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坤仪 第46章

作者:起一声羌笛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穿越重生

  可这会儿,当走到这道宫门前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陛下。陛下瘦了,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但精神看起来好得很。永泰帝也仔仔细细看着穿大红嫁衣的郡主,此时看到郡主突然转头,连脸上一直挂着的笑都没了,他打趣道:“怎么?都到这时候了,才知道不舍得?”

  眼前人的眼睛黑珍珠一样,那么亮,那么清透,跟她娘亲一样一样的。永泰帝仔细看着,只有她们这样心思澄澈的人,才有这样一双眼,她们的爱恨都比别人来得清白干净。

  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永泰帝听到郡主叫:“舅舅。”

  只是这一声,叫得他的心又痛又酸。人人都说他的昭昭跋扈蛮横,人人都说他的昭昭随心所欲,可惜人人不知道,他的昭昭甚至私下里都是叫陛下,最多最多也只是偶尔叫一声皇帝舅舅。她从没有像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叫过舅舅,她的心里永远存着分寸。

  他想应她,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舅舅在呢。”

  又顿了顿,永泰帝说:“舅舅在呢,昭昭想要什么,告诉舅舅。”

  谢嘉仪笑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是笑了,可是看着永泰帝,她心里却想哭。

  她说:“舅舅,今年海棠花开的时候,我为你插瓶呀。”

  永泰帝笑着应好。

  谢嘉仪又说:“明年春天的海棠花开,我也要做第一个给舅舅摘海棠花插瓶的人。后年也要,大后年也要!”她像一个贪婪的孩子,要一口气把接下来好多个春天都预定。

  永泰帝看着郡主只是笑,无限宠溺地笑,好像一个纵容孩子的父亲,予取予求。他身后的喜公公鼻子一酸,忙低头重新画出一个笑脸,这才抬头看着郡主。

  永泰帝开口道:“时辰快到了,看看把后面的人都等急了,咱们的小郡主该上轿子了。”陛下一发话,后面的贤妃德妃赶紧上前又是帮着劝又是催,又是说着各种热热乎乎的吉祥话,周围人也都动了起来,坤仪郡主登了轿子。

  轿子朝着宫门外抬去了。

  永泰帝看着远去的一片大红,无限怅惘道:“活泼爱动的公主就该配儒雅俊秀的书生,娇养在帝都,而不是在北地被风沙吹干了生机。”他那时就是这样说的。

  后面贤妃笑道:“陛下欢喜糊涂了,把郡主叫成公主了,不过咱们这郡主也跟咱们的公主一样的.....”顿时后面的人都是附和,谁不知道在永泰帝面前奉承坤仪郡主就一定不会错。

  永泰帝含笑听着,看着前方轿辇远去的方向。

  只有喜公公低了头,没说话。他知道陛下没有说错,这句话二十多年前陛下就说过,对平阳公主。那是陛下和公主第一次争吵,公主选中了当时的谢小将军,陛下不同意。可是平阳公主是谁,她打定主意的事情,别说现在的陛下,就是当时的陛下,也拿她没办法。这二十多年,好几次陛下梦中惊醒,都会突然问他:“来喜,你说如果当年朕没逼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远嫁北地....."陛下真正想说的是,平阳公主如果没有远嫁北地,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元和帝的儿子中,当年的永泰帝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直白点说陛下十岁前,元和帝大约都忘了自己有这么个儿子。永泰帝的母亲早被打入冷宫,好好一个人关久了不疯也疯了。她恨这个儿子,她费尽心机怀上,不仅没给她带来好运,还让她进了冷宫。她吃尽苦头生下来,也没因此能出冷宫。永泰帝生在冷宫,长在冷宫。直到他九岁那年,六七岁的平阳公主从冷宫残破的墙头露出脑袋。

  当时他正站在冷宫的阴影里,垂着头,任凭身后的母亲死命抽打着他。他的耳边只有没完没了的抽打声和疯狂的责骂声,然后一个清脆的女孩声传了过来:

  “大胆,你怎么打人呢!”

  平阳公主跟永泰帝说的第二句话是:“你白长这样好看,怎么是个傻的呀,她打你你不会跑的?”

  第三句:“有我在,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怕了。”那时候平阳公主总想找一个皇宫里的人到不了的地方,她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江湖。她就那么找到了偏僻得被所有人遗忘的冷宫,找到了永泰帝。

  二十多年后,公主的女儿依然活泼爱动,这次她留在了京城,选了大胤最儒雅俊秀的书生。

  陈嬷嬷伴着公主的轿子往前走,她昨夜就独自抹着眼泪欢喜,一个人拜了孝懿皇后又拜了平阳公主。她得告诉她的主子们,小主子要成家了。

  此时她红着眼睛欢欢喜喜笑着,心里一遍遍道:“公主,从此小郡主就不是一个人了。”以后的雷雨天,慢慢就不会再怕了吧。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轿子停了下来,谢嘉仪知道到了。

  采月采星把她扶出轿子。

  她从垂下的盖头下看到了一双皂靴,再往上是红袍,再往上她就看不到了。

  当她扯住红绸的另一端的时候,她跳动的心慢慢安宁,一步步伴着她的陆大人往前走,走在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上。

  而另一边,太子领了圣旨,作为兄长为郡主送亲。

  这日他穿的是十二章纹四爪龙袍,仅次于帝王最高等级冕袍的存在。即使这样大喜的日子,太子所在的地方,也比其他地方更安静。徐士行的一双凤目,平静看着前方仪式的进行。一直到那声高亢的“礼成”之前,他都不相信她真的会嫁给别人。

  所有人都相信,唯独徐士行心里始终觉得,谢嘉仪和陆辰安的婚事不会成。

  即使圣旨下来,即使婚期定了,在最深最深的夜里,是攥得紧紧的手,是黑暗中低而压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你们不知道,她对孤有多好”,“她心悦孤,孤一直知道”,“你们不知道,我和她,曾经多好”。他握紧的手里,死死攥着的是她那颗水滴形的羊脂玉耳坠。

  徐士行听到那声“礼成”,堂前各种欢喜笑闹的声音,通通模糊成一片。

  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好像也模糊了,模糊中他看到了穿着大红色嫁衣的谢嘉仪,他却不是从身后看着她。而是在她的身侧,他的手中握着的是象征百年好合红绸的另一端。他愣住了,就在这时红绸被另一端的人扯动,他听到女孩的声音:“太子哥哥,你可攥紧了,可别掉了,带累我跟着丢人。”

  正是谢嘉仪。他愣愣的,也用力扯了一下红绸。听到盖头下熟悉的笑声,“放心我攥得可紧了,才不会给你丢脸。我要做大胤最端庄漂亮的太子妃!”

  一切都是这样真实,徐士行不敢动,他张了张口正要叫她的名字。啪一声,幻境散了,他听到身边的四皇子挂着他那令人讨厌的笑容嘿嘿道:“三哥,本来还以为昭昭会给我做嫂子呢。”

  从没有一刻,像这一刻这样,徐士行想杀人。明明,他马上就可以叫出她的名字。

  可徐士行也只是淡淡看了四皇子一眼:“你不如去看看你未来的岳家。”说完,转身就走了。

  四皇子正不解何意,就见自己门下的人大冷天鼻尖挂着汗挤了过来附在他耳边把事情说了。四皇子一听,整个人都懵了,如此隐蔽的一条线,怎么给人整个端了。

  “赵大人的公子被山贼给绑了去,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样了,舌头都给割了去,不过一时三刻就咽气了。”赵家正是四皇子为自己择定的岳家,私下里太子党人都笑别人是择妻,四皇子是择岳父。但不可否认,赵家非常得力。赵家聪明得很,让该轻狂的人轻狂,掩饰底下的暗流涌动。这样谨慎的赵家,怎么会被人挖出东西来,还下了狠手收拾!

  门人想到赵公子的样子,现在还打颤。谁能想到仗着家族无法无天的赵小公子,最后是那个样子惨死。

  “是他!”四皇子咬牙,可如果真是太子.....他心里不由升起一种恐慌,太子不该这样的,这样的太子殿下可太吓人了!就好像,你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着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乐此不疲玩得都是“君子欺之以方”,可到了彼此摘下面具决战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才不是什么宽仁端庄的君子,而是露出了嗜血的獠牙。

  当郡主府终于送走所有宾客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陆辰安从前院到内寝,先去浴房沐浴换了寝衣,这才往他和谢嘉仪的婚房去了。到了门口,他顿了顿,才伸手推开了门,看到金丝楠木镶湖绣海棠屏风,透出后面喜烛的亮光,影影绰绰的,鼻端是若有似无的淡淡海棠香。

  这烛光和淡香织出无限的温暖,让他微凉的身体整个都暖了起来。

  他抬步转过屏风,悬起的大红帐下,大红的被褥间,横着一个同样穿着大红寝衣的女孩。一片柔软馨香的大红中,让她露出的小脸脖颈更白,让她散落一边瀑布一样浓黑的发更黑。

  她显然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看她的样子,陆辰安也能想到她肯定是打发了下人,自己一个人先还能端端正正坐着等,后来慢慢劝自己怎么不是等,歪着也是一样,歪着歪着就睡着了。

  陆辰安就这样安静看着床上的人,待自己整个都是暖和的,才慢慢向前,坐在了床边。

  他轻轻探出手,落在她白皙的额头,顺着她的眉眼鼻梁滑落在她的唇边。

  女孩突然睁开了眼,看着他好一会儿,唤到:“陆大人。”

  陆辰安回道:“郡主。”

  谢嘉仪眨了眨眼:“从今夜你可以叫我昭昭。”

  陆辰安笑:“郡主也可以叫臣子隐。”

  谢嘉仪躺在那里并没有动,就那样陷在一团被褥间看着他,笑了:“怎么办,我还是想叫你——陆大人。”

  她好像觉得有意思一样一遍遍叫着“陆大人”“陆大人”.....

  一遍又一遍。

  叫得陆辰安鼻尖冒了汗,低沉的嗓音无限压抑唤道:“昭昭。”

第66章

  陆辰安像往日一样醒来, 睁开了眼。床前那重厚重的帐子一半被扯落垂下,另一半还勾在翠玉钩上,只有内里的那两重红色轻纱帐放了下来, 透过轻纱帐子, 可以看到淡薄了的夜色, 已经转向青白,是天即将要明前的样子。

  两只粗大的红烛许是刚刚燃尽的, 空气里还能嗅到淡淡的红烛燃烧时的香气。

  枕边人的脸庞搁在他的肩颈间,此时他能感觉到她轻缓的鼻息扑在自己脖颈脉搏处,他伸出手把身前的人完全圈进他的怀里,这样小小的一只, 乖巧得沉沉睡着。让陆辰安想叹息,又想把她团起收拢, 永不放开。

  他轻轻把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间, 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不舍得动, 甚至不舍得睡, 就这样静静圈着她, 感受此时寝室里时光一点一滴地流过。

  破晓前的夜如此安静,陆辰安听到了外面簌簌的落雪声。

  虽然已经立春, 但天还是冷着, 昨夜居然下了最后一场雪。

  连着夜的青色都开始转淡, 天边已经现了鱼肚白。陆辰安微微动了动,想要自己先起身, 却看到刚刚明明还睡着的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 睁开了眼睛。

  蒙蒙亮的天色中, 两人四目相对。

  动作间滑落的锦被露出谢嘉仪雪白的肩膀, 陆辰安脸上一热, 再不敢动,目光落在床间垂着的帐幔上,手却提起被子拉到谢嘉仪的下巴处,把她整个人紧紧裹了起来。

  这才看向她,说了句不相干的,“别冷着。”

  外面再冷一些,这屋里也是暖融融的,哪里真会冷着。

  谢嘉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陆大人,你都是这时候起吗?”

  一声平平常常的陆大人,衬着她沙哑的声音,床间轻纱幔帐,昨夜的记忆轰然入心头,让陆辰安清隽的脸都热了起来。他明明醒了一段时间,偏偏这时声音也是喑哑:“昭昭,下雪了。”

  果然身前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外面的雪吸引走了,旖旎淡了,空气里都是属于谢嘉仪的欢快。

  陆辰安这才缓缓透出口气。

  等到谢嘉仪收拾好以后,陆辰安已经在一旁暖榻上看了好一会儿书。几乎是谢嘉仪一好,他就搁下了书册,起身同她往外去。

  雪已经停了,也不知夜里什么时候下的,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府里的下人早就勤快地把道路扫了出来,谢嘉仪偏偏往一边有雪的地方走,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她就拉着陆辰安的手笑。

  后面跟着的陈嬷嬷等人看到郡主这样开心,也跟着笑了。两人成亲,没有拜舅姑那些规矩,郡主府还是早早打发了人往陆府给老太太等一众人送上了厚礼。陆府上上下下都收到了郡主府的礼物,就连陆府的仆妇上到大管家、下到守夜打扫的婆子小厮,都拿了郡主府厚厚的赏钱,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互相见面都是“咱们郡主”。

  三日后两人进宫,陆辰安也要重新开始上值。这三日,两人就哪儿也不去,从郡主府逛到隔壁新修整好的陆府,大到花园厅堂,小到一草一木,两人都仔仔细细重新看过一遍,边看边商量哪里还要再改一改,哪里还可以添置些什么,哪处还可以种些什么花什么木。

  一晃三日就过去了,这日两人相携入宫。

  书房内永泰帝早早就收拾好等着呢,喜公公凑趣道:“只怕郡主才不管那些,宫门一开就要进来的。”永泰帝笑着点头,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谢嘉仪欢喜的声音:“陛下,我来了!”

  听得永泰帝更是笑,满宫上下,也就是她。

  谢嘉仪陆辰安两人恭恭敬敬给陛下磕了头,这才站起来,谢嘉仪忙往前凑去,仔细端详陛下气色。嘴里叽叽喳喳说着话,逗陛下开心。

  旁边陆辰安往常进书房伴驾都是恭敬垂头站着,今日亦然。还是永泰帝伸手招他往前面去,让他往郡主身旁站了。

  永泰帝第一次从这样近的距离看陆辰安,当陆辰安侧耳仔细听郡主说话的时候,永泰帝一怔,突然道:“子隐,朕看你——面善得很。”

  来自帝王的凝视,让陆辰安微微垂了头,他还没回话,谢嘉仪就忍不住笑了:“陛下,陆大人是您点的状元、选的官,还是您给我选的郡马呢,您现在才看着面善?”

  听得永泰帝自己都笑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有了那句话。

  谢嘉仪不知想到什么,又是扑哧一笑:“今天要真是陛下和陆大人第一次见面才有意思呢。”

  两人都看她。

  谢嘉仪道:“话本子上但凡觉得面善两人就有缘,里面的故事可就说不清了。”歪着头继续道:“这样看,陆大人的缘分竟然不是我,是陛下呢。”

  “陛下不该说陆大人面善,该说——”说着谢嘉仪压了压嗓子,模仿永泰帝的声音道道:“这个公子我曾见过的!”

  “今日可以算是远别重逢。”

  说得永泰帝笑道:“你这个小家伙,什么话都说得出。你这是又看了什么话本子,以后子隐可要管着她些,多少也读点真能上进的书。”

  “我说的也没错呀,陛下既然觉得陆大人面善,就别把他只当我的郡马,把他当您远别重逢的子侄看呗。”谢嘉仪道。

  陆辰安只是含笑垂头不语。

  上午谢嘉仪过来哄着陛下笑了几回,永泰帝饭都多用了些,喜得喜公公直叫阿弥陀佛,只盼着郡主日日都来。

  而另一边东宫里头,这日同样天蒙蒙亮的时候,徐士行却是刚刚从地牢里出来。与往日不同,这日太子穿了一身绛红色袍服,本已习惯地牢情景的高升今天再次觉得有些软了腿,无他,殿下今天又亲自上手了。

  三日前,是高升第一次见殿下亲自动手,一连三日殿下都去了东宫地牢。

  殿下简直不像在面对一个活人,也不像一个第一次动手的人。殿下动作是行云流水的熟稔,可偏偏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只有其中一处,下错了刀子,血喷溅了出来,溅到了殿下绛红色的袍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