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逢星河
被连审三日的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半张被毒粉毁掉的脸隐在发间,余下的半张完好的美人面依旧光洁漂亮,哪怕是林镇,上刑时也不敢动这张脸,叫人焊了半张铁面具罩住,直到前一刻才取下。
一眼看过去,除了唇色过于苍白外,并无什么异常,大小细碎的伤尽数藏在衣袍下,只是站不住。
索性也不需要她站,到了这儿,只需要跪住就行了。
膝盖上的伤让跪在地上的人不住打着颤,她竭力表现出乖顺的样子,刻意展现出那半张完好无损的脸庞来,讨好地朝上首的人望去。
这间屋子比起其他用刑的地方,显得格外整洁干净,与地牢格格不入,甚至还能闻到一丝熏香的甜腻味道,可四周乃至墙上挂满了可怖的刑具。
她只看了一眼就瑟缩着不敢再看,今日能不能活下去全凭牧迟青的一念之差,她此刻能利用的便是这半张完好无损的脸。
牧迟青托着腮,抵下太师椅的扶手上,坐得有些随性,似乎今日的目的并不是要再审出些什么来,而是随意与人闲话,只是对方没有客人应有的待遇罢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面害怕一面要好的模样,看着对方骨缝里压不住的细颤,唇角挑起满含愉悦,欣赏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孤似乎从没听你提过自己的名字。”
牧迟青声色如常,甚至因为心情甚好,听上去还带着一丝笑意,让人产生一种可以依赖的错觉来。
跪在地上的人脑子这一刻转得飞快,准备凝神编出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名字来,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安姑娘,这个称呼只是身份上的掩饰罢了。
然而还没等她深想,下一刻,听见牧迟青薄唇轻轻一碰,吐出两个字来:“连玉。”
原本勉强跪着人猛然一颤,像是瞬间被抽去了全部的骨头,瘫软在了地上。
她惊惧地看向牧迟青,双手捂住喉咙,发出几声嗬嗬的响声,似乎有话堵在喉间,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哪怕林镇连审了三日,她也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这个名字,连玉不是她的本名,是文渊宫里的管教嬷嬷替她起的,原是带着美好祈愿的。
此刻从牧迟青口中说出来,却像是击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连玉慌乱中看见桌上放着的一沓纸,她知道那是什么,是哪个叫林镇审她时记下来的东西,当着她的面记下来的,她浑浑噩噩地想,是不是自己有一刻放松了神志,胡乱中说出了这个名字。
牧迟青似有所觉地扫了眼桌案,卷宗依旧是之前的样子,一页未翻。
如林镇猜想的那般,牧迟青并不在意审问出来的东西,自然对那上面记着的内容毫无兴趣,他今日来,不过是来验证一件事。
牧迟青收起视线,落回连玉身上,他道:“孤在文渊做质子时,曾丢过一页书。”
他嗓音如玉石之声,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道道毫不留情的催命符,牧迟青看着颤得越来越厉害的人,道:“那书上,应当有一个名字。”
他停住话音,已经不必再问,答案显而易见,但是牧迟青仍恶劣的问道:“连玉,那页书是你拿的,对么?”
他在文渊的最后一年,安安没能及时赶来,他等了整整一日,几乎心灰意冷,却又无法抑制住心底的思念,在胡思乱想中猜测着各种原因,一面怕安安从此不来,一面又跟自己说安安只不过是忘了一回。
平日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照例过他的日子,四周乐意与他交好的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没等来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那一日文渊宫宴,他多饮了几杯,原本是不会醉的,但回到小院后,看到空无一人的廊下,那些无处诉说的情绪突然失控一般溢了出来。
那天夜里,他念了一夜的安安,也写了一页书的安安。
第二日,清醒后,他没有看到那页写满安安的书,以为是自己醉酒后的幻觉,因为他此前梦见过无数次安安的身影,念过何止一夜安安的名字。
直到连玉的出现,他才知道那夜并非梦境,是有个胆大包天的小贼,偷了那页记满相思的书。
牧迟青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你的主子也就只知道一个安字。”
连玉咬着牙,记起了当年的事,那年她被皇上送到牧迟青跟前是,她是愿意的,她早就听闻这个盛国来的质子文采样貌都极为出众,她仗着自己是宫里送出来的人,原以为对方会巴巴的捧着她,讨好她,结果呢,却连一个正眼都没有得到。
她怎么甘心,她当然不甘心。
但这个盛国来的质子对园子里每一个妄图凑近的姬妾都没有好脸色,她甚至连远远看上一眼都办不到,他只待在那个小院里。
宫里催了她好几回,皇上要拉拢这个质子,让人传信告诉她宫里要办宫宴,质子这一晚会饮酒回去。
园子里的人很好买通,官家做事,谁敢不从,为了以防万一,连玉还特意备了药,她进了小院见到了人,果然是醉了的,连眼尾都染上了绯红色,就像是一朵开到最盛时的花。
喝醉的质子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清冷,向来古井无波的眼底盛满了温情,口中念着字,珍重而又小心地描摹着。
她看呆了,发出了声响,打断了对方的落笔。
那抹温情一瞬间消失了个干净,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便被掐着喉咙扔了出去,衣摆扫过桌面,连带着那页书一同扔了出去。
连玉差点以为自己死了一回,等缓过来后,她哆哆嗦嗦地够向那张纸,在纸上看到了满篇的两个字,两个叠字——安安。
她没把这张纸交出去,直到文渊被灭国。
她那时候已经是太子的人了,太子带着她逃亡,向她保证,只要能弄死牧迟青,复国文渊,就立她为后,然后她想起了那张纸和那天晚上的屈辱。
但她只知道一个‘安安’,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在园子里的那一年,连玉从没见过牧迟青身边有其他女子,也打听不出来,直到有一日,太子欣喜若狂地告诉她,有人知道。
之后,她改头换貌,换上了另一张脸,比之前还要好看的一张脸,连太子亲近她时,都忍不住沉迷的一张脸。
在来大盛前,连玉每次照镜子,都会想,真的有这样的人吗,这样的容貌,若是真的有,她怎么从未听说过。
她将信将疑,但也回不了头。
她按计划在一个偏僻的镇上住下了,做一个深闺小姐,等人找过来。
林镇在看到她的那个瞬间,没能收住表情,眼里明明白白写着惊愕,连玉心道,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个人的,然后她对林镇说,叫她安姑娘就好。
往事从连玉眼前飞快地飘过,余下的仍是不甘。
她靠着这点不甘撑着,瞪着眼睛问:“你是如何、如何知道……”
明明一模一样,一点儿差错都没有,为什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发现了,为什么!
牧迟青道,是一样,也不一样。
在文渊那几年,安安并不如何遮掩自己,因为旁人总会无意识的忽略她,可总有看见的,安安说那些人看过也不会记得的,他便没有出手。
他忘了,安安是仙人,是眉梢发丝无一不精致的神明,又怎么会被轻易忘记呢?
总有人妄想神明的容貌,于是在忘记前,画了下来。
“红颜白骨,不过虚妄。”
牧迟青看着连玉,突然没了兴趣,要知道的已经有了答案,余下的那些他并不在乎。
连玉仰头等一个答案,却在牧迟青的眼底看到了杀意,她片刻前腾起的那点儿不甘一下子就散了,慌乱地找着能活下去的理由。
可惜到最后,能用的仍是这半张完好的容貌,连玉哀哀切切地问道:“殿下对奴家当真半点怜惜都没有么?”
牧迟青挑眉,脸上划过一丝愕然,像是完全不知她为何这样说,即便是他,也没见过兔子去问猛兽,有没有过怜惜之情。
连玉垂着泪,妄图勾起一点温情。
第54章
◎夺舍之用◎
连玉道:“在云水涧的那些日子, 殿下对奴家的好,奴家一直记着。”
她有意藏起自己那半张被毒粉沾过的脸,嗓音放得娇媚极了, 在文渊那个园子,牧迟青没让她近过身, 但是在云水涧,她皱一下眉, 便有人来关切一二。
连玉突然涌出一股后悔, 不,她早就后悔了,为什么她要答应大盛那个皇上,牧迟青的权势地位无人能及,文渊的太子又如何, 文渊早就不存在了, 云泥之别而已。
她就该忘掉以前的事,本本分分地做宁康王的安姑娘。
即便牧迟青找到了那个叫安安的人,可她也不是全然没有优势, 她记得那个人, 一看便知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姑娘, 娇生惯养,金尊玉贵, 放不下身段去讨好人。
她那日在大殿被定住, 虽然无法动弹看不见当时的情形,却能听到牧迟青哄她, 捧在手心里的轻哄, 之后更是护得滴水不漏。
连玉嫉妒地想, 牧迟青不过一时新鲜, 乐意配合那位的娇纵,可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完全顺着自己心意的女人,何况是宁康王这般大权在握的。
这样的男人根本不会有什么真心,倘若真有,又怎么会在云水涧养着她,不就是贪图她的乖顺与温柔小意么。
她不该洒毒粉的,不,应该避着牧迟青洒,在文渊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听说过对方会武,早知道牧迟青有功夫在身,她断不会冲动,可惜没能毁了那个人的脸。
连玉伸手抚上自己完好的那一面,她讨好道:“求殿下赐奴家半张鎏金面具,就当多养一个称心的小宠,那位安安姑娘做不到的,殿下尽可来找奴家。”
她天生会取悦人,尤其是男人,知道怎么样才能勾起对方的兴趣,她道:“殿下舍不得安安姑娘,便把奴家当做她,奴家一定能让殿下满意。”
她满心嫉妒,恨恨地想,若能毁了那个叫安安的脸,她一刻都不会犹豫,但是现在她还要靠着对方才能活下来,要让宁康王看到她的价值。
凭什么长得一样,她却得不到对方的待遇。
她要让牧迟青爱她,低声下气地哄着她,甜言蜜语地讨好她,那时候大盛的摄政王,不过是她裙下的一条狗。
连玉陷在自己的想象中,扭曲畅快,只要牧迟青留她一命,不杀她,她就能做到。
她要活着,她得活着。
可惜上座的人连姿势都未换一下,垂眼居高临下地俯视,让她一瞬间感觉到了屈辱,像是个拙劣的戏子。
牧迟青表情冷漠,鸦羽色的瞳仁中看不见一丝感情,犹如亘古不变的冰原。
他原本不准备多言,不过对方的话让他很不高兴,所以不介意亲手抽掉溺水之人最后的一小块浮木。
牧迟青道:“你想活下去,想等人来救你。”
他看向连玉,唇边勾出一抹残忍的弧度,道:“是这段日子混进城都的小虫子,还是文渊那个无用的太子?”
连玉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她自从来大盛后,就再没有接触过文渊的人,不是不想接触,是不敢,云水涧铜墙一般,滴水不漏。
太子给她的人,她联系不上,直到万寿节,牧迟青终于放她出了云水涧,在和园,大盛的皇上派人告诉她,那些人已经扮作流民分批混进了城都,会和她里外配合。
所以,牧迟青是故意的,故意带她去参加和园灯会,故意让她接触到大盛的皇上。
而她带来的那些人,不用猜,也该知道不会再出现了。
牧迟青晃了下手腕,欣赏着瘫坐在地上的人脸色骤变,不紧不慢地道:“孤说过,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们实在胆小。”
他其实是有些失望的,若是能受点儿外伤,安安大约会心疼他,最好是能看得见的伤口,流上一点儿血,既不会吓到安安,又能让安安理一理他,毕竟安安太容易心软了。
可惜这些人非要下毒,中毒也不是不可以,但未免太难看了些,安安喜欢他的容貌,他得小心的护着,不能让安安讨厌。
不过,虽然计划落了空,但安安还是理他了,牧迟青摩挲着菩提手串,心情好了一点儿。
连玉咬着牙根,之后逃不出去也没关系,只要能活下来。
她故意拢了拢衣襟,眼波婉转:“殿下难道不想要我吗?”
牧迟青对连玉的讨好毫无感觉,眼睫都没动一下,除了安安,其他人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特别,即便是同安安一模一样的长相,他也仍旧无动于衷。
只是用着和安安一样的脸,做这样的动作,足以让他生厌,刚才那点儿变好的心情蓦然消失,牧迟青冷冷道:“孤不是你,分不清真假。”
云水涧的香可以让人产生幻觉,姜南找来的人他见过,身形确实一样,在熏香下,足够以假乱真。
牧迟青不记得那熏香具体是那一世得来的,不过很是好用,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哪怕在衣服上熏上一层,也够迷乱人心。
他点着扶手,轻嘲道:“孤忙于政务,何时去过云水涧。”
连玉愣住了,她眨了几下眼睛,突然理解不了对方的话,她看向牧迟青,这个高高在上,可以随意决定她生死的人,不寒而栗。
她抱着臂,克制不住地抖了下,没有来过云水涧,那她日日见到的人是谁?
上一篇:姜女贵不可言
下一篇:社恐如何成为人气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