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146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他们此刻正在赛汗山中,此时已然是夏日炎炎,可山中枝繁叶茂,亦不觉太过炎热。浅碧色的溪流从山间穿过,月池俯身蹲在溪流前,用帕子一点一点把脸上的药膏抹掉。嘎鲁刚开始等得万般不耐,可随后看到她黄黑色掩饰下的真容后,却惊得连嘴都合不拢。

  黄褐色的液体从她的下颌滴落,显露光洁莹润的脸颊。他不敢置信道:“你、你、你……怎么会!”

  月池在翠色欲滴的树荫之下,偏头看向他,嘎鲁恍惚间还以为是传说中的鹿仙女,踏着芳草,来到人间。月池道:“先前多有隐瞒,还请世兄恕罪。”

  嘎鲁愣愣地盯着她,他的双手攥紧,手心都是汗水。他想强迫自己移开眼,却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他真是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

  月池笑道:“怎么,发觉我不是丑八怪了?”

  嘎鲁这才如梦初醒,忽然怒道:“你还真是把我当贼防。既然骗了人,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月池叹道:“人家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受世兄的大恩,自然是结草衔环,都无以为报,又怎能不尽心呢。我在回到京中后,始终难安,于是斗胆去进宫求见万岁,向他力陈世兄你的身世,以及边塞百姓的苦楚。万岁听了程公之难后,也是感慨万千啊。”

  嘎鲁的耳朵嗡嗡直响:“你和外人说了我的身世?!”

  月池满怀歉意道:“世兄,抱歉,可我要再次回来,离不开万岁的帮忙。我也给程家捎信了,你的祖父,他、他很想见你。”

  嘎鲁的呼吸一窒,他的心仿佛要从胸腔里直蹦出来。他的眼眶有些湿润,却强迫自己忍了下去,他咬牙切齿道:“你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月池道:“世兄,你不必如此警惕。我此来实际是代表大明皇帝,向鞑靼议和。”

  嘎鲁又是一震:“议和?汉人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月池莞尔:“世兄,这并不奇怪,明蒙之间交战多年,战祸频频,生灵涂炭。汗廷有瓦剌之患,而我们大明亦有内政之忧,对君主来说,再打下去,绝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而对百姓来说,亦是意味着惨剧。这点对世兄来说,应当是再清楚不过了。”

  嘎鲁的心一紧,可饶是已为情所动,他说话依然夹枪带棒,不减怀疑:“要真是这样,你干嘛不直接去汗廷。还要拿着这一群汉人的名字来见我?”

  月池晃了晃族谱,她道:“这只不过是引世兄过来的手段罢了,我不直接去汗廷的原因,世兄该比谁都明白才是。鞑靼的现任大汗,完全是个鼠目寸光的疯子。这样的人,要不是血统上占优势,哪有资格坐这个王位。我记得,世兄讲过,大哈敦对汉人并不是那么排斥,对吗?”

  嘎鲁静默良久。他浑身竖立的尖刺,终于软了下去。他道:“你想指望大哈敦,别妄想了,她已经有孕在身,短期内不会来管这些闲事。”

  月池惊讶得真心实意,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她即刻道:“大哈敦,居然在这个岁数有孕,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至少有五十来岁了吧!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要生下孩子,这只怕……世兄,满都鲁汗一支的血脉,由皇族沦为旁支,你作为王子,本该有一块大领地,可如今却偏居在山中,就这样,还是靠大哈敦的恩典。要是大哈敦不在了,你该如何自处,你想过吗?”

  嘎鲁的眼睛锐利如鹰隼:“闭嘴,不要在这里瞎说!”

  月池欠身道:“是我失言,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我都盼着大哈敦长命百岁,但是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未雨绸缪,意思是趁着天没下雨,先修缮房屋门窗。早做防备,总比等事情来了,毫无准备要好啊。”

  嘎鲁若有所思,这显然也说中了他的心事。他能在汗廷还有立足之地,能维持自己独立的地位,都是靠自己的外祖母。一旦满都海福晋不在,他是否能保留自己的领地都难说,这让他怎能不忧心。月池道试探性道:“那么议和之事?”

  嘎鲁硬梆梆道:“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月池似被堵得一窒,她眼露受伤之色,她道:“我只是想帮你。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一个人孤零零地过白节,一辈子都遭人嫌弃鄙夷吧!”

  嘎鲁惊诧地看向她,月池似是被他的目光所灼伤,她忙移开眼去。嘎鲁只觉心一阵酸胀,可在酸胀后,就是羞惭。他太自卑了,自卑到将任何言语,都当作是对他的挑衅,他已经习惯用恶言来保护自己。所以,他脱口而出:“这关你什么事!谁要你来帮了!”

  月池似是一震,她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泪水在打转,她忽然别过头去,嘎鲁只瞧见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洒在草叶之上,就像露珠一样。月池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然浮现出惨淡的笑意,她道:“是我多事了,告辞。”

  嘎鲁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他无数次伸手想叫住她,可无数次都张不开嘴,最后只能恨恨地捶树。

  而他所不知的是,月池在走出百步后,就已擦干了眼泪。她无比冷静地下令:“告诉亦不剌快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亦不剌太师同样明白满都海福晋怀孕这件事的份量。他冷笑道:“真是长生天赐福,这下好了!”

第258章 人生只有情难死

  可我在蒙古人身边,也没有获得多少信任与感情。

  他自觉自己不能直接出面, 于是马上派出使者,去面见鄂尔多斯部的首领,请他们上奏请求达延汗再纳妃子。鄂尔多斯部是由首领——满都赉阿固勒呼掌控。鄂尔多斯部最初是由成吉思汗的忠实护卫组成, 号称“为猛隼之羽翼, 为驾辇之护卫。”只是黄金家族一夕没落,曾经的忠臣也不再忠诚了。后来, 满都海福晋大举兴兵,才将这部人重新归拢在汗廷的掌控下,只是尝过了自己当家作主的滋味,谁会甘心臣服。

  眼见当年威风凛凛的女中豪杰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怎么会不抓住机会上前踩一脚, 而且踩的方式还如今简单。他们立刻派使者去汗廷,拿出的理由还十分冠冕堂皇。黄金家族的血脉稀薄, 大汗膝下只有两位王子。大哈敦既与大汗年岁相差甚远,如今又不方便伺候大汗,那就应该再择姿容曼妙,品行端正的贵族女子进入汗廷,服侍大汗和大哈敦。

  男人是经不起诱惑的,特别是达延汗这样的男子,只要他想要纳妃, 有无数个“正经”理由和完备的条件。自从亦不剌太师放出了这样的风声,各地的台吉和诺颜都开始寻找机会, 让达延汗能够在狩猎大典上偶遇他们的女儿。

  其中,以色古色台吉的女儿巴达玛最为出众,这位蒙古女郎兼具草原儿女的爽朗明艳, 又有汉家女子的温柔妩媚, 做事十分地知情识趣。几乎是一个照面, 就让达延汗心动。毕竟他的前半生都是在一个强势女人的身边度过,在他弱小的时候,满都海福晋的威严和关切是他的庇护,可他在强大之后,满都海福晋就成了他无法摆脱的阴影。因此,他对以他为天,从不反驳,柔情似水的女子格外青睐。

  可满都海福晋不愿意,她在这样的高龄,豁出去命去怀孕,本以为能借机与丈夫和解,谁知反而换来了丈夫的另一个新欢。这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是个刚强的女人,从来不轻易在人前掉泪,可这一次她却因为孕期反应,忍不住在达延汗面前痛哭。

  她呜咽道:“你到底还要什么不满的,我只是取了一些药材给嘎鲁而已。至于他责骂你的人,那也是塔宾泰先冒犯他。我不明白,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放心,不管是他,还是其他满都鲁汗的后裔,都不会对你带来丝毫的威胁啊!我把所有的权柄都交给了你,我要求的只是全心全意而已,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吗!”

  达延汗气急败坏,他绝不会承认真实的原因:“我只是想为家族的延续而努力,你为什么总要扯这些根本没有的事。我已经三十六岁,却只有两个王子。我已经守了你三十多年了,你还不知足,你真要我守着你一辈子才甘心吗!”

  满都海福晋如遭雷击,她颤颤巍巍道:“家族的延续可以靠我们的两个儿子!巴图孟克,你是否忘记了,要是没有我,你原本只会和你的父亲一样,沦为草原上的一缕幽魂?”

  这恰又戳中达延汗的肺管子了,他冷笑道:“你除了拿恩情要挟我,还会做些什么。你即便将往事说上一千遍,也不会改变我纳妃的主意,更不会让我再多看你一眼。”

  满都海福晋霍然起身,她拔出了身旁的弯刀:“很好,天命之主,你尽管试试看吧。我的钢刀或许不能再上阵杀敌,但杀死一两个奴婢,还不成问题。”

  随着话音的落下,她手中的钢刀也对着被桌斩下,竟然生生将被桌斩成了两端。达延汗一时心惊,这位在明蒙边界上叱咤风云的汗王终于发现,他根本拿自己的妻子没有一点儿办法。他不能杀死她,而她说不定还能在他死后再嫁一个。

  达延汗一言不发离开了,尽管他心里的屈辱如岩浆在翻腾。他连日喝得酩酊大醉,谁知,才过了不到十日,他就听说大哈敦腹痛不止。他只能再去看她,他们的孩子虽然无恙,可妻子却是蜡黄着脸,早不复今早的威风八面。他的心又软了。

  他抱着妻子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要想那些事了。我们就暂时抛下这些繁杂的事务,我带你去散心,好吗?”

  满都海福晋幸福地点了点头。她灵机一动,要求达延汗带她去圣山不儿罕山。成吉思汗年少时受人追杀,逃入此山中,才捡回一条命,此后他就开始敬奉、朝拜此山。随着他的地位日益拔高,这座不儿罕山也就成为了所有蒙古人心中的神圣之地。

  满都海福晋因高龄产子本就心有畏惧,再加上后来又闹出了这么多事,即便因为达延汗的态度和缓,她的身子得到了好转,可死亡的阴影和对未来的担忧始终在她心底挥之不去。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以后,女人生孩子,是九死一生。一旦她因为难产离开人世,那她的两个儿子该如何是好。他们的父亲正当壮年,没了她的管束,以大汗对男女情事的欲望,汗廷中的新生命一定会越来越多,那时,她的两个儿子,两个没有母亲的儿子,又该怎样确保自己的地位稳固。

  这恐惧让她日夜难安,她选择求助于天地和祖宗的神灵。她要求达延汗带她到圣山朝拜,这一方面是为了安定自己的心,另一方面是为了让达延汗没法子再去招惹别的女人。他总不能在圣地行苟且之事吧。她以神明为借口,达延汗只得同意了。

  此后,这对夫妻小心翼翼,将大部分的精力用在弥合破碎的婚姻身上,浑然不知危机在草原上正在蔓延。

  月池听罢始末,心下大定:“告诉丹巴增措,抓住机会,继续向南推进。”

  时春道:“可惜,他们没有直接撕破脸。”

  董大撇撇嘴道:“哪那么容易,女人嘛,都是这样。”

  张彩想到了嘎鲁,他垂眸道:“世上男人皆薄幸,百无一用是情深。只盼满都海福晋能幡然醒悟,届时我们就能省不少事了。”

  月池道:“不能将宝押在一个地方。尚质,再修书去找亦不剌太师。那么多台吉的愿望落空,只怕不会满意。我记得,达延汗不是有两个王子吗,做不了汗廷现在的女主人,做未来的女主人也不错。你说,是不是?记得多让两个王子去偶遇达延汗看上的姑娘。”

  张彩的眼睛微微放大,他还是应道:“遵命。如此一来,也能暂时转移部分台吉的注意力。您也可细思下一步的对策。”

  时春倒吸一口冷气:“你是想……这有可能吗?”

  月池道:“试试看呗。杨玉环入寿王府时,谁会料到以后的事呢?再说了,蒙古人可不讲究这个。不过,仅靠这些内帷之事,就想引起一场宫廷政变,还是太勉强。鄂尔多斯部愿意出手,是否从侧面论证,他们亦有反心呢?”

  张彩心里又是一惊,他有心想劝她别去,可话到嘴边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幽幽一叹:“请允下官修书问问亦不剌太师,以减轻您此行的风险。”

  月池微微阖首:“有劳了。”

  宫中,贞筠抱着婉仪,泪流满面:“她为什么不肯回来。我还以为是万岁不让她回来,可没想到,居然是她自己抗旨!”

  婉仪亦是心痛如搅,她苦笑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1】要是那么轻易就放弃,他不是李越了。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万岁已然有意,陈兵九边。”

  贞筠霍然起身:“什么!姐姐,这是真的吗?”

  婉仪点头:“万岁亲口所言,岂会有假。我们的大军是无法深入腹地,追击汗廷,可在交接处截杀小部落,还不成问题,否则以往哪来那么多冒功之举。一旦东窗事发,李御史落入达延汗之手,就可放出话去。李越一日不归,大军便一日屠一部落。哪个重,哪个轻,蒙古人该有掂量才是,要为私仇不顾子民,杀一个汉人,根本说不过去。”

  贞筠虽觉有些不忍,但对月池的看顾到底还是占了上峰,她啐道:“总算有的人,还有几分良心!”

  婉仪垂眸道:“呕血之痛,没人想受第二次。”

  贞筠又想道:“可朝廷上,他们会同意吗?”

  婉仪道:“现在李御史还活着的消息,还被瞒得纹丝不漏。一旦到了合适的时间,圣上自会公告天下,以他在士林中的名声,他们没有理由阻拦。”

  贞筠却道:“他们明面上不会拦,可暗地里一定做手脚。”

  婉仪道:“所以,圣上才频繁召边将,擢升太监,还是得用自己的人,才安心。”

  贞筠来回踱步,她鬓边的步摇晃动不已,正如她的心绪一般。她道:“但姐姐,这样依然风险不小。”

  婉仪一愣,她问道:“怎么说?”

  紫禁城中,这两姐妹展开了紧张的讨论,而在遥远的永谢布部,亦不剌太师与琴德木尼也开始思索下一步的进展。

  亦不剌太师听闻李越的打算,都有些瞠目结舌。他道:“这个南蛮子,长得比女人还要俊俏,胆色却着实不小。居然想趁着黄金家族的疏忽,再拉一个盟友,拉得还是号称“八白室”护卫者的鄂尔多斯部。”

  琴德木尼道:“那要不要让他去试试鄂尔多斯的态度。鄂尔多斯既然愿意上奏,就表明他们也不是全无歪心。”

  亦不剌太师也有些心动,鞑靼共有六个兀鲁思,号称六万户,如若李越能再策反一个万户,他们手中的胜算就更大了。只是,让汉人去替他投石问路本是再好不过,可他心知满都赉阿固勒呼此人空有野心,却缺乏胆色,让他在满都海背后耍这些小伎俩,他能一口答应,可要真刀真枪地战起来,他未必有那个勇气。

  他最后还是摇头道:“这样长途跋涉,一旦走漏了消息,反而多惹出了事端,汉人军队又不能马上打过来,这小子这么蹦跶是做什么。其他部落可不同于我们,退路早已被堵死了,不到关键的时刻,他们是不会翻身做逆臣的。”

  月池收到亦不剌太师的回信,好似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让她因急切而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天穹上有上千颗巨大的星星,及人高的草丛中飞舞着无数萤火虫。她坐在草地中央,星光和萤火在眼中闪烁在了一处。

  这些日子她也在犹豫,而亦不剌太师的话彻底点醒了她,时机还不成熟,利益的太平偏移得程度还不够,区区通商的利益还无法打动这些部落首领。可以她如今的状况,她根本拿不出足够有力的筹码。这就陷入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怪圈。明蒙两地的上层都不肯率先让步,他们宁愿错失这个机会,也不想放手一搏。这就让他们这些底下人如行于峭壁之上,随时有跌得粉身碎骨的风险。

  她不断地深呼吸,剧烈的心跳在一呼一吸间慢慢放缓,逐步归于平静。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一块巨大的钟乳石,水滴顺着钟乳石尖滑落、滴下,在石上跌得四散开来,留下得只是微不可见的痕迹,可天长日久,总有水滴石穿的那一天。

  她睁开眼,只觉心胸也开朗起来,伸出手仿佛能触到星星,她笑道:“怎么总在急急火火下做决定,一步一步走稳,比走快要强得多,大不了真的连夜跑就是了,只要人还在,还怕没有得偿所愿的一天吗?”

  她第二日就转变了态度,不再急着推进当前的局面,而是转头遣人去探听嘎鲁的消息。

  张彩不由问道:“这个人,不过是个旁支而已,他何必对他如此挂心呢?”

  月池悠悠道:“他的作用,可大着呢。他是我们能影响满都海的唯一窗口。”

  张彩道:“那不若让卑职前去,以大明使臣的身份力劝他与我们合作。他毕竟知道您的身份,我也是担心,您和他接触久了,会漏出些什么来。”

  时春讥诮道:“只怕张郎中不是担心漏出什么,而是担心多出什么吧。”

  张彩不耐道:“二夫人这是什么话,我怎会这么想。”

  时春道:“怎么想的,你心里清楚!不过,我也不同意你去。”

  张彩听到前头还面有愠色,可到了后面又缓和过来。两双眼睛同时盯着月池,月池暗叹一声:“好了,你们都别说了。此事,只有我去能成。这点儿风险,必须要冒。再者,他不会轻易吐露的。”

  张彩问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您怎么知道他……”

  月池静静盯了他半晌,知道盯得他闭口不言后,方淡淡道:“我和他讲过,汉家对女子的严苛,如泄露了身份,毁了我的名节,我只能一死。”

  这段时日,嘎鲁一直在急切找寻她,可她就像来时一样,突如其来从草原上消失了。他心中开始涌现出懊悔,那天不该那么对她,一个汉家女子,在回家之后,还肯千里迢迢地折返回来,都是为了他的缘故。她是真心想要帮助他,报答他的恩情,可他却用冷冰冰的怀疑和言语,将她推到千里之外。他不住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他那天为什么不追上去,为什么不追上去呢!很有可能,这辈子,他都再也不见到她了……

  乌日夫忍不住苦劝他:“您干嘛老挂念一个汉人?”

  嘎鲁嘴硬道:“你懂个屁,老子不是在挂念她,而是在挂念,她手里名册上的那些人。”

  乌日夫一惊,他道:“是程家的那些吗?嘎鲁,我的好谙达,你是蒙古人啊。”

  又来了,嘎鲁的拳头紧握,重重捶桌:“我知道我是蒙古人,我也从没想过背叛,但是我身上,毕竟流着汉人的血啊!汗廷是我的血亲,江南那边也是我的血亲。我年迈的额伯各,他还想见我一面……”

  乌日夫恨铁不成钢:“可您怎么不想想,您年迈的嘎齐额吉,她也退居到了圣山去了!大哈敦不仅是您的外祖母,更是我们整个部落的指望,一旦她没了,我们全部都要完!这才是您应该考虑的事情,而不是想那个汉人,您难道真能回到汉地去生活吗?那边的人,只会更看不起我们这些胡人。特别是你这样的……”

  他欲言又止,终于狠下心来给予他重重一击:“特别是你这样的,这样脸的胡人。那些人,他们只会更害怕你!”

  嘎鲁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像是被谁突然抽了一鞭子。他的嘴唇发青,微微地颤动着。乌日夫已经做好了迎接他怒火的准备,他已经准备挨一顿毒打。可大大超乎他预料的是,嘎鲁嘴唇的弧度却强行上翘起来,他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上前抽了一下他的肩膀:“瞎说,我这样的脸,才最有英雄气概!你们不是都讨厌小白脸吗?”

  他的笑意就像浆糊黏在脸上,手足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硬。乌日夫完全被怔住了,他许久说不出一个字,直到他看到了嘎鲁眼中一层珠光一样的泪光。乌日夫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他也极力笑了出来:“是,我是在开玩笑呢,但是我劝你话,都是真的。汉人,不可信。”

  嘎鲁脸上强撑得笑意,终于像潮水一样褪去。他面无表情道:“可我在蒙古人身边,也没有获得多少信任与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