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皇帝早就看透了他的秉性,多年前就曾恨恨地点评过一句——有事父皇,无事陛下,简直是堪比齐宣王的小白眼狼。
高悦行一时语结,半天才道:“我是不明白你们父子……”
李弗襄道:“清凉寺住持铁口直断,算你是凤唳云霄,既然如此,皇位就得是我的。”
高悦行愕然:“你、你就因为这?”她的神色逐渐凝重:“不,太儿戏了,殿下,天下大事那不是玩儿,你不能将儿女私情与之搅合到一块去。”
高悦行有着上一世的记忆,她知道李弗襄入主东宫是定局,但她心中仍然满是不安。
李弗襄也正色道:“阿行。”
高悦行微微抬眼望着他,眉眼间拢着挥之不去的愁。
李弗襄伸手触碰到她的眉心,用巧劲将其强行抚平,说:“阿行,好多年了,我住在乾清宫,从来没有一个人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臣子。”
不必再多言。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悦行焉能想不明白。
李弗襄与皇帝同吃同住,皇帝言传身教给他的,难道会是让他去辅佐别人吗?
把控京畿命脉的禁卫军供他驱使。
皇帝直属的锦衣卫随身保护。
他只要一伸伸手,便能翻到桌案上的军报和奏折。
幼时高悦行曾亲眼得见,他手握着朱笔,皇帝握着他的手,在折子上点下朱批。
皇帝将他养成如今这个样子,将来若不肯把皇位一并给他,那就是定下了他的死路。
但看得出,皇帝还在犹豫。
李弗襄扶了她一把,说:“上车吧,回家不要多想。”
高悦行忧心忡忡地回到高府已是深夜,听说父亲还在书房等她,片刻也不敢耽搁,快步穿过廊檐,百褶的裙摆像乘了风一样,飘成了一朵软绵的云雾。
高悦行推门进屋:“父亲?”
高景穿着家常的灰棉袍子正背对着她,翻阅架上的书,闻言,并不回头,问道:“今日清凉寺一探,听说收获匪浅?”
高悦行掩上门,说:“查到了一份与温亲王有瓜葛的名单,捕了一个朝廷的通缉犯。”
高景终于转身望着她,笑着问道:“那杀死陈小姐的凶手,到底查到了没有?”
高悦行试探着说道:“清凉寺住持?”
高景:“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可在陈府之内动手的是谁呢?”
高悦行眨了眨眼。
高景点一点她的鼻尖:“你这丫头,我叫你去查凶手,你反倒给我扯出一串不相干的事来。”
高悦行辩驳:“爹爹,您怎么能说不相干呢,其中分明是有因果缘由的!”
高景瞥她一眼:“刚才奚衡来过了。”
高悦行:“噢……想必是案情相关需与父亲商议吧?”
高景:“我大理寺只管着陈家小姐的命案,其余与我一概不相关。”
高悦行累了一天,脑子转了一天,此时隐隐有罢工的迹象,高景的话,她隐约琢磨出了点别的意思,但是又好像卡住了,悬在边缘不上不下,她索性想偷个懒,直说道:“请父亲明示。”
高景点拨道:“你们在清凉寺与住持大师相谈时,提及最关键的信的下落,住持却不敢直言相告,只能言语之间作暗示,是为什么?”
高悦行脱口而出:“隔墙有耳。”
这个问题她路上便考虑过,只是没有往深处想。
高景问:“那么,墙那边耳朵是谁,你揪出来了么?”
高悦行整个愣住。
不是没有想到,也不是做不到。
可是她当时偏偏就是忽略了这一茬。
高悦行:“爹爹……”
高景:“奚衡找我,便是为了这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藏身在院子里的,可不仅仅是那只耳朵。”
高悦行:“奚指挥使抓到那人了?”
高景道:“我托他帮我去查探,可没求他帮我抓人,更何况,还不到收网的时候,此时打草惊蛇为时尚早。”
高悦行追问:“奚指挥使在那院中发现了谁?”、
高景说:“清凉寺的寮房中,住着陈府的一个姨娘,说是为了陈家已故的大小姐祈福。今日清凉寺上下被搜了个遍,她就藏在住持禅房隔壁的箱子里,等乱局平息之后,安然无恙的下山。唔,据奚衡说,她的身手似乎还不错,一口气十几里山路脸不红气不喘。”
高悦行琢磨道:“姨娘……一个姨娘……父亲有何打算?”
高景:“等。”他眯起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道:“等陈静沉为了自保,不得已的弃车保帅。”
乾清宫内。
李弗襄累了一天,在暖阁里刚躺下不久,便逐渐呼吸均匀。
哑姑撩帘出来,见陛下正望着她,于是福了福身子,用哑语道:“禀陛下,已睡下了。”
皇上点点头,转身走出乾清宫,星夜下,奚衡已经披着霜等了许久。他凑在皇帝身边耳语了一句。
皇上神色微妙地一变,轻轻呢喃:“凤唳云霄,清凉寺那位住持当真如此说的?”
奚衡:“臣对陛下,不会有任何欺瞒。”
皇上:“葳蕤苍梧凤,嘹唳白露蝉,她这个唳字儿,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啊……”
奚衡垂下眼,不多言。
皇帝转头望着乾清宫大殿里的灯火通明,说:“朕孤家寡人很多年了,你说,他能有本事留得住身边人么?”
第68章
三日后的百花宴, 高悦行赴宴之前,接到了父亲大人的指示——敲山震虎。
往日里,京中此等场合向来有姐姐陪在身边, 但是如今高悦悯正待嫁,于是今年的百花宴,她便谢绝了公主的邀约。
只有高夫人带着高悦行独自赴宴。
车上,高夫人问:“你爹爹把你喊到了书房, 嘱咐了什么?”
高悦行心里一犹疑, 不知该不该说, 父亲定然是不想让母亲操心这些事的, 但是她身为女儿,在母亲问起时, 也要隐瞒么?
她只不过是没有立即回答, 母亲便转了话头, 道:“罢了, 你年岁不小了,自己知道分寸就好,尤其是在公主的百花宴上,无论做什么,记得要给公主留一份脸面。”
高悦行乖巧应是。
父亲刚在书房里给她看了一份不大能见光的东西。
陈静沉娶进府的第三个小妾,姜氏, 是于四年前入府的, 令人觉得不同寻常之处在于, 这位姜姨娘并非碧玉年华, 而是已过花信, 并且毫无家世, 据说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奴婢, 陈静沉一个高官,若想纳个妾,身边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儿家眼巴巴望着,何必找来这么一位。
而那位姜姨娘,据说入府之后,并不受宠,陈静沉极少在她的房中过夜,但是放眼整个后院,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敢去招惹她。陈夫人见面,也要对她恭敬三分。
细细思量,简直不是一般的怪异。
那一纸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报,父亲只让她见了一眼,便当面烧毁了。
想必来路不正,多半是借了锦衣卫的势,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锦衣卫能这样的只手通天,朝臣们的内宅家事他们都了若指掌。
高悦行曾不止一次可惜,当初若是再迟一步,等到奚衡回京,是不是她就不用远走药谷了,奚衡一心想将她挖进锦衣卫培养,若是顺利,或许她也不必离开李弗襄那么多年。
母亲见她心不在焉,似乎完全没听见去,只好叹气,她瞥见高悦行发上簪的那只缠金枝的牡丹,皱了皱眉,总觉得忧心:“你屋里新打了那么多首饰,你怎偏挑了这一只来戴?”
高悦行一摸鬓发:“母亲,可是不妥?”
高夫人道:“牡丹是国花,你是什么身份?”
牡丹是国花,但是他们大旭朝尚未有国母,是以高悦行这些女儿家平时倒对此忽略了许多。
高悦行闻言恭顺地将那多牡丹绒花扯了下来,说:“既如此,那换了吧。”
女儿家的车上随身都带着妆匣,高悦行把自己的匣子拖出来,道:“不如母亲帮我选一只得体些的?”
高夫人终于展了笑颜。
果然女儿还是很听她话的,这令她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她在那一匣金银玉器里挑挑拣拣,拿出一只双蝶戏花的钗子,做工也极精巧,亲手别在女儿的发上:“我家阿行花容月色,戴些俏皮些的才好看。”
高悦行枕在母亲的肩膀上,软绵绵地撒着娇:“娘亲说的都对,女儿都听您的。”
高夫人自以为是女儿听话,殊不知,高悦行对她乃是一种纵容。就如同高景为了讨她的欢心和安心,细微不致的纵容她一样,能哄则哄,能骗则骗,能好言好气解决的,绝不会选择言语上的争执和冲突。
像这样的女人,活得笨笨的,倘若遇上一个靠谱的主君,膝下儿女皆懂事成才,一生想必也是幸福至极。
高悦行想着。
可是她再也不能忍受自己那样糊涂地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了。
高府的车停在宫门口,一顶小轿将她们接进了春和宫。
今日春和宫里的命妇实在是多,人人脸上都是一团和气,高悦行随着母亲进宫叩见娘娘,再向各位夫人见了礼,贤妃便放她出去玩了。
这时高悦行回京之后,第一次在命妇跟前露脸,她起身告退,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肩上担得起分量,脚下却不失袅娜轻盈。
高悦行还未走出门口,便听她们笑着聊道:“高夫人果然教女有方啊,长女端庄倾城,次女虽为及笄,可瞧着必定不差,只这举手投足,便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哎,我听说,二小姐幼时病了一场,似乎很严重,不知现下养得如何了?”
“瞧着面色倒是无病态。”
“女儿家的身体可千万不能儿戏,将来……”
渐渐的走远了,听不清。
高悦行带着这一耳朵的杂论,在魏姑姑的引领下,到了榴花台。
温房里培育的花如期在近两日盛开,尽数端到了榴花台上,尽管已将近中秋,可榴花台上依旧一片繁花盛景。
李兰瑶远远便瞧见她来了,穿过诸位贵女的簇拥,格外亲昵地将她带上花台,亲昵道:“才来,等你半天了。”
高悦行:“哪里就有半天了,我瞧人都还没到齐呢!”
李兰瑶环顾四周:“是差了几位,刚刚魏姑姑接了几封信,说是有几位姑娘家中有事来不到……”李兰瑶凑近她的耳边,用仅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随便她们,且不用管,我还乐得人少不用操心呢。”
高悦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