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予乔
天子确实是说上敬下慈,但却是在敲打告诫他们施家要下慈,对陈家女下慈,对小陈氏下慈!
天子身在宫中,哪里知道小陈氏的,施琅想着在宫中时,那杨喜杨公公口口声声的说不知天子心思,却知德妃娘娘的心思,施琅当时还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这杨喜公公分明是已经给了他提点了。
陛下…分明是替德妃娘娘在敲打他们施家!
想通了这些,施琅不由得倒抽口冷气。三冬时节,天子年年都会召了他们入宫,施琅自诩也入承明殿数回,也时常面圣,但施琅回回都只听见天子议论国事,从来不提任何私事的,更不说只是一位后宫娘娘了。
三冬时节,这般紧要关头,天子还记挂着德妃这位后宫嫔妃,足见陛下对德妃的宠信。施琅向来不插手后宅之事,全权交由施夫人打理,如今也不得不开口过问起来:“那小陈氏在府上如何?”
施夫人显然也跟施琅想到同一处去了,她连忙解释:“老爷放心,这小陈氏本就是陈家人,又是妾身看着长大的,妾身待她自然不差的,何况闵儿两个还要靠她照顾呢。”
闵儿两个是施家长孙长孙女,更是施家下一辈倾尽了资源要要培养的人,大陈氏是施家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只是命不好,留下两个年纪轻轻的孩子便走了。
施家考量两个嫡子女的身份,若是再娶继室,在身份上必然不能高于出身国公府的大陈氏,只能往下次一等,但到底是高门贵女,迎进门的姑娘年纪轻轻,与前头正妻留下的子嗣又无任何血缘,必然不会甘愿照顾好两个孩子。
小陈氏就不同了,虽是庶女,但同样出自国公府,又与两个孩子有着血脉关系,她嫁进来,比施家娶别人进门来得好,何况这小陈氏知根知底,为人又不是爱争强好胜,掐尖的。施夫人还指着小陈氏对前边嫡姐留下的孩子多照顾几分,哪里会去折腾儿媳妇的。
越是高门,在考量事情上便要周全许多,纵然当婆母的可以给儿媳妇下马威,立规矩,折腾得儿媳妇听话懂事,但事情做绝了,谁心里都有怨恨,只是碍于孝道不好发作。
当婆母的迟早要年迈老去,临老了,身边伺候的下人为了找出路迟早要另投他人,往下一个掌权的靠拢,再想立威风立规矩却是难了,吃亏的迟早是身边的人。施夫人也不是那等当真能狠下心来的人。
施琅面上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来,下一刻,施琅的心又顿时提了起来:“不过…”
施夫人面色犹豫,不知该不该说。
施琅忙道:“不过甚你如实说?”
施夫人对儿媳妇房中事管得少,但家中还是施夫人管家,这后宅的事都是瞒不过施夫人的,她想了想,小心瞥了瞥施琅,这才说道:“小陈氏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利,正躺在床上养病,前两日还请了大夫来看过了。”
身子不好本就是常事,国公府家大业大,府上本就供着大夫的,施琅不过是随口问了句:“怎的身子不好了?”
他一出口,便见施夫人面上有些不自在,施琅心里顿时冒出了一个念头来:“该不会又是那个逆子生了事端出来吧?”
施家百年延绵,也并非家中尽出人物,多的是庸庸碌碌,靠着定襄施氏这个招牌浑噩度日的,施琅长子施恒便是如此,对出入朝堂半点没有想法,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公子,施家长孙在读书上颇有天分,施琅更是早早就请了先生教导,早就从施恒身上移到了长孙身上。
但儿子施恒是什么人,施琅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最是喜欢眠花宿柳,在外饮酒作乐,大陈氏与他少年夫妻,却也管束不下来,以致不时受气,伤了身子。
莫非这小陈氏卧榻,也是他气出来的?
施琅顿时暴跳如雷,面上狰狞:“那个逆子呢,他是不是又去哪里鬼混了!来人,去把施恒给我找回来,再取了我的藤条来!”
施恒往日再混,施琅都没有这般生气的时候,但这回肉眼可见的是被气住了,施夫人一愣,连忙要起身拦:“老爷,老爷息怒啊,恒儿他一惯如此,老爷你何必非要跟他计较的,算了算了,左右他已然是这样了,何况恒儿已经这般大了,便是老爷想教也是教不过了,不如等他回来,把人叫了来,咱们再好好劝一劝的。”
施恒行事气人,接连两个妻子都被气病过,施夫人对儿媳妇不折腾,但对着这种事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在儿子跟儿媳妇间,儿媳妇到底是外姓,施夫人到底是向着儿子的,因此从来不把这种事拿到施琅面前提,只今日眼见天子过问,施夫人瞒不下去了,这才在施琅面前坦白一二。
施琅一把推开了施夫人:“你知道什么,妇人之仁,就是你一直娇惯着,才把人给宠出了这等不敬妻室的性子来!”
等施恒下晌从外边回来,刚走过前厅廊下,只见他爹施琅挺直站着,手上还握着一根藤条。施琅紧绷着脸,等闻到从施恒身上传来的那股遮掩不住的脂粉味,更是怒火中烧,扬着藤条朝他抽去:“我让你混!”
这件事,他必须要做一个结果来,这是做给天子看,更是做给宫中的德妃看!
第140章
施家之事很快传到了宫中,杨培绘声绘色的在天子耳边禀报着:“说是那位大公子本是前一日就出了门,同那些狐朋好友们在外待了一夜,到翌日下晌了才回门,那施大人早一刻便得了消息,命人取了藤条在廊下等着了。”
“听说施大人是发了狠了,连施夫人都劝不住,还不到后宅院子呢,就当着府中上下的面狠狠的把施公子给抽了一顿,闹得府上的主子下人们尽数知晓,还是施夫人请出了在佛堂里念佛的老太太来才给制住了,施大公子这回可是当真伤了,都知大公子挨了抽,皮开肉绽的,连床都下不了,请了好几个大夫呢,没成想,这施大人家中规矩倒是甚严的。”
杨培还感叹了一句,他还当施大人也是那等不管后宅之事的家主呢,连杨喜提点德妃他都没反应过来。
杨培话音刚落,闻衍便勾了勾嘴角,轻嗤一声。
杨培小心瞥着:“陛下?”
闻衍翻阅着折子,难得解释了句:“你也是宫中老人了,何时竟这般天真了。”
在普通百姓家中,尚且知道家丑不可外扬,肉烂了还炖在锅中,不叫丑事流了出来。施家百年世族,只会比普通百姓更在乎颜面,更在乎家中名声,哪里会任由家中嫡长子的丑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的。
那施大公子再不济也是施家人,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任忠勇公,多年来不图上进,每日只招猫逗狗的在街上横冲直撞,为何早年间鲜少听到有关这位大公子的事传出来。
稍讲究的人家惩治家中子嗣,大多是抄经书,关祠堂,用的手段温和,既彰显了长辈的威严,又保留了子嗣的颜面,哪里会当着下人的面教训主子,叫他们没脸,还任由事情传出来的。除非是施琅不想让这个儿子承继爵位了。
杨培有些迟疑:“那,这忠勇公当着阖府的面闹这一出是为何?”
现在想来也确实不对,哪有当着下人的面抽儿子的,那忠勇公瞧着也不是那等气性大到不管不顾的人。
闻衍眼中带着两分讥笑。还能为何?无非是做给他看的而已,好让他知道施家并没有偏袒。
过了几日,忠勇公施琅入宫面圣,天子夸了他一句治家有方。
施大公子的事沸沸扬扬传了好几日,施家也并未做任何表态来,只给这位大公子请了大夫,让人好生将养,一副任由外人传言的模样,叫好些人家都不明所以,施夫人娘家、陈家等姻亲人家都派了人登门拐弯打听,被施家模棱两可的打发走了。
直到施琅得了天子夸,出宫后不过一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施大公子的事便再也听不到了,仿佛没传过一般,连议论都没人议论。
但施琅还是不敢大意,因为陛下除了夸他治家有方,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黑沉的眼中叫人看不出丝毫情绪来,当即就叫施琅心中一凛,说道,“爱卿为人正直,朝中事务再是繁忙,也应当抽些时间把精力放在家中才是,年轻人心性不定,还是得有长辈看着、管着才会走上正道,爱卿以为如何?”
施琅哪里敢有意见的,连忙点头应是:“陛下说的极是,是臣思虑不周。”
施琅再明白不过,陛下的意思,是在告诫他不要再有第二回 。
出了宫,施琅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巍峨森严的深宫大院,心里有些后悔起来,当年若不是图着亲上加亲,图那点血缘,又哪里会有今日。施氏规矩是家主不得插手后宅之事,到他这里却是破了这延绵百年的规矩。
施家哪里是娶的继妻,分明是娶了个祖宗回府。
事情瞬息平了下来,杨培这回倒是不再说这施家规矩严了,反倒是叫他都不知该说甚好的了,这也太急切了些,陛下这边才夸了下去,外边的议论便停了,当真是连多停留一日半日都等不得的,如今哪里还不知,这施家只怕早就抓心挠肺了,不过是碍于天子还没发话这才忍了下来。
“这施大人也真是的…”
他念叨一句半句的,闻衍只埋首在御案上,充耳不闻。
朝堂上接连数道旨意发下去,各地早早就做好了防范,有几处水患水灾上奏上来,也很快平复了下去,到季冬时节,因灾荒递上来的折子少了,天子也松了几口气,正逢年节将至,宫中早早就准备起来,只等前朝封笔。
闻衍最后召了彭、范两位太傅入承明殿,如同往常一般商议了国事,前朝封笔,天子搁置朝政,朝上之事便要两位太傅多费心,商议完,天色已然不早了,闻衍也不好耽误他们,主动送了两位太傅出门。
不谈国事,对两位帝师,天子也温言关心了几句:“两位太傅乃是朕的肱股之臣,朝中之事了结,两位太傅也能安歇一些时日,拢拢情分。”
彭、范两位太傅已是天命之年,家中长者皆以辞世,因此闻衍便不提回去敬孝心。他们都已到儿孙敬孝之时。
范太傅点点头,突然扭头看了身边的彭太傅一眼,两人入朝几十年,同为天子帝师,共事多年,范太傅为人玲珑,彭太傅为人古板,向来在天子身边一人谏言,一人圆场的,二人之间说话也十分随意。
范太傅面上浮现几分幸灾乐祸,揶揄起来:“臣倒是回去能过几日和美的日子,只怕彭太傅家中近日不安生,享不了这福了。”
天子眼中好奇,朝正要吹胡子瞪眼的彭太傅看去,彭太傅急了眼,一副被戳中的模样,只恨不得跳脚起来:“你休要胡言乱语,什么不安生,本官家中再安生不过!”
彭太傅任天子帝师多年,脾性古板,不如范太傅变通,便是面对天子也是直言不讳,不加掩饰,闻衍哪里看到过彭太傅这般气急败坏的时候,对范太傅口中的“不安生”升了兴致:“太傅家中近日如何了?可是有何人敢欺到太傅府上,朕定不轻饶了去!”
“陛下,臣家中并无甚大事。”彭太傅坚决不承认。
闻衍目光转到范太傅身上:“莫非是范太傅说谎了不成?”
范太傅抬了抬手,戏谑笑着:“臣可不敢在陛下面前说谎的。”
三人帝、师几十年,彼此知根知底,也向来不是隐着瞒着,彭太傅在气急败坏后,抿了抿嘴,难得说了句:“不过是后宅之事罢了。”
后宅之事多是关乎夫人、姑娘们,闻衍身为天子,到底是男子,便不好再过问了,便是范太傅也只揶揄一句,却不会说出来,只略微叹了口气,看着共事几十年的同僚,范太傅向来最会解围,这会也只能宽慰道:“难得陛下给我们放了假,彭太傅若是不想家去,本官倒是能陪大人去外边坐坐,解解闷的。”
“不必。”彭太傅拒绝了,过了片刻,又叹了口气。
宫中一向静谧,只有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来,带着肃穆,闻衍亲自送两位太傅走了不过片刻,正要停下,天子亲自作伴本就是天大的恩典,两位太傅是懂规矩的人,估摸着时间便会先天子开口,但这回彭太傅显然受了范太傅那话的影响,不止没出言提醒,反倒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一般说了起来:“臣这都一把年纪了,如今才知,这后宅妇人闹起来却也是家宅不宁的。”
彭太傅身份重,平时除了范太傅,在朝中能交心者不过二三,何况是涉及家中之事,哪里好对外人道的,只得在心里憋着。
范太傅一句话,把彭太傅憋在心里数日的烦闷顿时给引了出来,左右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彭太傅也没甚么好隐瞒的了。彭太傅缓缓开了口:“臣到如今却还是不明白,不过就是小小的借住一件事,怎的就闹得不可开交起来?裴氏也实在太小心眼了些,哪里还有半点当家夫人的气度!”
彭太傅一说起家中的糟心事,心绪开始起伏起来。
范太傅对彭家之事倒是了解不少,闻衍却是听得一头雾水,裴氏他是知道的,便是太傅嫡妻,闻衍还是一下抓住了核心,“谁借住彭家了?”
彭太傅面上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在范太傅的揶揄下,这才吞吞吐吐的:“是臣、是臣远方的表妹。”
说着,他语气急切起来:“虽说是臣的表妹,但臣可从来没有旁的想法的,不过是这表妹早年远嫁外地,如今回了京,宅子还未成修葺好,这才带着家眷暂时借住在臣家中,只等她家中修葺好便会带着人住回去的。”
亲戚人家,借住本就是常事,何况早前也是走动过的,但问题就出在远方表妹住进来之后,渐渐还待人热情的裴氏就开始变脸了,先还冷脸冷语的,后边更是当着彭太傅的面诋毁他们表兄妹之间有问题。
都一把年纪的人了,那远方表妹也都有孙辈了,哪里叫彭太傅面子过得去的,如今他回府,嫡妻裴氏闹着要送远方一家走,远方表妹性子怯懦,也主动说要搬出去,但这马上要到年节了,又是借住在家中的亲戚,彭太傅哪里能让人搬出去的,说出去他得成什么人了?
便是为此,彭太傅在家中左右为难,夹在中间更是不该如何是好,每日闹得他头疼。彭太傅也不知为何一向端庄大方的嫡妻会突然这般。
范太傅这才开口:“嫂夫人向来不计较,家中夫人也时常称赞,要本官说,定是彭大人你哪里做得不对惹人误会了的。
“本官行的端做得直…””
“彭大人许是不知,这妇道人家啊心眼向来不大,别说甚远方表妹了,便是你身边有了旁人都得计较许久的,便是多看了几眼丫头都能叫她们看出别的意思,在心中打翻了醋坛子的,不过往好处想,嫂夫人那也是在意大人你,这才像变了人似的…”
“妇道人家哪里有争风吃醋的,应当贤惠宽和…”
闻衍若有所思,突然插了话:“跟别人亲近,若是不高兴了,便是在意了?”
第141章
彭、范两位太傅是先帝特意为嫡长子任命的先生,当今身为嫡长子,两位太傅更是嫡长制的拥护者,在两位太傅眼中,身为嫡长子的当今是当之无愧的继任者。
帝王自古高坐朝堂,高处不胜寒,容不得有软肋,如此才能不带私心,公正处事,这也是两位帝师教导嫡皇子的第一课。
当今受帝师教导,自也是受他们言行左右,与他们政见相当,认为儿女之情会移了性情,两位太傅在当今面前也向来规矩礼仪,对男女之事尤其避讳,闻衍便也认为两位太傅始终如一,也是从不把男女之事放在心上的那等人的。
范太傅像是经验老道一般,说起后宅男女之事也如同做学问讲经那般滔滔不绝:“那是自然,虽说女子应当贤惠大方,但在这等事上向来是心眼小,又十分善妒的。”
他侧身朝彭太傅说起:“嫂夫人虽上了年纪,到底也是女子,彭太傅你要是想让家中清净些,就对其他的表妹们远一些,只要不做那等叫人误会的,这家宅也就太平了。”
彭太傅还格外烦闷的一点便是,家中老妻都一把年纪了,还偏生跟年轻女子一般闹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出来,叫彭太傅觉得十分没脸。
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话!
但他向来恪守礼仪,绝不轻浮孟浪,何况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哪里还会干这等有辱斯文的事,彭太傅吹胡子瞪眼,急忙维护自身:“本官向来知道界限,不曾跟妇人有过任何出格之举,范大人你可莫要坏了本官清誉!”
彭太傅为人古板,二人同朝为官几十年,对彭太傅的为人范太傅却是知根知底的,“既然彭大人没有出格,那彭府上为何这般?”
彭太傅看着他,这些日子彭太傅也在想,但始终没想出过结果来,只得推到彭夫人身上:“本官哪里知道这些的,许是上了年纪,管不住火气了吧。”
范太傅摸了摸胡须,轻轻点头:“大人言之有理。”
天子头一回听两位正经的太傅讨论后宅之事,倒是与他们平日的严肃全然不同,少了入朝为官的那等官员的沉稳,在官场上的头头是道,倒是让天子觉得鲜活几分,天子抬眼,目光落在范太傅身上:“朕倒是不知原来范太傅对这男女之事竟如此精通,想来与学问一般,已是能为人师,解人惑了。”
范太傅这才想起身边还站着一位大越天子,方才的随意顿时一收,连着彭太傅也朝天子抬了手,范太傅面上勉强,下意识回答谨慎起来:“陛下过奖,臣不过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
他们君臣几十年,一直都是这般严肃正经,天子强势,臣下便弱势,此消彼长,虽为帝师,但在天子面前,师尚在君后。
闻衍对此也习以为常,双手背在身后:“范太傅随意一说,朕听着倒觉得有理有据的,若是太傅认真起来,只怕没甚能难住太傅的了。”
范太傅叫天子打趣,面上有些为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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