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五仁隐隐察觉到了,但及时掐断了。
一来,那时朝不保暮,高枕无忧的日子想都不敢想,脑袋始终别在腰带上,实在没有闲情论及儿女情长。
二来,史弼还要年长她几岁,相逢之初他家中就已有妻有子。
五仁虽一直在尽量适应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有一样却是迄今也适应不了,那就是与旁人共用一个男人——她管不了别人,总管得了自己。
而且她始终认为,既要共同谋事,就不宜牵涉私情。否则公私搅合到一起,哪天再被感情冲昏了头,极容易影响到大局,若有分崩离析的一日也难以收场。
她和史弼可以是肝胆相照的知己,可以是云龙鱼水的君臣,独独不该是那种关系。
于是某一日,难得闲暇,便叫上辜百药,三人一块去了附近的山头游玩。
登到山顶,一览众山小之时,五仁突然提议:“同为乱世儿女,萍水相聚一路扶持至今,是段难得的缘分,趁今日天晴气好,不若咱们结为异性兄妹如何?”
史弼自然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自那以后再未流露出异样。
男女间的感情很多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上头,待冷静下来,发现彼此并不合适,退回原位上,自然也就一切如常了。
五仁那时觉得他们不合适,而今史弼成了君王,就更不可能答应了。
倒不是因为不愿放权。
比起终日为国操劳,她其实更想当个咸鱼。
造反只因生存所迫,答应做这个辅国太尉也是碍于史弼的再三挽留。
史弼称自己需要她,大成国的百姓也需要她……
如今大成已经上了正轨,他的王位已经巩固,他和他的百姓没那么需要她了。只要他一句话,她随时都可放手,但她死都不可能进后宫。
纵为咸鱼,死在烂泥沟里,也比囚在那金笼子里快活。
“大王是认真的?”
史弼道:“孤几时诓过你?”
这是他认为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除了他自己的私心,近来朝中也多了许多对她以女子之身掌治国之权的不满声音。
南州虽无后妃不得干涉朝政的说法,但自前朝窈丽妃之乱以后,慢慢也重视起了这一点。
只要五仁放权、入后宫,再不插手朝政,和他彻底成为一体,那么就再不用担心她有异心,也能平息朝野内外对她谤毁非议。
五仁笑了笑:“臣记得曾告知过大王,臣并无成家之念。”
史弼置若罔闻:“孤听闻中州天子常把最宠爱的妃子封为贵妃,孤特为你设贵妃之位,宫殿业已选好,就是昭明——”
“多谢大王美意,臣无福领受。”
“莫非是嫌为孤妾妃辱没了你?那么王后之位呢。”
五仁抬头,不再迂回,“臣不愿。”
史弼突然怒起,拔剑加于她颈上。
五仁目中无一丝波动。
一室静谧,两人俱看着彼此。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许多从前的画面。
攻隆兴、守虔关、打维川、克镐城,横扫平江、招降卓溥、大败勾炳辉、剿灭夏普升、杀进大越都城……
都是很久远的事了,鲜少去想起,却原来从不曾忘记。
最后齐齐定格在那一日——
史家族亲里出了叛徒,导致两人双双被擒。
那也是起事以来他们所遭遇过的最大危机,真正生死一线。
一下抓住了两个乱军贼首,朝廷方面十分高兴,欲要杀以立威——将两人腰斩之后再施以火刑,挫其骨扬其灰,以震慑其他各路逆党。
虽然从决定造反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不得好死的觉悟,事到眼前,五仁还是禁不住哀叹: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这般麻烦?
朝廷可半点不嫌麻烦,还特意命人在城中搭了刑台,逼迫全城百姓都来围观行刑。
两人身着囚衣,被摁跪在刑台上。
环视四周,是一张张默然的脸。
他们口不能言,但他们的眼睛可以说话。
刀斧手已就位,不远处的火台也已熊熊燃起。
史弼双手被缚在身后,仰头哈哈大笑。
笑罢,偏头看向她:“惜壮志未酬、大业未竟,不过今日能死在一块,此生也算无憾了。”
五仁心里正默念着风萧萧兮易水寒,悲戚的情绪被打断,白了他一眼。
到底没忍住,也跟着笑出声来。
高台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死到临头的两人却旁若无人,笑得豪迈,笑得洒脱,笑得台上台下俱变了色。
监斩官气急败坏,高喊着行刑……
当然是没死成。
押刑官兵中就有两人的崇拜者,还不止一人。
一个一剑杀死了刀斧手,另一个直接砍掉了监斩官的头。
哗然大变之际,又有许多人跃上高台,是史弶和史弡带人前来劫囚。
众人边杀边退,很快散入人群,百姓自发为他们打起掩护……
此时此刻,五仁却不禁想,两人若真死在了那一日、那个刑台上,或许也不错。
至少就不会有物是人非、对面不识的这一天了。
好没意思。
五仁闭眼、仰颈:“臣但求一死。”
“你!”
史弼从未想过杀五仁。
他本布衣黔首,一度还曾沦为流隶,在五仁的辅佐下才得以克敌建功扶摇直上。
史弼没有五仁,绝走不到今日,大成的建立至少也要推迟……不,没有大成,根本不会有大成。
五仁犯了什么错?她什么错也不曾犯。
她不贪功、也不自傲,她恭敬谨慎、鞠躬尽瘁,她公正廉明、人人称颂。
怎么就走到了剑拔弩张、势不两立这一步呢?
第580章 鲜克有终
两人之间总有一个错了。
君王是不会错的,那么,错的只能是她。
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两人中间。
“既无成家之念,就永远做个男人罢!”
这些年,五仁为了行事方便一直做男儿装扮。
后来发现南州并不似中州讲究三纲五常,对女子的约束也并不如她事先所想。队伍里男女老少都有,活命是第一要事,谁管你是男是女?便也没有刻意隐瞒,所以知道此事的不在少数。
朝中却是清一色的男儿。
为不显突兀,加之多年下来也养成了习惯,她做了辅国太尉以后并未改换装扮。
文武大臣对此皆心照不宣——她是从龙之臣,恩宠才干皆具,又手握重权,只有嫌命长的才会去触她霉头。
近来之所以风向大变,无非是阎桧搬出中州朝堂无女子立足之地那套理论来煽动,再有史弶那帮人从中搅合。
这些人或许揣着不同的心思,但他们有着同一个目的——逼她退出朝堂。
旁人她可以不管,但史弼也这般想……
扮男子本是随意之举,想换回女子装束随时都可以。
史弼如今却下令让她永做男人。
是对她不知好歹不肯入后宫的惩罚?还是为防她将来突然改变主意、嫁人生子以后为夫家效力……
五仁笑了下,昂首,望着那道威严而冷漠的背影,撩袍跪地:“臣,谢王恩!”
第一次跪君,最后一次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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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仁回望着巍然的宫城,终于意识到,在她一心扑在国事上的这三年,那个人已经彻底变了。
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君王,也像一个真正的君王那样独断专行、唯我独尊。
或许从他登上国君之位的那一刻,曾经的史弼就已经不存在了。
至高无上的位置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她怎么就给忘了?
现在想来,两人的矛盾或许早便存在。
称帝事件只是引发,没有阎桧也会有别人。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以为能成全一段君臣不相疑的佳话,到头来还是成了笑话。
是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权力对人心的腐蚀。
或许她早该学了张良。
功成身退,寻一处山水佳地隐居……
她当初确也是这么打算的。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为谁的三两句哀求而动摇。
想着再帮他一程,想着等百姓安居乐业就抽身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