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无病
“那是——”那是崔二折腾的,跟他不算一份!
“那是什么?”
“没什么。”周念南不想提崔二,以免破坏难得的独处时光,“你就别管了,我会处理好此事。”
谢渺道:“你消停些吧,别刚当上羽林卫就到处捅娄子。”
周念南的眼睛亮灵灵,“谢渺,你在担心我?”
“……”
周念南点点头,煞有其事地道:“你担心的没错,庆阳被圣上和太后宠得太过,性格娇蛮专横,看中一样东西便要费劲手段抢过去,若我是平常人家的公子,说不定她早就将我绑回府里日夜蹂躏。”
“呃……”蹂躏,这词用得真到位。
“可惜我周念南绝非任人揉搓的性子,她想嫁,我偏偏不娶,不仅如此,我还要她主动离开京城。”
谢渺想说,不必大费周章,再过不久,瑞王妃病逝,庆阳郡主便会启程回燕都,为其母守孝三年。
前世的庆阳郡主守完孝,仍对周念南念念不忘。彼时周念南刚洗刷侯府冤屈,另立门户,庆阳郡主费劲手段想嫁给他,甚至在酒中下药,想霸王硬上弓——咳咳,最终却睡了另一名公子,还被人当场撞破,二人草草完婚。
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啊!
细雨如丝,轻柔地碾碎湖面平静。稀薄的水雾徐徐弥漫,将湖光山色笼在微茫之中。
周念南从内室取来一只玉箫,在手里挽了个漂亮的花式,“谢渺,我吹箫给你听。”
不等谢渺回答,萧已贴上薄唇,悠扬婉转的萧声响起。先时缓,呜呜然如独舟飘摇,随着繁音渐增,萧声如驰骋在牧野的骏马追逐辽阔;又似节节攀高的海浪潇洒不羁;更像一柄利剑,劈开混沌,驱逐阴影,将光明归于天地。
他眉眼乌灵,意气焕发,山河被他踩在脚下,没有谁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天之骄子,本该如此。
缭绕在他周遭的雾气倏忽生变,凝聚成他的另一副模样。
定远侯府被满门问斩,无一生还。崔慕礼煞费苦心,从死牢偷龙转凤,将周念南藏到崔府暗道之中。岂料周念南不甘苟活,趁着侍卫交班时出逃,想要亲自面圣为父亲兄长伸冤。
谢渺清楚地记得,那夜暴雨倾盆,雷声隆隆。
青年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被人当成疯子丢弃在小巷之中。他仰躺在污水坑里,黝黑的眼眸了无生气,像一具破败的尸体,在阴暗里无声息地等待,等待腐朽溃烂。
他的傲骨被折,风华遭摧,亲人蒙冤惨死,活着不再是馈赠,反而是羞辱。
忍垢偷生是耻,他宁可随着定远侯府一同死去。
隔着雨幕,她撑伞出现。
油纸伞替他遮出一方安宁,她伸手去拉他,拉不动。
伤口上的脓血与泥污混到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他浑不觉痛,朝她露出一抹讥笑:谢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半边身子已经被打湿,她干脆甩开伞,跪到他身旁,如野蛮的村妇般,单手捉住他的衣襟,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再一个耳光。
她骂道:周念南,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蒙冤惨死,你却只想着一死了之。你的父亲兄长都是英雄,而你却是个懦弱的废物。你今日死在这里,我保证没有人会为你哭泣收尸。明天,我会如你的仇人般放鞭庆祝,庆祝你亲手斩断了侯府的希望!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塞到他手中,对准他的心脏,告诉他:只要用力戳下去,一切都会了结。
他握紧匕首往胸口送,不过几厘,却见到她苍白的手在不住颤抖,眼底是浓到化不开的凄怆。
不,她撒谎,她会为他而哭泣。
他扔开匕首,猛地将她拉到怀里,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雨声哗啦,哭声争鸣,她用力地回抱,一遍遍地重复:周念南,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
今生便这样吧。
情愿他是不知疾苦的傲岸,而非跌落污泥时的狼狈不堪。
第56章
几曲作歇, 谢渺提出要走。周念南虽不舍,见她不愿也没再勉强。
母亲说了,要尊重谢渺,尊重。
他在前头走着, 侧首跟她聊闲话, “原先我进宫少, 只听闻圣上佳丽三千, 后宫妃子们为了争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厉害。等我进了羽林卫才知道,何止妃子们,连那些宫女、侍卫、阉人都是两面三派的人精, 哈,恐怕连宫里的蟋蟀,出来都能以一敌百,称霸天下。”
他一心两用,边说话边下楼梯,左脚不留神踏空, 整个身子失重往前倾倒。按他的功夫, 当然能轻而易举地站稳, 但他心念微动,非但没有收势, 反而低呼出声——
谢渺忙捞住他的胳膊,拉他回身站好, 速即甩开了手。
周念南假装心有余悸, 拍拍胸口, 道:“谢渺, 你又救了我一回。”
她没看出他的作怪, 脸上写着一言难尽,“多大的人了,走路不带眼睛?”
周念南暗自偷乐,挠挠额角道:“谢渺,你真好。”
谢渺没有感动,甚至还挑起眉,准备刺他几句。
他早有预料,抢在她前面开了口:“是我太蠢,从前只会惹你生气,我错了,我当真知错了。”
谢渺听得耳朵起茧,无奈地道:“同样的话,你要说上几遍才够?”
“这是最后一遍,从今往后,你便改听另一句。”他仰起脸,黑眸盛着细碎的光芒,仿佛伸出手,便能掬起漫天星辰,“谢渺,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
没有口是心非,没有意气用事,他那样真心实意地说着喜欢她。
谢渺没有回应。
喜欢又如何呢?这世上的喜欢,并非都能得到回应。
*
谁都没有想到,隔着茫茫湖面,有人正在窥视他们。
温如彬三番两次地邀请苏盼雁游湖,苏盼雁推了几次,实在推不过去才勉强答应。
温如彬不是没有察觉她这两年的冷淡,他以为是姑娘家长大后的羞怯,并没往心里去。他从小身体不好,旁人都怕他传染病气,唯有苏盼雁不嫌弃,总会带好吃好玩的与他分享。他们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再过一年便会成亲,他愿意永远宠着惯着她。
温如彬将新得来的玩意递给她,“菀菀,这是西洋千里镜,据说能视远为近,看到十丈开外的东西。”
苏盼雁感到新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真有那么神奇?”
温如彬笑道:“你试试便知。”
苏盼雁握住嵌螺钿细柄,两只眼睛对准镜筒,随意往外一望,果真发现远景变得无比清晰。
她惊喜不已,脱口而出道:“温哥哥,这东西真有意思,你从哪里得来的?我想送夕珺一个!”
温如彬一愣,为难地道:“它是我用宝石,从一名西域商人手里换来的,那商人早已离开京城……”
苏盼雁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愧疚地垂眼,“抱歉,温哥哥,是我不好。”
温如彬轻抚她的头,“傻姑娘,跟我道什么歉。”
温如彬越好,苏盼雁便越是难安。她并非不喜欢温如彬,与他在一起是日积月累的习惯,他待她温柔体贴,几乎有应必求。而崔慕礼——她与他因书结缘,从开始的讨厌到被他深深吸引,即便他如今高傲疏冷,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也想靠近,想碰触,想永远地依偎在他身旁。
假设她没有与温如彬定亲——
苏盼雁不止千百遍地设想,最终只能红着眼眶作罢。她缺乏勇气违抗父命,更缺乏勇气去面对温如彬的心碎。她是这世上数不清的闺阁少女中,最寻常而怯弱的其中之一。
她劝自己放手,但另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接近崔夕珺,想着离他近些也是好的,若他能给予回应,她兴许便能滋生出勇气去反抗婚约。
但他没有,甚至在花朝宴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走了谢渺。
他喜欢上谢渺了吗?因为他们在崔府朝夕相处,近水楼台?
苏盼雁暗暗垂泪,彻夜难眠,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破解的法子。从前崔慕礼待她有好感,也仅仅是态度稍缓,从未有过逾越的言行,但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牵起谢渺。
苏盼雁一时恍惚,又一时妄想:或许还来得及?趁他还未与谢渺进一步……
“咦?”温如彬皱着眉道。
苏盼雁回了神,不自在地抿起唇角,“怎,怎么了?”
温如彬放下千里镜,摇头道:“兴许是我眼花看错。”
苏盼雁松了口气,顺势下问:“你看到了什么?”
温如彬思忖片刻,“你还记得花朝宴上,崔三小姐带来的那名表姐吗?”
崔三小姐的表姐?
苏盼雁道:“你是指谢渺,谢小姐?”
温如彬沉默着颔首,将西洋千里镜递给她。
苏盼雁略带疑惑地眺望,紧跟着,她缓缓瞠圆了眼,心脏砰砰砰地加速跳动。
她看到了什么?是周三公子和谢渺,他们竟然在一起游湖?
小小的镜筒映出二人身影,他们坐在舫亭赏景。周念南举萧吹奏,谢渺单手支颚,静静地聆听。
忽略身份,当真是养眼而融洽的一幕。
苏盼脑中闪过许多画面,知味楼时,周三公子与谢渺斗嘴;马场时,周三公子选中谢渺喂马;花朝宴时,周三公子偶然投来的眼神……
莫非?!
她心乱如麻,忐忑揣测:“他们、他们这是在私会?”
温如彬满脸不敢苟同,“我没记错的话,崔二公子在花朝宴时牵过她的手。”
他看似温和没脾气,实则内心尤重礼教。在他眼里,女子便当三从四德,规行矩步,恪守女儿家的本分。
便拿花朝宴上的女子来举例,无论是口没遮拦的崔三小姐,亦或是骄横跋扈的庆阳郡主,以及那位口若悬河,却当众与崔二公子举止亲密的谢家小姐——
都不如他可爱且知礼的菀菀来得好。
温如彬暗暗想道:竟然与两位男子纠缠,这位谢小姐未免太不自爱。
殊不知,此时他的菀菀心中,念念不忘的尽是另一位男子。
*
温如彬送苏盼雁回到苏府,转过头,苏盼雁换了辆马车,往刑部而去。
她在车里忐忑地绞着帕子,告诉自己:她是好心,见不得谢渺三心两意,欺骗崔慕礼的感情,仅此而已。
马车停在离刑部不远的巷子里,她差人去找崔慕礼,说有关于夕珺的急事要告诉他。
两刻钟后,崔慕礼如约来到巷子里。面对不相干的人时,他神色向来无波,问:“夕珺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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