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两卷墨迹未干的诏书写好后,呈到了圣人案前。
圣人凝视多时,看?向谢瑾:“谢卿,你?说,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呢?”
谢瑾怔愣一瞬,想到了郗归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臣曾闻古圣人言,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卿志向高远。”圣人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
“臣愧不敢当,不过尽些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那么?,依谢卿所见?,何?为君臣相得呢?”
第59章 隔阂
谢瑾听闻此言, 起?身端立堂前?,整理冠服,郑重行礼。
礼毕,他抬眼看向圣人, 缓缓开口说道:“臣少时读《三国志》, 颇为蜀先主与诸葛孔明之间的情谊而动容。臣以为, 主不疑臣,臣不负君, 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君臣相得。”
“好一个主不疑臣, 臣不负君。”圣人抚掌而笑, 摘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谢瑾,“朕与谢卿共勉。”
谢瑾恭敬接过,再次行礼。
他知晓这是一个多疑的君主, 知晓这是一个世家与皇帝争权的时代, 可?他还是期盼着, 自己能像当初的郗司空一般,守护江左的安稳。
他知道?, 面对这样的君主, 面对这样的时势, 朝堂上很难出?现如蜀汉一般的君臣相得,但他还是想试试。
这一次,他也想像郗岑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郑重地剖白道?:“臣愿与圣人勠力同?心, 使?社稷危而复安, 日月幽而复明。”
“好,好, 好!”圣人连声叫好,转身回?了?御座。
日光穿过窗牖上的雕花,斜斜地照进宫室,打出?了?数道?光影。
明灭变化?之中,圣人高高举起?了?酒杯,示意谢瑾同?饮。
圣旨很快就传到了?郗府。
郗途早上从谢府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安。
此时听闻天使?到了?东府,反倒有种“终于来了?”的落地之感。
焚香接旨之后,郗途陪着郗声,送走了?传旨的内监。
回?到东府时,谢璨正站在郗归身边欲言又止。
郗途开口打破了?凝滞:“阿回?,你同?我一道?,随伯父去祠堂供奉圣旨。”
郗归轻声答应,抬步跟了?上去,谢璨则先一步回?了?西府。
祠堂里?青烟缭绕,郗归跪在蒲团上,于烟雾中看向台上一座又座的牌位。
这座祠堂是南渡后所建,所供奉的牌位起?自东汉御史大夫郗虑,五世至郗归的祖父郗照,并排的还有战死在江北的、郗照的堂兄弟们?。
再往下,是郗照战死在江北的子侄,以及郗归因北伐失败而早逝的父亲。
最后一排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牌位——是郗岑。
郗归在这袅袅青烟中湿了?眼眶,这泪水不只是因为郗岑,更是因为,站在这里?,她无比直观地感受到高平郗氏为抗胡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也更加明白了?郗岑的执念——若苟安江左,若不举兵北伐,若不收复二京,百年之后,郗氏子弟有何面目与先人相见?
同?一间祠堂中,郗岑与郗归想到的是收复河山,而郗途想到的,却?是振兴家族,光耀门楣,以免这支传自东汉末年的家族,在江左泯然于庶人之中。
离开祠堂后,郗途与郗归一道?回?到西府的书房。
落座之后,二人久久未言。
无论是北府后人的出?现,还是谢瑾与郗归的婚事,都令郗途感到无比地震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先问起?哪一件事。
倒是郗归先开口说道?:“我会去京口。以后大家少?见面,也就不会尴尬。”
郗途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滚滚的江流之中,江水滔滔,而他只是其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波涛汹涌、大江东去,纵使?是同?胞兄妹,纵使?是骨肉相连。
“我不是觉得尴尬。”郗途艰难地开口说道?,“阿回?,这样大的事,这样大的事——”
他想说,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可?他也明白,自己与这个妹妹,并没?有亲近到这样的地步。
无论怎样遮掩,都无法磨灭这个事实——她不信任他,他不值得她信任。
他们?兄妹一场,却?是这样的缘浅。
无可?奈何了?。
郗归没?有说话?,她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人都有亲疏远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二十年的疏远,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
更何况,他们?彼此,都没?有强烈的想要消除这个隔阂的欲望。
他们?之间的疏远,就像一道?永远都长不好的伤疤。
如果不去理会,便一直相安无事;倘若想要揭开,便牵扯太多,非得连皮带肉地扯出?一段段往事才行。
倒不如一直这样,彼此相安无事,也会关心,也会挂念,只是不甚亲近罢了?。
“你与叔父——”郗途顿了?顿,不再提及这个称呼,“你们?都商量好了??”
郗归点了?点头。
“也好。”郗途抿了?抿唇,“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尽早成婚。阿回?,当今圣人并非宽和之主,他若知道?刘坚等人实际是听你号令,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们?要尽早成婚。”
郗归有些惊讶,郗途向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宽厚之人,除了?对郗岑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喜外,再不肯多说一句旁人的不是。
没?想到,他竟然会对当今圣人做出?这样的评价。
郗途看到郗归诧异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
他清了?清嗓子,垂首说道?:“无论如何,兄长总是希望你好的。”
郗归偏了?偏头,掩饰微湿的眼眶。
她为郗途的言语感动,但同?时也想到了?郗岑。
阿兄若是今日之事,不知又会说些什么呢?
郗归有些出?神。
“回?去吧。”郗途轻声说道?,“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跟你嫂嫂说太多。”
同?一时间,谢墨正在香案前?质问谢瑾。
祭祀过后,空荡荡的谢氏祠堂中,只剩下了?这叔侄二人。
“非得如此吗?”谢墨不解地看向谢瑾,“要想让北府后人从军,明明有无数的办法,您就非得如此吗?”
谢瑾刚刚应付完族中的长辈与兄长,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地动的消息传来后,他已连轴转了?两?天,实在劳累极了?。
谢瑾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他温和地看向谢墨:“北府后人不日即可?渡江,少?度,你不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可?是就非得这样吗?您知不知道?外面传成了?什么样子?您就非得娶郗归吗?甚至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她遮掩、为她抬高身价?”
赐婚的消息传开后,闾巷之间议论纷纷。
就连市井小民,也将之当作?难得的笑谈。
他们?不晓得王贻之、郗归离婚之事与桓阳之败的关系,只知道?当朝侍中谢瑾出?手绝人婚姻,自己却?娶了?那个和离的女子。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那女子是谢瑾侄婿的妹妹,而她的前?夫,则是谢瑾另一个侄婿的嫡亲兄弟。
至于建康城中的世家,他们?虽然知晓郗归离婚的内情,却?禁不住台城一次次传出?消息,说谢瑾打在荆州起?便倾慕郗归,求之不得,故而才多年未娶。
“您可?曾想过,这样的消息传出?后,以后要如何与琅琊王氏来往?两?位姊姊又要怎样做人?”
“世家之间,为了?门当户对而罔顾伦常结为婚姻的例子,难道?还少?吗?”谢瑾面色平静地答道?。
“可?你不是为了?门当户对!”谢墨抬高了?声音。
“不然呢?”谢瑾看向谢墨,“告诉圣人,说我想要染指兵权,所以才要娶郗氏女?”
“让她进宫。”谢墨没?好气地说道?。
“然后子胤帮着圣人掌兵,带着徐州兵和你的豫州兵角力?”
“姊夫不是那样的人。”谢墨反驳道?。
“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形势由不得他不这样做。江左内忧外患,我们?委实不能再分散力量了?。”
谢墨扯了?扯嘴角:“这样的话?骗得了?族里?的人,却?骗不了?我。叔父,你当真没?有私心吗?”
“荆州之事并非隐秘,别有用心者随时都有可?能散布消息,我若隐瞒此事,等到尘埃落定,圣人知道?消息,必会极为不满,倒不如一开始就摆到台面上来,让他知道?我的求娶之心。”
“我不是问这个。”谢墨凝视谢瑾,“我是问,您果真没?有私心吗?”
“这不重要。”谢瑾本不欲答,但终是拗不过谢墨的坚持,只好轻声说道?,“我有。”
“我不想她进宫,不想她一个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面临险境。我们?已经错过了?七年,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两?全的法子,我岂能再错过呢?”谢瑾在心中说道?。
“可?她是郗岑的妹妹啊!”谢墨低声吼道?。
他与郗岑之间,不是没?有情谊。
郗岑是他的师长,是他这么多年,除了?叔父之外,第二个发自内心地崇拜与敬爱的人。
可?在察觉郗岑与桓阳密谋颠覆之事后,他犹豫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前?去问个明白。
令他始终不愿面对的是,郗岑一个字也没?有否认。
谢墨从小读着圣贤书长大,所知所学,无一不是忠君爱国。
他苦练武艺、钻研兵法之时,脑中不止一次地将王重、苏俊等叛臣作?为假想敌。
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如此敬爱的师长,竟然也要做和王重、苏俊一样的事。
他不能接受,更不允许自己接受。
于是,沁芳阁内,他与郗岑割袍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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