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问题还在于耐心上。
每日早起到衙署画卯,亲自审理刑狱词讼,亲自审查钱粮谷簿,人情往来各类杂事也要应对,竟是一点清闲也没有。
累倒是不如何累,就是如那笼中鸟、牢中囚一般,羽翼皆胶,动转不得。
萧元度又是个宁可十动不愿一静的人。
始知县令不易为,各曹房的小吏也是大不易,耍笔杆子更是不比动刀动枪轻易。
不过理解归理解,再这样囿于厅房三寸天地,萧元度宁可解官不干。
只是姜女已然知晓此事,今日晨起还说了“夫主肯上进是巫雄百姓之福”这样的话,如此撂挑子,必会被她耻笑……
程平就道:“今年春日来得晚,眼下春耕正忙,上官不妨去乡间走走,劝说农桑、督促民耕亦是要紧事。”
这提议甚合萧元度的心,二话不说,换了常服便随他出了城。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
自此后萧元度算是找到了事情做,今日去这个乡,明日去那个里,远近各村落几乎被他跑了个遍。
显然,比起枯对案牍,他宁可待在田间地头。
对农事虽未见得有多上心,看百姓翻地、施肥、松土看得久了,慢慢也起了点兴致。
第186章 真是巧啊
这日,萧元度轻装简从来了与马栏村临近的灵水村。
同样是依山傍水,灵水村的景色要更加秀美些。不过这些在萧元度眼里都一个样,比起欣赏景色,他更乐意蹲在田埂上和耘地的老丈闲唠。
这也算是他难得的一个好处——没有官架子。
刚开始随程平下到乡里时还有些难适应,熟悉后便如鱼得水起来,比在衙署那是自在多了。
如今也不要程平跟了,自己牵马就走,至多带上休屠。一身粗布短褐,乍一看还真有几分乡里汉子的模样,只气度不太像。
“老丈,你这锄头该有些年头了?”萧元度扯了根草梗叼在嘴里。
“萧县令可是猜对了,生大儿时置办的,好几十年的老伙计了。”
上回在东城门堵萧元度的那群人正好就有灵水村的,是以他刚来灵水村就被认出了。
起先乡民们拘束得不知如何是好,萧元度倒不甚在意。既然决定当个“好官”,与民接触是必然,认出就认出,左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总有看习惯的时候。
几番接触下来,老百姓对他的敬畏果然不似原先,甚至敢与他嬉笑。
“就没想过换个新的?”萧元度又问。
“怎么不想!”老丈拄着锄头停下小歇,“早些年总想着,一旦家里富裕了就把旧的都给扔了,全换新家伙;我大儿十岁时还说,‘阿父,等我有一日赚了大钱,就给你用金子打一把,让你好生锄田’。”
萧元度不由拊掌大乐,“令子好志向!”
休屠也跟着乐:“老丈,你这大儿究竟是孝还是不孝?”
老丈笑呵呵道:“田夫力汉,眼里看到的天就那么点大,让县令笑话了。”
萧元度本没有取笑之意,只是乍一听觉得有趣……闻言敛了笑,顺带瞥了眼休屠。
休屠默默转到了另一边。
萧元度也不再提金锄头的事,只道:“家中若有闲钱,还是换个新的罢,也好替你省力。”
见他轻看自家老伙计,老丈不乐意了。
“多亏萧县令帮我们把钱讨回来,家里如今闲钱是有,只是老朽不愿换。别看这锄残破,信不信,论翻地动土,等闲没人比得过!”
“当真?”萧元度不信。
老丈一挺胸脯,不服输道:“任它再是簇新的锄头也不好使!”
萧元度呦呵一声,饶有兴致地站起身,“我来跟老丈比比如何?”
老丈犹豫了一下,萧元度以为他怯了。
就听他道:“老朽若赢了县令,是不是不太好?”
萧元度哈哈大笑,让休屠从旁边田里借了把锄头,半新不旧,瞧着比老丈那把要好得多。
两人各占三道田垄,开始之前,萧元度也学老丈啐了口唾沫在手心,两掌合在一起使劲搓了搓,而后抡起一锄就砸了下去。
老丈已走出半步远,被他动静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砸了个大窝!赶紧提醒他下手要轻。
萧元度吭了一下,正色道:“不消老丈多言,这个我清楚。”
在田间地头晃了多日,日日看得都是这些,自觉已掌握了要领。只是习惯难改,下意识把锄头当做了武器。
轻提一口气,再次挥锄已似模似样。
老丈犹不放心地叮嘱:“千万要轻啊……”
终究捍卫老伙计的尊严比较重要,接下来就一心锄地了。
这边的动静被周围的乡民注意到,纷纷围拢过来看起了稀奇。
比起老丈的郑重其事,萧元度颇有些不以为意,还想着老丈年纪大了,让他一让。
动起手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锄头不比刀剑,在他手上竟是完全不听使唤,要么轻要么重,要么歪要么斜。
休屠还在一旁喊:“公子快着点啊!老丈把你甩远了!”
萧元度烦不胜烦,齿缝里挤出一句:“闭嘴!”
休屠嘴倒是闭上了,那手像赶羊似的前后扇动,好似这样就能助他一臂之力。
围观的乡民叽叽咕咕笑成一团。
“县令再能耐,也有不会的事,以后我见人也能夸一句嘴……”
“快得了吧,县令能骑马射箭,还能剿匪,你能?”
“至少我锄地锄的比他好!”
“倒也是——”
“……”萧元度全当自己聋了。
他这边挥汗如雨,锄头终于使得顺手了,眼看就要追平,老丈却率先停了下来。
边摆手边往回走:“罢了罢了,不比了,老朽认输。”
萧元度拧眉,“老丈看我不起?不需老丈相让,我也能——”
老丈一脸心痛纠结:“萧县令,不是老朽看你不起,你把我的苗苗都锄掉了!再比下去,你输得起,我的庄稼伤不起啊……”
萧元度定睛看向身后,方才只顾着追赶,这会儿才发现差距。
虽都是翻地,老丈翻过的细细匀匀,他翻过的活似狗啃。而且凡他所过之处,苗株东倒西歪,保持直立的没有几个……
老丈捡起一株给他看,根茎处果有锄头划过的豁口。
萧元度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一回生,二回熟——”
老丈可不敢再来二回。
不过,“老朽虽认了输,我的老伙计可没输!”
萧元度拍了下后脑勺,无可奈何地点头,“行!老伙计老当益壮。”
得到他的认可,老丈顿时笑眯了眼,“所以老朽才不肯——欸!”
摸了摸脑门:“落雨了?”
其他人也感受到了。
“是落雨了,快回罢!”
这雨毫无征兆,而且来得又急又快,方才还瓦蓝的天,眨眼间黑云漫卷。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落,开始还是跳珠一般,转瞬便如瓢泼,打在脸上生痛,眼都睁不开。
回村已是来不及了,这片田就在山脚下,只好就近找个山洞避雨。
“快着点,过河就是……”
今日这雨仓促,被困的显然不止他们,山洞口已有十多个村妇,也是来躲雨的。
萧元度只在进去时扫了眼,而后就转身负手看向外面。倒是田汉们发现了自家婆娘,三三两两说起话来。
休屠突然瞪大眼,指着里面:“少夫人!”
萧元度一愣,顺着看去。
最里侧,面朝山壁背对众人的那道身形……不禁眯了下眼。
村妇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你竟是县令夫人?”
姜佛桑身形微僵。缓了缓,转过头来,神情已经如常。
冲众人颔了下首,最后才看向萧元度。
“真是巧啊,夫主。”
第187章 布衣荆钗
这样的姜女是萧元度所未曾见过的。
瀚水相遇那次,姜女多半时候都在卧榻养病,萧元度并未如何留意她穿着,隐约只记得既无华服也无环佩,迥异于她在萧府时精致鲜焕的模样。
今日同样粉黛未施,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淡青上襦、素色长裙,外罩一件绿色的半臂,如云鬓发松松挽就,只以一根木钗簪起,此外别无它饰。衣裳样式寻常,甚至还是粗布,非但没令其失色,反而更添一种韵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怪道都说真正的美人纵是布衣荆钗也难掩其华。
其实便是不看那张嫮目宜笑的脸,单看背影,目光也很难从她身上移开。
姜女方才分明是有意躲避,所以他才未留意。
萧元度回过神来,目光沉沉看着她,并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