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谢嘉仪一席话说得长春宫鸦雀无声,一直到谢嘉仪说完这些话,她都没正眼看过席上的鸣佩。
陈嬷嬷看着自家小主子,她骄傲。这就是得了公主的真传了,对于那些下贱蹄子,连个眼风都不能给她们,别说亲自打骂,就是看她们一眼都是抬举了她们!陈嬷嬷听故事的时候老脸绷着,这会儿看着自家小主子,眼睛倒是有些湿润了。
一旁的高升都怀疑陈嬷嬷不正常,鸣佩姑娘说的那么感人她没反应,坤仪郡主就差指着鼻子骂人,嬷嬷反倒感动上了.....
这郡主府的人都不正常啊这.....
张瑾瑜还以为郡主是无意中戳中了自己的心思,却不知谢嘉仪早就对她那些心思明明白白,快把她身后的助力拆干净了。郡主油盐不进,可张瑾瑜为了大哥前程,还是要博上一搏,这件事只有谢嘉仪出面,才能事半功倍。
她硬是顶着郡主毫不留情的话,咽下去屈辱开口道:“郡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有些话本不该说——”
就听谢嘉仪打断道:“采月。”
采月立即站出来把鸣佩的话顶了回去:“鸣佩姑娘真知道我们郡主不喜欢,还非要现到我们郡主面前,是何居心?既然是不该说的话,就请鸣佩姑娘自重,不要再说了吧!”
这边待采月说完,谢嘉仪已经站起身了,故事听完了。故事是个好故事,只是再听第二遍也没什么意思,亏她坐了这么久,还以为长春宫能翻出新的花样,“乏了,殿下告辞,娘娘告辞。”
那边如意已经把郡主的披风手炉拿了进来,就见郡主府人根本没给人留客的机会,一行人动作一个比一个麻利,转眼就服侍着郡主出了殿门。
不过一会儿,就出了长春宫了。
长春宫人个个垂头盯着脚尖,连喘气声都怕大了。殿里,明明坐着三位主子,可偏偏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德妃捂着心口咻咻喘着粗气,鸣佩被堵得脸上的涨红还没下去,就要帮着娘娘拍抚。
徐士行已经起身,依然只是沉默地立在一边。
德妃终于能开口了,伸手指着门口:“太子你倒看看,她真是被陛下宠得没边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总有一天.....德妃喘着气想着。
徐士行突然想到,如果是谢嘉仪还在这儿,她大概会翻个白眼丢下一句:“要不是你们三番两次的请,以为我会愿意来? ”她必然是这个反应的。
似乎她变了很多,又好像她从未变过。
回到郡主府的谢嘉仪,梳洗后披着长长的头发,踩着软缎绣花鞋一遍遍在寝室里绕圈子,看得一边的采月和采星都有些眼晕。
采月看郡主把大拇指啃得越来越用力,红彤彤一片,忍不住开口劝道:“郡主,有什么事咱们慢慢想,咱们想不到可以找人帮着一块儿想。”
一句话提醒了谢嘉仪,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她想不到好办法,陆大人一定能想到。
她那颗乱了的心慢慢安稳了下来。
这才让人把如意唤进来,低头吩咐了他。是时候,该让北地的成叔亲自去见一见那个季德将军了。
谢嘉仪定定看着门外黑隆隆的夜:她就不信,北地的局面只有一个张裴钰能收拾!
她扶住门框的手越来越用力,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如果到最后确实只有这个张裴钰有挫败北狄的能力,她要怎么办?
是毁了他,还是助他.....
如意回来就看到郡主还站在门边看着北边的方向。她的手因为过于用力,红润的指甲都泛白了。
如意上前,劝解道:“郡主,总有法子的。南边这样大的天灾,郡主都挡住了。北地,也一定有法子。”
谢嘉仪慢慢松开了手,低声道:“你说的对,总有法子的。广袤的北地不会只有一个张裴钰。”
次日陆辰安下值时候,跟几个同科走到宫门旁,就看到郡主府的马车安静停在那里。
他的脚步停了,那一瞬间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后来他找到了一个词:安稳。他觉得他注定漂泊无靠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被锚定。
他其实,并没有想夺回的东西。但这一刻,他想,他确实有要好好守护的人。
他是被留下的那一个。但这世间,总还有与他相关的人。
同科们纷纷看着陆辰安笑,陆辰安也回以一笑。
毕竟是郡主府的马车,其他人连打趣都是含蓄的,最露骨的也不过是一句,“年前最后一天了,也等不得的来接呢”。
纷纷拱手告辞。
陆辰安在车帘外向车子作揖施礼。
就见翠色车帘一闪,露出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忽闪着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他们走远了?你快上车呀!”
冬末的夕阳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好像染着金粉的蝴蝶颤动的翅膀。
第63章
陆辰安上了马车, 在宫门口同样等着接自家少爷的明心也跟着步步上了后面的马车。马车上,谢嘉仪把自己知道的北地情况仔细跟他说了,看向陆辰安, 问出了心中最深的困惑。
“要是, 我是说假如, 假如明年北狄南犯.....”说到这里谢嘉仪停了停,才又开口:“我明明知道这个张大虎有大败北狄的才干, 却卡住了今年他收拢北地军的机会.....”谢嘉仪此时才把目光看向陆辰安,“陆大人,你说我——我会不会犯下弥天大错?”说完她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陆辰安,等一个答案。
她的忧虑如此真实。
好像明年北狄真会来袭, 好像这个她从不曾亲自接触过的张大虎就是有大败北狄的才干。
她的笃定好像当时笃定南方百年罕见的大雨。
陆辰安垂眸,睫毛颤动。
好一会儿, 他才抬眼, 目光平静地看着谢嘉仪:“郡主, 北狄一直有南侵的野心, 这些年频繁扰边, 从没有停止试探。但依我看,不会是明年。”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闪了闪, 声音却更加平静道:“如果今年南边的天灾咱们没有抵住, 恐怕北狄现在就已经秣马厉兵, 最迟明年必然来侵。”
他看着谢嘉仪眼中的恍然大悟,心中一动:在这样的情势下, 她之前居然如此笃定北狄明年会来犯?她不是通过判断, 她是通过——知道。可能性这样小的事情, 她却觉得一定会发生并为此惶惶不安, 就好像南方那场持续了三个月的大雨。
陆辰安的手不觉动了动, 这也是梦吗?她,也梦见了明年的北地?
他把谢嘉仪的神色变动尽收眼底,继续道:“北狄和大胤必然有一场大战,只是现在看来,北狄短时间内还是试探观望为主,大胤不是十二年前的大胤。”说到这一句,他的声音放轻了,可依然看到谢嘉仪身体一颤。
所有人都知道十二年前的肃城发生了什么,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十二年前郡主身上发生了什么。
陆辰安几乎想伸手轻抚她依然颤抖的双肩。十二年前,肃城一夜间被屠,整座城池变成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这座地狱里只活下来一个人,就是当年五岁的谢嘉仪。
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只是想一想,都让人发寒。
谢嘉仪听到陆辰安的声音:“郡主,你长大了。”不用怕了。
他的声音温柔而充满力量,让她意识到这是京城,这是十二年后。
她点了点头颤声道:“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我不怕。”她脸上的笑堆得很浓。
陆辰安的心瞬间如被刀子划过,谢嘉仪笑说着自己根本一点都不怕,却不知道自己又不知不觉说了三遍,“三遍”这件事似乎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陆辰安赶紧继续往下说:“所以呀郡主,北地有时间。这次大胤有足够的时间收拢北地,而不是非用那个张大虎不可。”他肯定道,“我不相信大胤只有一个张大虎。”
虽然还在马车上,他还是打开马车一侧桌案抽屉,拿出纸笔,铺开纸张,一边研磨一边道,“你把谢家那几个旧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替你写下来,咱们可以再慢慢看。”
谢嘉仪赶忙把成叔在北地搜集的旧部人名一一说出来,就见即使在马车上,陆辰安落笔也又稳又快。
偏头凑过去看的谢嘉仪忍不住称赞。
“是你们的马车好,车夫也好。”行在京城的街道上,异常平稳。
谢嘉仪得意道:“这倒也是真的。”
陆辰安看她已经缓过劲儿,此时脸上露出认同,犹如一个被夸赞的小狐狸,忍不住跟着笑了。他搁下毛笔,提起纸张吹了吹,递给谢嘉仪,“这些能活下来的旧人,必然也都是强将,未见得就都不如一个张大虎。”这可都是当年“银枪战神”谢将军亲自练过的兵,亲自挑出来的人。
谢嘉仪点头,觉得心里石头又轻了些,接过纸细细去看。
慢慢的,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她的面色越来越白,捏着纸张的手几乎把名单捏破。
陆辰安不知这个名单哪里有问题,忙伸手去接,不想让她再看。慌忙中触到了她的手,陆辰安也顾不上避嫌,只轻轻掰开她紧紧握着名单的说,唤她:“郡主。”
谢嘉仪转向陆辰安,明明看着他,视线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她想起来了!
前世北地大捷,大胤一片欢腾,处处都在说北地将军张大虎,是第二个“战神”。谢家军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起,只因为第一场大捷所有谢家旧部就都在那场战争中死光了。
当时送来的阵亡名单密密麻麻,她只无意中瞟了一眼,就被人叫走了。自从南方乱了以后,又是先帝去世,又是滇南起乱子,又是西戎不安分,一个接一个,这次大捷是多让人高兴的事儿,她也跟着高兴。谁也不会细看阵亡名单,谁也看不出什么。
此时看着手中这个名单,那一瞥的记忆却被点亮。
这个名单上每个名字都在那张阵亡名单上!
不是谢家旧部出不了良将,而是谢家旧部那些可能成为良将的人在第一场战役中就都死了个干净!剩下的谢家军只能认张裴钰这一个将军,这里面要没有他的手笔,谢嘉仪绝不信!前世北地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再也不可能知道了,就好像前世大觉寺谢莹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没有机会知道。
只是前世她甚至都不知道父亲那些旧部在被收拢后,第一场大战就全都殉职.....
她甚至不知道。
是她送去的印信,是她的手书,让那些活下来的旧人认下了张裴钰,服从张裴钰一切安排调度。
想到这里谢嘉仪整个人都在发抖,大滴大滴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热得烫人。
陆辰安这时哪里还顾得什么避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拥抱她,安慰她,让她不要哭。
他就这样做了。
谢嘉仪的泪水打湿了他绯色的官服。
陆辰安一遍遍叫着郡主,可她却好像完全被困在另一个世界,他只得松开怀里的人,伸手抬起她的脸,看进她的眼睛:“谢嘉仪,都过去了!”一字一顿,甚至带上了严厉。
谢嘉仪的眼睛这才重新有了焦点,她的视线慢慢落回陆辰安的脸上。
是的,都过去了。
这次,她可以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她看着陆辰安喃喃道:“我犯了错,害了人。”
陆辰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我遍读史书,能进史书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可是没有一个人不犯错。就是大贤大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用拇指轻轻揩掉她脸旁挂着的泪,“郡主,你能避免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就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这句话犹如一道亮光劈开了一直困着她的混沌:是啊,她犯过错,可这次她可以避免那些错误,这就是重生的意义。
“陆大人,你果然是大胤最聪明的人。”
谢嘉仪偏了偏头,非常认真地看着陆辰安说。
陆辰安扑哧笑出声,“果然是”,也就是说有人说过他是喽。难怪,从一开始谢嘉仪见到他的很多反应都让他觉得奇怪。此时想来,那种怪异的感觉不是他的错觉。
陆辰安瞥了一眼收住眼泪的谢嘉仪:她认识我,甚至了解我。
他垂下眼眸,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在她的梦里,她见过我。
那么,在那一场梦里,对于她来说,他该只是陆大人,还是大胤最聪明的陆大人。
陆辰安缓缓呼出一口气,还好那是一场梦,而现在,是真实。
谢嘉仪擦干眼泪,愣愣坐了一会儿,原来前世她犯过不止一个两个甚至三个错误呀。她又看了一眼陆辰安,人家就是大胤最聪明的人,她呢,不仅不聪明,而且还——
想到那些关于皇后的评价:跋扈、悍妒、奢侈无度,居然还有干政.....而张瑾瑜全家都在干政,她得到的评价——,她的反面那些好的词儿就都是张贵妃的。
唯一的例外,就是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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