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惠太妃从皇帝的态度中品出一丝不同寻常,诧异地抬眼。
皇帝笑着给她递了一杯茶。
郑千业的次子前往药谷,请回了谷主为李弗襄诊治,详情不知怎样,江湖瞬息万变,谷主不能久留皇城之内,于是只呆了半年,留下一位名叫“药奴”的弟子。
高悦行知道的是,李弗襄的喘疾终生都没有根治。
她想他了。
年后开春,有一场盛大的春猎,在京郊的萧山猎场,朝臣们的家眷早早就已经开始筹备了。今年高夫人去不了,她怀了孕的身子逐渐不方便,高悦行经常趴在母亲的肚子上,听里面还未成型的小家伙有什么动静,母亲这一胎将会生个男孩,听话懂事,但将来从武,拜了当朝的武状元为师。
他们高家一向开明,高景虽为文臣,但性情爽朗,从来也没有瞧不起武夫,高家幼子在叛逆的路上不仅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而且高景还大方地助他一臂之力。
高夫人去不了猎场,却也不想因为自己拘着孩子们,好在高家长子也大了,懂事又有担当,把两个妹妹托付给他关照,父母都极为放心。
春猎什么的,高悦行不是不期待。
她也喜欢那种天地一线尽情跑马的爽快。
可如今最期待的,是她要见到李弗襄了。
春猎,皇帝一定会将李弗襄带在身边的。
她或许会在猎场上见到他。
即便只有远远的一眼,也能缓解她这段时间的焦心。
猎场行宫早两日布置好了,皇帝便迫不及待带着李弗襄动身。
銮驾东行,李弗襄坐在车里看书。
手边的案几上,一个精致的食盒里,只盛了三块点心。
皇帝最近在克扣他的点心,因为他发现李弗襄这孩子喜欢吃甜不说,还总拿点心当饭吃,一旦点心管够,他就不吃饭。
那怎么能行,皇帝只好用点手段,不许他多吃。
——“你快看一路了,眼睛累不累?”
李弗襄还是不爱说话,但偶尔会回应几句。
一开始,有些謇涩的说辞他还是听不懂,可他悟性非同寻常,慢慢教着,其实学得很快。
皇帝一劝,他便听话地放下书,皇上递给他一个小匣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满是金灿灿的小南瓜和小花生,皇帝说:“留着赏人用,外面不比宫里,虽然有朕关照,也难免行宫的下人疏忽,你手脚大方些,他们自然会更尽心。”
李弗襄把那匣金子收好,摆放在行李旁边。
皇帝掀了帘子,让他看外面的景象。
暮色四合,他们走在郊野上,气候转暖,但夜风中还带着丝丝凉意,李弗襄闭上眼,他很喜欢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没有被囚禁过的人,是感觉不到风中有一种自由的味道,令人心向往之。
沿途的河在郊野上,像一条蜿蜒的丝带,一路往山上去,望不到尽头。
李弗襄趴在窗上,收不回眼,直到进了山路之后,皇帝才放下帘子,说:“天黑之前约莫就能到了。”
到了行宫。
贤妃娘娘先行一步,早已安排妥当,但总有些事是需要皇上亲力亲为去交代的,于是他把李弗襄安顿在自己的寝宫里,交代宫人好生看照,便匆匆出去了。
李弗襄双手捧着一匣金子,站在高高的阶前,望着各处忙碌而又不失稳重的宫人,忽然把匣中的金子全部都倒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有二更,十二点前,熬不了夜的小伙伴们明早看呀
第32章
皇帝正忙着, 忽地一个奴才骑马奔来,砰的一下跪倒在他脚下。
通常这样失态多是因为有刺客或叛军,皇帝身边的侍卫刷的抽出刀。
那奴才扶正自己跑歪了的帽子, 惶恐地喘息着:“禀陛下……小殿下他、他下山了!!”
皇上:“……下山?下什么山?他干什么去了?”
奴才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捧金南瓜,道:“小殿下刚刚忽然倒了一匣金子,还刻意往殿前开阔的地方撒,金子沿着三百玉阶滚下去, 小殿下吩咐奴才们捡回来, 可奴才们一时大意, 捡着捡着, 一掉头却不见了小殿下……只听后山的守卫报,小殿下和丁副统领, 一前一后, 骑着马冲下山了。”
人跑了。
皇上哪还有心思围猎?
追兵部署下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弗襄为什么要跑呢?
明明很乖很听话,原来内心始终还横着恨么?
皇上最难过的不是人跑了,而是他终于意识到,小南阁的那十年是他终生都无法挽回的了,而今年已经十岁的李弗襄也已不再需要父亲的疼爱。这孩子,他养不亲了。
皇上平静地下令——追。
天涯海角也要把人追回来。
令皇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 幸好丁文甫跟上了, 至少他的安全无虞。
堪称天罗地网的搜查, 皇上几乎调动了所有猎场的兵力, 天亮之前, 在山下一处废弃的庙中找到了丁文甫留下的记号。
证明李弗襄曾在那停留过。
皇帝亲自赶过去。
侍卫们扣下了庙里几个叫花子, 进行审问, 得知,李弗襄确实在这里歇过脚,还从其中一个叫花子的包里搜出了李弗襄离宫前穿得衣服,照这些叫花子的说辞,李弗襄用自己身上华贵的衣服和玉饰,换了他们一身破烂、一张狗皮斗篷、还有几口梆硬的干粮,几乎没有多停留,连夜离开了,还将马甩在了河边,他也知道,骑马不便于藏匿。
皇帝想知道他离开的方向。
叫花子们指向了西。
这和丁文甫留下的讯息一样。
他往西边走了。
他要离京城越来越远。
一行人骑马向西追去。
丁文甫只能沿途留下些记号,他根本不敢来报信,李弗襄的狡猾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他怕一错眼,把人给跟丢了,再回来真未必能找着。
一路的围追堵截。
侍卫骑马,李弗襄徒步。
侍卫有成千上万,李弗襄只有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一个通风报信的丁文甫。
饶是如此,还是溜着侍卫大军团团转了两天,有好几次,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最终一扣篮子,却发现只捉到了一撮尾巴毛。
皇帝从最终的担忧、心疼、难过……逐渐变得暴躁。
难道真要到了城门口,才能把人逮回来吗?
城门收紧,进出都需要通关文牒,可以李弗襄的脚程,哪辈子才能走到城门口,他若是计上心头,在山里蹲着不走了,搜山也是个大工程。更可怕的是,李弗襄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他能和叫花子们交换衣食,已经正面宣告了他出逃的决心。
他说过,想要活着。
他能在小南阁挣扎十年,也足够他在宫外不愁衣食的活着。
他们追到萧山脚下一处比较热闹的镇甸,李弗襄就藏身在此镇里,只是不知具体位置。
他终于忍不了了,大手一挥,在驿站中,大手一挥,拟旨传高氏次女即刻觐见。
从前有事,他愿意和朝臣们商量着来,他向来是百姓眼里的仁君,虽说天子一言九鼎,但只要没有明旨,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这次,传旨的内侍,百里加急冲回京城,直奔高府,明黄的圣旨沉甸甸地压在了高景的头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抱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高夫人扶着肚子,追出门:“……怎么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高景只来得及交代一声保重,便也牵马,紧随其后,追出城。
高悦行被按在马上,风灌进领子里,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很有闲心望着沿途的郊野风景,逐渐心神恍惚。
传旨的内侍披星戴月,路上马都不敢歇,将高悦行带到皇帝跟前。
皇帝早已在镇甸上搭起了高高的塔台,四方火把映着半边天的火光,高悦行到了之后,皇帝二话没说,亲手接过人,抱着她,一步一步登上了塔台的最高处。
高悦行仰头看了一眼。
皇帝这几日不知经历了什么,憔悴的多,但性情中的狠戾也流露出来,令他看上去,不再像金殿里那平和仁慈的君王。
皇帝到了最好的地方停住,把高悦行放下,低声道:“站稳。”
塔台临时搭建,稳固性并不好,脚下踩着摇摇欲坠。
皇帝就在她的身后,按着她的肩膀,他沉默了很久,不知在等什么,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他看到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点荧光亮了三次,那是丁文甫的暗号,他知李弗襄已经摸到了附近。
只听他中气十足,声息平稳地喊道:“孩子,你决议要走,朕不拦着,但是父子一场,朕这辈子总得给你留点东西,朕知道你什么都不爱,荣华富贵进不了你的眼,你偏爱露宿街头吃糠咽菜,好哇,你不是喜欢高家二小姐吗,朕今日就舍了仁君的贤名,当一回昏君,把这位——年仅六岁的高二小姐赐给你了,从此以后,高二小姐逐出京城,非死不能归,就让她陪着你一辈子潦倒求生吧! ”
高景赶到时,正听见这一番话,险些从马上栽倒。
一群内侍乌泱拥上:“……高大人,高大人切勿激动,陛下不是说真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高景甩开一众人。
皇帝早就注意到这边的骚乱,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却没有多做停留。高景便知陛下劝不得了,若是……若是那李弗襄至死不肯现身,他难道真要舍了这个女儿吗?
高悦行听着皇帝如此一番话,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莫不是李弗襄跑了?
他跑便跑了,皇帝出动了成千上万的追兵,竟没能拿回人?
夜风很冷,可她心里却沸腾了起来。
她犹记得,李弗襄十六岁那年,狐胡再次举兵进犯,郑千业带兵出征,顺道把李弗襄捎上,本意是遂了皇帝的意思,带他到前线去镀一层金,刷点好名声,不至于一辈子当个庸庸碌碌的王爷。郑千业也十分疼爱这个外孙,始终将他护在后方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世事无常。
一次郑千业顶上最前线的时候,偏偏后方最安全的营地糟了埋伏。
李弗襄和营地里留守保护他的三千轻骑雪夜突围,向西深入到了绝境,不退反进,径直逼往狐胡老家去,狐胡出动大军围追堵截,都没能逮着他的狐狸尾巴。
他孩童时一次草率的离家出走,都能惊动了上万禁卫军,且奈何不了他。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荒唐的是,上万禁卫军,比不过一个高悦行。
皇帝在塔台上的话音刚落,不消一刻,前方巷中,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独自从夜色中走出来。他一身灰蓬蓬的补丁衣,不怎么合身,袖口和裤脚都挽起了一大截,身上随意裹着一张黑狗皮,手中拄着一根两头分叉的竹竿,竿头上还吊着一个干粮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