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那也是混账!”
“是、是混账——”
反正公子也听不着,又不想再惹菖蒲生气,休屠便一味点头附和。
点着点着,脊背忽然窜起一阵冷意。
脖颈缓慢转动,待看清身后果然站了个人,顿时吓得原地一个蹦跳:“公、公子?!”
菖蒲也吓得不轻。没想到自己一时忘情骂了五公子,就被他听了个正着。
休屠硬着头皮将脸色发白的菖蒲挡在身后,闭眼挺胸,一副英勇赴死的神情:“公子,是,是属下……不关菖蒲的事!”
萧元度瞧他这模样就想再给他一鞭子,果然男大也是不中留的。
“她呢?”越过休屠问菖蒲。
菖蒲垂着头,嗫嚅道,“后园。女君吩咐了不许——”
萧元度已经折向后园去了。
第242章 眉眼之间
后园占地比内院要大的多,假山庭阁无不具备,经过休憩之后倒是个极佳的去处,钟媄和萧元奚前番来时歇宿的客院也在此。
姜佛桑显然不可能去客院,凉亭内也空无人影,萧元度抬脚上了楼阁。
楼阁是三层的,到了第二层就停了下来。
向南那间屋室内,姜女伏在案上,走近一看,竟是睡着了。
旁边是写满墨字的纸张,萧元度俯身拈起一张,随便看了两眼,知道是跟医署有关,无甚兴趣,便就放下了。
目光环视一圈,不自觉又落到姜女身上。
灵水村那回光线昏昏,这回才算把她睡容看真切。满园秋意浓,但在姜女脸上却是芳菲无尽时。
太过真切,不免又想起那个半囫囵的梦……
似是感知道到什么,姜女眉尖若有似无蹙起,萧元度连忙调开视线,走到一边。
姜佛桑醒来,虽还有些迷蒙睡意,却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室内多了个人,因为她身上多了件披风。
举目看向前方临窗而立的身影,“夫主何时来的?”
萧元度负手回身,还未说话,姜佛桑先就笑了,“夫主终于肯穿这身衣裳了,还以为夫主不喜。”
他今日所穿正是先前姜女送来的那套灵鹫球纹锦袍,不宽不窄、正正合适,上身之后显得轩昂且精干,衬得人也俊逸了几分。
萧元度不是不喜,只是前阵子忙着惩治那些械斗的刁民,镇日往乡下跑,灰头土脸不说,动武更是难免,太过费衣裳……当然他也不是疼惜衣裳的人,只是觉得穿着这身舞刀弄棍终归不太便利。
见姜女一径盯着自己打量,眼中隐隐带着赞赏,萧元度只作没看到,踱到书案旁站定。
“不是说要给医署那边写一本什么书?字没写几个,倒是好睡。”
边说边随手翻起她写的那几张纸,目光专注,实际一个字也未入眼。
姜佛桑并没有被人抓包偷懒的羞赧,从容道:“夫主怎知妾是贪睡而不是梦中写书?”
萧元度嗤了一声,懒得听她胡扯。
姜佛桑煞有介事道:“也难怪夫主不信,这是妾独门秘技,凡遇疑难不解之事,入梦后便如神助一般,抽丁拔楔不在话下。就好比要默的这本医书,先前七零八碎总觉没有章法,伏案入睡后果在梦中见了两位仙人,得他们一番指点,醒来便觉文如泉涌。”
其实她也不算瞎编,脑中回想着先生和辜郎中日常说的那些话,梦中还真见到了他俩。只不过先生面容模糊,见了她不语也不笑……
她说得认真,若不是萧元度一直留意着她神情变化,从而注意到她眼底那抹狡黠,还真就要信了。
“既文如泉涌还等什么?”萧元度取笔蘸墨递给她,“何不一蹴而就?”
姜佛桑抿唇笑:“还需酝酿,何必急于一时。”
萧元度哼了一声,将笔搁回去,“巧辩。”
两人之间难得这样轻松愉悦的时刻。
萧元度见她仍盯着自己不放,皱了下眉:“总看我作甚?”
姜佛桑歪了歪脑袋:“许夫主看妾,不许妾看夫主?”
萧元度愣住,继而面如火烧。好在肤色深,轻易看不出。
板着脸不肯承认,叱道:“你怕是睡迷糊了。”
“总感觉有人盯着我……莫非是梦中?”
听她说梦,萧元度更添了几分不自在。
“或许真是睡迷糊了。”姜佛桑并不穷追,托腮凝视,“方婆说得是,夫主确实瘦了许多。”
骨骼感更突出了,高鼻深目……姜佛桑早就注意到,萧元度的五官在弟兄几个当中最为深刻,就连同母弟萧元奚都多有不及。
嫁进萧家这么久,私底下也曾听到一些流言。与萧元度有关的最大流言莫过于他的“身世疑云”。
都说邬夫人怀萧元度的时机有蹊跷,那时节诸藩王内斗不休、燕王朝乱象已显,又值蛮族初入侵之际,萧琥鲜有闲暇在家……于是就有人传萧元度是邬夫人与一蛮族男子私通生下的野种,而萧元度未足月就降生似乎更佐证了这一点。
巧的是邬夫人确曾救治过一个蛮族人,那人伤好后就留在府上当了驭者,邬夫人故去后,他也死于护送三位公子与主公团聚的路上。
据幽草打探,流言传出的时机很是微妙,就在萧元度从洛邑返回棘原之后。
不早不晚……或许当年送他走的时候还小,长相上看不出,长成后才察觉异样?
总之,流言疯传了两年,后来才被人压下。
在姜佛桑看来,这个流言虽则传得有鼻子有眼,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
首要一点,萧元度即便不如萧元胤更像萧琥,细看的话父子俩眉眼间多少也能找出些相似处,脾气貌似也最像他。
听落梅庵的庵主说,邬夫人就是骨相优越之人,想来萧元度在长相上主要应该还是随了他的母亲。
眉骨突出、双目深邃、鼻梁高挺,乍一瞧确有些异域感,但与蛮族的区别还是很大的,中原人的特征更为明显。只是流言听多后容易先入为主,继而让人忽视了这点。
死人不会说话,便可放心大胆的无中生有,如此一来不仅给邬夫人泼了脏水,还让萧元度身世存疑——捏造流言的人,他的目的也未必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在关键的人心里留下怀疑的种子就够了,到了需要的时候自能发挥出巨大作用。
即便萧琥态度明确,也耐不住众口铄金。
萧元度似乎从未把这些流言放在心上,但他真得一点也不在意吗?
当日在彤云马场,他一身异装出现,把萧琥气得不轻。知道他在北凉国都的那段经历后,一度以为他是记恨萧琥送他为质才故意为之,想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萧琥难堪。现在想想,或许兼而有之。
骑射场上他与萧元牟等人起了冲突,一直是爱答不理,却被旁人几句挑衅的话轻易激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亲兄弟挥拳相向,又与其他家族的子弟大打出手,毫不顾及影响。
从马场回去,挟持她的马脸一声“杂种”又惹得他暴起……
看来他并非不在意。
想至此,姜佛桑笑容愈盛。
仰首凝望着他,状似不经意道了句:“夫主的眉眼瞧着与几位兄伯不太像呢。”
第243章 煞是愉悦
尽管阁内只开了一扇窗,她身上还披着萧元度的披风,话落仍旧感到一阵浸骨的寒意。
萧元度也如预料,方才眉梢眼角还是扬着的,放松而惬意,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霜打过的白草,就连眸色都变得暗沉了。
姜佛桑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夫主……可是妾说错话了?”
萧元度呼吸起伏加剧,明显一腔怒气充塞了胸臆,垂于身体两侧的手也慢慢收紧。
姜佛桑还以为他会勃然作色,或许不至于对自己动手,大发雷霆、再拂袖而去应是免不了的——都没有,出乎意料的,他忍了下来。
尽管脸色僵冷得怕人,话题转得也足够生硬。
萧元度深吸一口气,负手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为何给程平钱?”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姜佛桑唇角弯起,煞是愉悦。
这愉悦半点不掺假,是由内而发,却也稍纵即逝,旋即恢复如常。
“夫主修治渠堰是造福于民的好事,妾如今也是巫雄一员,自然也想出一份力。”
“那你可是够大方的,出手就十万钱。”
这话透着些冷嘲,许是还携着方才的气怒,萧元度也意识到了,闭目缓了缓,再睁眼,情绪已平复许多。
他侧转身,看着姜佛桑,公事公办的语气道:“郡里已经答应下拨款项,不日就能解送过来,明日我让程平把银钱给你送回。”
“州郡银款归州郡银款,妾的心意是妾的心意。徙木立信的典故夫主应当不陌生,力役们信任夫主,这份信任来之不易。夫主既然答应了佣钱日结,也要做到才是,哪怕间断一天,都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即便事后补上,也会留下难以弥合的裂缝。十万钱虽然杯水车薪,勉强也可顶上几日——”
“用不着!”萧元度打断她,“我自会想别的办法。”
做点事还要动用夫人的嫁资,在萧元度看来,只有最窝囊无能的男人才会如此。
何况他与姜女还不是正常夫妻……他也不希望和姜女有这方面的牵扯。
姜佛桑却道:“这钱妾不是以萧家少夫人的身份给的,更不是以巫雄令夫人的身份给出。妾的那几间商铺开店在即,这个夫主是知晓的,妾也是为长远计。”
萧元度不由皱眉,“我修渠与你的商铺有何关联?”
“关联大了。”姜佛桑起身,走过去和他并肩看向窗外,“若遇灾歉之年,城中富室大户必首当其冲,妾问过程平,往年确曾发生过抢粮案,且不止一次。”
受灾的乡民出于生存本能,再受那些本就居心不良的奸民煽动,常聚众哄闹县衙,甚至群赴有粮之家挨户勒借,若不遂其意,那些人便就恃众强抢。
穷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无所有的穷人。灾民连口吃食都没有了,被逼着走上绝路,又岂会再惜命?
孙盛曾受命前往拘拿,那些人手持棍棒刀兵,数十上百人盘踞一处,俨然成了亡命之徒,连衙役也畏其凶锋不敢向拒。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最好就是不要有受灾的饥民。所以说,夫主此举也维护了城内众商户的利益,我想市肆之中必然不止妾一人愿意破财免灾。”
萧元度渐渐回过味来,瞥眼看去,见她唇畔含着笑意,确定了心中所想。
没再提钱的事,远眺思索了一会儿,便就要下楼。
转身之际,脚步忽又停下,半侧身问她,“萧彰大婚,可还有别的事发生?”
姜佛桑似乎很意外他这样问:“婚典情形早在回来当日就说给夫主听了,夫主何来此问?莫非妾漏了什么,亦或发生了妾不知道的事?”
“没。”萧元度摇了下头,“我还有事——”
“且等等。”姜佛桑扯下披风递还给他,“起风了,夫主应当还要外出,莫要着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