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追蜻蜓的团子
闻玉夹了一只水白虾,一点点去头拨壳,眸中神色却不见波澜,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曾是林隋的家臣,受林隋保举才坐到甘南节度使的位子。”
武侯林隋,曾在畿防营擢考中污蔑卫临澈作弊,将他从畿防营的入选名单上刷了下来,此事商丽歌也是知道的。
沈望既是林隋的人,如此针对卫家,莫不是受了林隋的授意?
可林隋又是为何?
“他与卫家有仇么?”
闻玉眸中冷淡,手上却依旧不停:“对于那些魑魅魍魉,卫氏就等同于照妖镜。”
不是有仇,是怕一旦四目相对,便无所遁形。
闻玉用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在碟子里加了调料,随即推到商丽歌跟前。说话间,他竟已剥了一碟子的虾,一边的虾壳堆成了一座小山,碟子里的虾肉粉白完整,叫商丽歌瞧着一愣。
这是……剥给她的?
“不吃?”见商丽歌愣神,闻玉将碟子移了回来,“听闻甘南四州的鱼虾最是鲜美,你既不爱吃,便罢了。”
商丽歌看他一眼,又将碟子拨到自己这侧。这白嫩嫩的虾肉都到嘴边了,岂有不吃之理?
商丽歌扽了扽筷子:“吃!”
闻玉瞧着她,嘴角轻轻一勾。
那席间,沈望连饮几大白,施了傅粉的面上也显出一圈酡红来,又起身道:“想当年,卫大将军是何等威风,多少从军之人都盼着能到他麾下,胜上几场便能功名加身……”
“可惜……”沈望大叹摇头,“可惜啊……”
“你说当初他要是不冒进贪功,如今的卫家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呐!”
沈望笑了一声:“可惜跟随他的五万将士,本想博个功名,最终都成了刀下魂喽。”
卫临澈搁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抿了唇一言不发,卫忱亦是面色微沉:“沈大人,你醉了。”
卫广然之事对于卫家来说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沈望嘴上感叹,却是字字句句往卫家的痛处戳。
然偏偏,任何一个卫家人都不能在此时开口,得罪沈望事小,若席上为卫广然辩驳之言传入圣上耳中,对于如今的卫家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商丽歌纤眉微拢,忖度片刻后招手唤来个丫鬟吩咐了几句。
丫鬟领命而去,公子神色疏冷地睨她一眼:“怎么,想替卫氏出头?”
商丽歌看着他:“今日是卫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公子也不希望老爷子在这日被气病了吧?”
闻玉神色不明,蓦而轻笑一声,指尖在商丽歌额发上轻轻一拂:“罢了,左右我在。”
说话间,丫鬟已按商丽歌的吩咐取了把琵琶来,商丽歌调弦试音,素手一撩打断了沈望的“高谈阔论”,起身道:“卫公大寿,小女特备了琵琶一曲为您老祝寿,贺老爷子生辰大喜。”
话音将落,琵琶声便随之而起。
开头一音便如破阵,几声低音陡转,勾挑扫拂层层激昂,一时宛如战场擂鼓,万马齐踏,叫人忽生豪情万丈;一时又悲音切切幽咽苍凉,勾人热泪感伤。
一曲尽时,竟让人久久无法释怀。
沈望举杯而饮,率先打破寂静:“卫老爷子大寿,姑娘却弹如此悲音,怕是不妥吧。”
商丽歌抬眸道:“此曲名为《破阵》,是将士大战归家之曲。”
“将士出征马革裹尸,非为功名利禄,而是凭着一腔报国热血。以此等报国之心,恭贺老爷子大寿,小女以为再合适不过。”
卫忱绽出笑来:“多谢商小友,这曲子我甚是喜欢。”
卫临澈亦扬了眉,朝她暗暗拱手。
“老爷子喜欢就好。”商丽歌朝卫临澈眨了眨眼,“在座叔伯不少亦是从军之人,想来比我这个弱女子更明白家国天下的道理。”
“明白明白,自是明白。”席上不少人笑着起身,“姑娘好才情,敬姑娘一杯。”
沈望在一片笑声中沉了脸,目光顿在商丽歌的眉眼,一寸寸审视,蓦而感到旁边一道冷厉眸光,如箭似刀,仿佛要将他的一层皮肉剐下。沈望眉心一跳,望过去只对上一张戴了半截面具的脸。
他眯了眯眼,蓦而轻笑一声,踉跄着起身告醉,卫忱便命府中小厮好生将人送出门去,还有那一箱珠宝也一并抬回。
沈望刚出垂花门便懒得再装,步履稳健地出府去,上了来时的马车。
车帘一放,他目中神色便彻底沉冷下来,吩咐道:“去查查那个姓商的。”
小丫头牙尖嘴利,模样倒是不赖。
他转了转手中扳指,不知想到什么,唇齿间溢出一声低笑来,却如毒蛇吐信,透着瘆人寒意。
第七十六章 晋江独发
午后的阳光很是刺眼,庭院无风,这天气已能叫人感觉到一丝燥热。
席上的宾客走了大半,卫临澈亲自去送,回来时面上才彻底沉下。
“这个沈望,究竟是要干什么!”
卫临澈一拳锤在桌上,再不掩饰怒意。
“他是盯上了卫家。”卫忱拄着拐杖起身,“卫家人再度从军,怕是让人觉得寝食难安了。”
卫临澈神色微动:“祖父,是不是因为我……”
若不是他执意要去澧都,又如何会惹了林隋注意,如今沈望盯上了卫家,也还是因他在闵州军中之故。
卫忱摆手:“魑魅魍魉要作祟,难道还需要理由么?不必多想”言罢,又朝着商丽歌道:“今日多谢商姑娘执言。”
卫忱微微欠身,卫临澈亦肃容一礼。
沈望不请自来,既不为贺寿,也不止单纯羞辱卫家,更是在试探卫家的态度。
卫家远避朝政多年,若卫老爷子收了这一箱珠宝,将卫临澈从军中调出,沈望或许会暂时容着卫家,若是拒绝……
商丽歌侧开身子,摇头道:“卫老客气,我帮不上什么。”
方才的情形,卫氏的任何一人都不能反驳半句,只因卫大将军之过是圣上明文谕旨盖棺定论,当年朝局之上,不是没人提请再查,可结果不是贬官就是流放,帝王盛怒之下又有何人敢出头?
满席宾客唯有商丽歌是乐人出身,抚琴奏乐谈的就是歌舞风雅,无关朝政。
“沈望此人心胸狭窄,姑娘出言必定已然得罪了他。”
卫忱沉了眉目,既为卫家出头便是卫家的朋友,他感念这份情义,自也要为商丽歌考量。
卫家人手不多,好在都有些武艺,但一味防守太过被动,卫家已然退到这等境地,再退便无路可退了。
骄阳当空,几人身后的影子却深浓沉暗,蓦然有人淡淡开口,却如劲风拂面:“屠刀悬颈,不破不立。”
卫忱一怔,朝那人看去。
闻玉没有饮酒,只就着个茶壶喝茶,他推了推茶盖,神色间好似只是在谈论茶叶优次。
“沈望要动卫家,除了便是。”
此时,院中除了卫氏中人,便只余商丽歌和公子。若是寻常人说这般狂妄悖言,多半会叫人以为他是疯了,可此话由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的年轻人道出,却莫名有种说服力,好似他说了,便定能做到。
卫忱神色几变,目光再次落到他腰际的那串葫芦状冰种白玉上,蓦而道:“两位,可否随老夫移步书房?”
商丽歌自不会拒绝,难得公子也站起身来,面具下的黑眸深不见底。
卫忱的书房陈设简单,墙上挂的是他自己题的字,笔锋凝练,气势恢宏,案上不过一套文房四宝并几张字帖,均摆放整齐,纤尘不染。
卫忱并未于案后坐下,而是走近前来询问公子:“小友的玉佩可否让我一观?”
闻玉眸中微顿,随即依言将玉佩解下。
成色极佳的冰种白玉,在阳光下尤为剔透,轻轻转动时还似有水流在其中涌动,这样成色的白玉,卫忱只在多年前见到过一块,也是雕成了葫芦的形状,大小弧度都别无二致。
卫忱握紧了拐杖,一眼不错地看着闻玉:“可否……让我看看你的脸?”
卫临澈闻言一怔,立时跟着朝闻玉望去,见他顿了片刻,终是缓缓抬手将半截面具摘下。
紫玉狐狸的面具后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眉峰若远山峻岭,眸似沧海星辰,五官与卫临澈有三分相似,可更多的却像……
卫忱身形微晃,拐杖在地上扽了又扽,像啊,真像。
像广然,更像重雪。
尤其是那双眼,跟重雪那孩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卫忱抖着双唇,那个名字到了嘴边却是百般难出口。
闻玉却是忽而撩袍,跪在了卫忱跟前:“不孝孙,叩见外祖父。”
重首叩地,叫卫忱泪湿长襟。
是他的珏儿,他的好外孙,这块玉还是他亲手赠与的周岁礼,他看到第一眼便认出来了。
卫忱将人扶起,伸手紧紧按在他肩头。
他还活着,且都长得这般高大了,若是那孩子能亲眼瞧见……
卫忱忍不住闭了闭眼。
饶是商丽歌已然猜到公子的身世或许与卫家有关,这一声“外祖父”还是叫她惊了惊。
卫老爷子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是卫大将军卫广然,女儿卫重雪入主后宫,即是先皇后卫氏。
卫重雪只得一麟儿,在周岁时便被封为太子,小小年纪已显帝仪,聪明伶俐过目不忘。后来椒云殿大火,据闻年仅七岁的太子当时同在殿中,被烧得尸骨无存,此后,民间在感叹先皇后贤良之时也会顺道可惜一下这位小太子,直到圣上册立赵隽为太子后,这位小太子才渐渐不被人提起。
公子若是先皇后之子,那他便是当今圣上的第二子,先太子,赵珏。
可他为何会流落在外,多年不与卫家相认,又为何要创立红楼,探听朝中诸事……
商丽歌越想越心惊,莫非当年椒云殿那场大火,另有蹊跷?
卫忱也已联想到当年之事,蓦而睁眼双目如电:“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时他只知圣上封了一位韩妃,甚得君心,帝后感情疏离。然此毕竟是圣上家事,他虽为长辈,却也没有过问圣上后宫的道理。
可后来,忽而就接到了消息,说是韩妃滑胎,疑为皇后手笔,他连夜进宫为皇后求情,也坦言重雪不会是那等心计狠毒之人,然圣上半字不信,依旧将重雪软禁在椒云殿。
再之后,广然兵败阵亡,卫家军全军覆没,椒云殿大火,连他的小外孙都葬身火海,他也跟着一夜白头,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他为保住广然的一点血脉和族中子弟,不得不辞官隐退,在闵州偏居多年。
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广然之事甚为蹊跷却无迹可寻,莫非……连重雪也是遭人毒手?
卫忱咬牙,若是如此,哪怕那人是当今圣上,是澧朝的天,他也要将这天捅下个窟窿来,为重雪,为广然,为卫家,讨这个公道!
闻玉敛眸,袖下的手一寸寸蜷起:“当年椒云殿大火,不是意外。”
他压着嗓音,倏尔抬眸,目若寒冬霜雪:“那场大火,是母后将灯油倒满全身,自焚而致。”
“祖父!”卫临澈扶住卫忱,后者按着卫临澈的手,目中显出几许血丝,却是道,“你接着说,我撑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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