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知何
在讲陈相公方才说的顾昀儿时落水的事?
陆雨昭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外。
“可笑,哈哈哈,真可笑。”顾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嗓音陡扬,“你在说我见死不救?”
“你想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他哼声拂袖离去,脚步声将近,和门外的陆雨昭撞了个正着。
顾晖眉梢微扬,和陆雨昭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走了。
不刻,室内想起陈相公的念叨,“哎,这两兄弟怎么吵起架来了呢?吵什么吵?回来!”
陆雨昭踏进屋子里,呐呐,“他走了。”
榻上坐着陈相公和老太太,老太太扶着额,陈相公是一副对两兄弟为何起争执不明所以的模样。
他嘴里嘀咕着,“小阿昀多亏了小官家啊,是会水的官家把小阿昀捞起来的啊……他好像格外喜欢小阿昀,扎进水里亲自把小阿昀救起来的。”
老太太揉着额头笑而不语。
陆雨昭眨了眨眼,觉得她今天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她见气氛奇怪,费尽脑汁只想着说些什么缓解氛围,顾昀走过来说:“回去吧。”
欸?换作不明所以的陆雨昭被顾昀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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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越是想遮掩,越是欲盖弥彰,越是介意,越是介意就不去触碰,就永远在那里,死结不会解开。
陆雨昭有点捋不清陈相公为何从以一个牵扯宁王一族的宫廷秘辛,跳到那个听证过一段时日青年早逝的太后和朝堂谋逆叛乱案,然后又莫名其妙到顾昀一次落水事件上……
除非说,有某一方面的原因,一个隐形的、不定时的炸弹埋在那里。
落水是偶然,还说人为?
炸弹是什么?
陆雨昭不由自主偏过头,悄悄看向了顾昀。
“你和大哥两个人怎么起了争执?”路上,陆雨昭开口问。
顾昀脚步微顿。
他轻轻笑了下,“有点过节。”
“有……点吗?”陆雨昭早就觉得这两个人没表面的和气。
表面兄弟,互相在拼命憋着和忍着什么,可以说互相看不对眼的存在。
所以顾昀养成了这样一种轻佻又无所谓的性格,在他父亲和兄长面前像个刺头。
“那应该叫有很多点?”顾昀哼声笑道。
“……”陆雨昭默,“你真幽默。”
“谢谢。”顾昀回。
陆雨昭绷起脸,“别和我插科打诨。”
“……”顾昀唇角的弧度缓缓耷拉下来。
他半敛下眼帘,似在思虑些什么。
"当年太子即位,成为官家之后,我不再随从伴读。"顾昀眯起眼睛陷入回想,“那时候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正在闹叛乱一案,太后清剿臣子,宫里气压沉沉,人人自危。”
“官家病倒,某一天他召我进宫陪他讲话解压,当夜从他的寝殿离去时,我在僻静的水阁被人悄无声息推进了湖中。推我的人是从前东宫伴读之时,一个天天送我出宫的掌灯内官。”
顾昀云淡风轻地说,“那是出宫的必经之路,他推我入湖中,看着不会游泳的我在水中拼命呼喊求救,拍了拍手,面不改色地提灯离去……我就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去了……我以为我快死了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兄长……”
在他呼吸不过来的时候,他以为他抓住了一丝希望……
在水里挣扎着,费力地朝兄长的方向挥起一只手,向他的方向发出呼喊……
“兄长他屏着呼吸一直躲在暗处的灌木丛中,死死捂着嘴巴……听到我的呼救,他瞪大眼睛,脸色惨白……”
他像是在挣扎着什么,欲站起身,双脚又似灌了铅一般一动不动。
啪嗒,冰冷的湖水灌进嘴里,一颗透明气泡破碎。
就像他最后抓住的一丝希望破灭。
“他选择偏过了头,和那个送我回家的掌灯内官一样,掠过灌木丛,惊恐匆匆地跑开了。”
兄长啊,兄长……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抛弃了我。
抛弃了他的弟弟,头也不回。
顾昀彻底沉入水底的那一刻在想,他就这么希望自己去死吗?
我要死了吧,就如他所愿吧。
反正也没人在乎我。
反正他是个累赘。
哥哥,兄长……我把完整的顾家还给你了。
第72章 姜豉与水晶脍 立冬吃肉冻
月色如水淙淙, 浇在窗外的庭院地上。
夜浓如墨,外头的梆子声阵阵,此时已过三巡。
这样寂然的夜晚, 大多数人都睡了。
顾晖垂眼看向身侧阖眼熟睡的妻子, 替她掖好被角, 悄声披衣而起。
前些时日陈相公的到来,说了一番颠三倒四的糊涂话之后,最后那一层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到底遮不住了。
顾家是一滩淤积深潭,被来人猝不及防搅混,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
祖母苦心维系的顾家就这样被一个老人揭开疮疤, 大家索性连表面的和气也装不下去了。兄弟二人,见面如世仇。
本就互相看不顺眼, 此时只是揭开了伪装,不掩憎恶厌弃……原来, 是连他也始料未及的积怨已久。
他这个弟弟, 居然会这么以为他……
无所谓了,他不喜自己, 而他的确有够讨厌他这个弟弟的。在曾经。
“入冬了,夜里凉, 郎君为何不多穿些再出来。”身后蓦然响起清凌的嗓音。
姚汐提着一盏灯笼,另一支手臂上挂着一件厚大氅,悄无声息站在离他不远的身后。
深夜里树影随风悉窣, 地上一团椭圆光影晃晃荡荡。
顾晖稍有一愣,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居然装睡是吗?还默默跟着他出来了。
姚汐淡淡一笑, 施步走来, “郎君久久不能入睡, 是有什么心事?”
顾晖微微叹息,她这个心细如毫的妻子啊,什么都瞒不过她。
“你觉得我这个兄长,顾家长子扮演得怎么样?”他为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
扮演?姚汐微微怔愣。
顾晖轻轻哂笑,踩着脚下那团模糊的灯笼光影,披着薄衫抱臂往前行去。
姚汐拎着灯笼,默默跟随其后。
“小的时候,晚妹心高气傲,从来和阿昀相处不来。我想着我是兄长,我要维系两个人的关系。”顾晖扯唇说,“尽管我也和晚妹一样讨厌他。他这个莫名其妙夺走所有关注的小孩儿,让母亲郁郁不乐的混不吝。”
“我还是要拿出长子兄长的胸怀来,装作去接纳他。我告诉我自己要忍耐,我是家中长兄,不能发脾气,不能表现出不满来,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郎君……”姚汐掀了掀唇,捏紧灯笼手柄。
顾晖从她的手臂抽走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接着淡声道:“说起来晚妹比我真实坦率呢。讨厌就是讨厌,不接受就不接受,也不假做和气模样,当个虚伪的中间调和者。相比于她,我虚伪多了。”
对,他虚伪多了。
顾家长子的身份压着他,长兄的身份时刻提醒着他,母亲父亲的期待时时刻刻督促着他。
所以在他那个混不吝的弟弟神童的光芒笼罩下,他感到嫉妒和压力,咬着牙奋起直追,却怎么都做不到和他一样优秀时,他发现他是无法做到喜欢和接纳他的。
在某个小年夜,那个被称作才惠过人的神童的弟弟跑过来请教他,他感到莫大的愤怒。仿佛某个神经被戳中,在那一刻口不择言地对他说,你真虚伪。
虚伪是他自己才对,那个嫉妒得不行,暗暗和他较劲,站在阴影笼罩下无法施展的自己。
“母亲去世的时候,晚妹执拗地把那股恨意算在阿昀身上,我就在想,如果我也这样,把母亲的死全部归咎于他,把所有压力和情绪转移,是不是就轻松多了?”顾晖抬头看向漆黑夜穹。
“好像也没轻松多少。”
顾晖眯起眼,慢慢想起那天宫内深处后花园的水阁深湖。
那天他同祖母进宫参加一个什么宫宴,他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顾昀、顾晚是和他们一同前来的。进宫未多时,他就被官家叫去叙话了。年轻官家身体抱恙在寝殿休息,还没到这个小小的宴席来。
宴席开始前,祖母让他去接弟弟过来。
在半路之上,他和引路的小内官不甚走散,误入后花园深处。路经某个水阁时,他看到了顾昀,准确来说——
是猝不及防目睹他被一个掌灯内官推进了湖里。
湖里那个弟弟挣扎着,发出惊恐绝望的呼救。
他下意识蹲了下来,躲在灌木丛里。
等等,他得救人……
他很快镇定下来,欲拨开灌木丛往水里扎,视线一转,陡然瞧见对岸湖畔掌灯内官身后站着的人。他识得他,内东门司当差的一位宦臣,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在宫里风头正盛。
谁都知道他是谁的人。
掌灯内官朝他行礼,他微微颔首,垂着眼睨着湖中的弟弟,在湖畔无动于衷地笼袖站着,仿佛在观摩什么濒死动物一样,看着湖里的人沉浮。
在此时此刻,溺水的顾昀发现了躲在灌木丛的他。
他似乎要启声呼救,口型张合,似乎在喊,兄长,兄长……
顾晖脸色惨白,一大颗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下来。
脑子里的各种思绪翻飞,他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依旧是满腹慌乱,避开弟弟求救的眼神,背身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