不差,三鼎甲肯定有他一席。”善之是范州府小三元,陕东解元。那江崇清在文风鼎盛的江南,小三元、解元都入囊中了,可见厉害。
“未必”
听着两人就三鼎甲争辩,跪坐在旁倒酒的吉欣然面上含笑,想插一嘴,但强忍着。三百两银押江崇清传胪,一赔五。后日她就可以着人去赌坊拿银子了,一千五百两,可抵得上詹家下的聘礼了。
喝到亥时,詹云和眼生迷雾。吉彦虽清醒但也是过来人,一手撑着额,装起了醉。又喝了几杯,翁婿便散了。
吉欣然让小风伺候她爹就寝,自己则哄着詹云和去内院。只詹云和尚有三分醒,一直摇头,终还是她留在了前院。
殿试次日,内阁、翰林院伴君阅卷。经几番争论,好不容易推出了前十,呈到皇帝、太子跟前。前十里,江南占了七席,如会试一般,皇帝不甚满意,看向太子。
太子拿出一份卷,不出意料,又是一番激争。翰林院以朱正倾为首,一致以为这份卷虽切合实务,但缺乏实质。言之有物,可又模棱两可。
“此回殿试是以制衡为题,朱大人说言无实质,那依你看谈制衡之道,怎么才算是讲到实质?”工部蒙尚书拿着卷,老眼沉沉地盯着瘪嘴朱正倾:“你也不用论其他,就拿你翰林院来说。”
实质?真要说到根上,皇上头一个该清的就是翰林院。本该清贵,却一团乌烟瘴气。他朱正倾可是将其师张仲那套排除异己的手段学了个透透。昌平二十五年探花徐志,出自江叔臻的臻明书院,在翰林院未待满三年就被迫外放。
制衡?翰林院哪里还有“衡”,早已被强权侵蚀。
朱正倾说起话也是铿锵有力:“还请蒙大人先放下私怨,科举乃是国之大事,当慎之又慎。”
“老夫与你没有私怨,只是觉有些人该认清一点,牢记我等皆天子门生,而非某位臣子的学生。”蒙老尚书也不管旁人意见,将手中卷插在第四。
“你”
朱正倾还欲说什,但当余光扫到太子正冷眼看他,立时闭了嘴。在景易这可没有见好就收的理儿:“听说张老摔伤了腿,朱大人当天就去探望了?”
这…这叫他如何回答,朱正倾不敢欺上,迟迟才拱礼老实道:“张阁老于臣有恩,臣读圣贤书,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再者年老骨弱,摔不得,臣以为上门探望并无错。”
“是无错。”景易拿起摆在头名的那份卷:“只当下境况不一样,张老与楚陌之事尚未清白,你又是翰林院学士…该懂得避嫌,不要予外留下话柄。”
心一紧,朱正倾明白太子的意思了,可…目光瞄向他拿着的那份卷,楚陌头名已经定了,他还要避什嫌?
吵到天将黑,清乾殿才得清静。皇帝看过列榜,提笔点了榜眼,将之转给太子:“你有什么意见?”还有几个空位,他不准备填了。
景易手中拿着吉彦的手稿,阅过两遍了。以小家论大家,写得实在,映射也精准。若其会试成绩再好一些,入进士之列,也算实至名归。但…这却不是他所愿,拿了笔,在八十一空位上填了“吉彦”。
虽离了自己原先的想法,但皇帝也不意外:“不能再高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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