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他似被触怒,长睫下的眸子里满是讥讽:“不是要烧了?”
平恩侯颔首:“是。”
谢临渊朝殿中长明的连枝灯扬了扬下颌:“那就当着朕的面烧。”
平恩侯缓缓握住信桶,走到连枝灯前。
谢临渊正负手在?侧,旁观他一举一动?。平恩侯如芒在?背,拿信桶的手似被铁烙了,针扎般疼。他竟不知陛下如此在?意郁娘子的线报,虽不发一言,周身?气息比训斥他那天更?让人心惊胆战。
难怪陈克要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他。
平恩侯抽开信桶封盖,屏息凝神?,慢慢朝连枝灯伸出手。
烛火颤颤,随风摇曳,就在?烛尖即将?触及信桶中露出的薄纸那一刻,他听见谢临渊呼吸加重,难以遏制,像是极力忍受着什么。
平恩侯手指一抖,信桶翻落在?殿内金砖,发出啪嗒的声响,滚到二人中间。
烛火闪动?,发出噼啪响声。周遭凝滞般死寂,殿内落针可闻。
平恩侯俯下身?子,捡起?信桶,在?谢临渊冷得?要杀人的目光中,再次双手奉上:“陛下可见,不是臣不想烧,只是天子之物,注定无法毁于微臣手中。”
谢临渊早就看透他想做什么,伸手夺走信桶:“少在?朕面前装。”
平恩侯讪笑一声,自知理亏。心下却暗暗惊奇,陛下的喜怒竟会受制于一封信桶。
谢临渊抽出信纸抖开,脚步靠近了连枝灯。他在?焚烧之前不耐烦地随意扫过,手都几乎伸到烛火顶上了,目光扫过最?后那行字,却忽然停在?原地。
平恩侯与陈克一对视,皆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谢临渊纹丝不动?盯着信纸,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不似愤怒,也不似震惊。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烛光闪烁,那往日锐如刀锋的戾气也不见了,仿佛看到什么荒唐大事,一时觉得?离奇怪诞。
平恩侯伴君十载,纵谢临渊幼时情绪更?内敛,也没见他比此刻更?难捉摸。
“陛下?”他轻声问。
谢临渊毫无反应,就站在?原地,烛尖在?他手背上燎了一道赤红烧痕,他甚至都没躲一下,只盯着信看。
平恩侯立即吹灭烛火,挪开烛台,却听谢临渊低声问:“何时送来的?”
殿外陈克禀告道:“前几日。”
谢临渊似是不确定方才所阅,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甚至返回去检察信桶,确定里面再没有第二封后,他忽地呵斥:“为何不早点送来!”
陈克无言,赶忙垂首告罪,他的视线微微抬起?,却发现陛下握纸的指尖在?颤抖,连带着薄纸于寂静殿中发出凛凛声响。
平恩侯也发现了,再问:“陛下?”
谢临渊缓缓放下信纸,转向?他,眼中情绪莫辨。他喉结滚动?,仿佛有难以言语之事。
斜阳落下,阴云涌动?,窗扉乍开,一股寒风裹细雨吹到脸上,大半烛火在?剧烈摇曳。
内侍们要冲进殿里关窗,却见三人俱在?原地不动?,一时也摸不准去留。
过了好些时候,谢临渊忽地笑了下,淡淡道:“无事,她成亲夜被烧死了。”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平恩侯极力压制浑身?颤抖,扭头望向?陈克。
还真被他说中!
他仔细品读方才那句话,却捉摸不透他低哑嗓音中的情绪。郁娘子私下成亲,陛下定会将?其视作背叛,成亲夜身?死也是罪有应得?。
可眼下陛下的反应,怎么瞧也古怪。
平恩侯屏息凝神?,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陛下得?知郁娘子不是细作时,曾对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俨然一副郁卿去留尽被他掌控的模样。
实际也的确如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亲手将?郁卿推给建宁王,又将?郁卿夺回白山镇,令她左右奔波寻找那个不存在?的林家二郎君。她看似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实际却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
平恩侯心生?不忍,郁娘子这一生?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这又能如何?他、陈克、乃至京中各大氏族,不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过日子,这就是自古以来的君臣之道。
或许对郁娘子而言,死也算是解脱。
平恩侯沉默片刻,试探道:“她曾跟过陛下,纵死也应作天家鬼。”
谢临渊攥着信纸,力道之大,已经将?这张纸攥破。他抬起?头,神?情却倨傲淡漠,声凉如水:“一个贱如草芥的姬妾也配给朕陪葬?朕就是太仁慈,养肥了她的胆子,她才敢另嫁旁人。她该庆幸自己?死得?太早,倘使落在?朕手里,势必要将?她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他拂袖来回踱步,忽地又静在?原地,垂眼盯着这张破碎的信纸,久久不动?,双目似是失神?。
陈克与平恩侯皆看出他又犯了眼疾。
今日之前,已许久未曾犯过。
陈克顿时万分后悔给陛下线报,上前跪地谢罪:“陛下保重龙体,臣立刻派人去白山镇,将?那姬妾的遗物带回来,当着陛下的面烧了扬灰,以平圣怒!”
他抱拳垂首,等待着一声令下,却只等到信纸飘落在?地。
陈克抬起?头,竟看见谢临渊露出倦怠的神?色。
年轻的君王揉着眼角,起?身?往回走。
风从一面面大开的窗扉而来,吹得?他丧服素衣猎猎摆动?,勾勒出如鹤般孤绝身?形。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念道:“既然死了,就让她永远烂在?那荒山野岭里吧。”
不知为何,他语气中竟有几分轻快和满意。
这场永无止境的纠缠以郁卿落败告终。而方才对她的贬斥,已是他怒火的余烬。
平恩侯望着他反反复复的模样,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陈克也陷入沉思。
谢临渊挥退二人:“什么闲事都要拿来说一声……朕尚有奏章要批。平恩侯,你先给朕去查,户部前几年亏空的银两是谁借的?省的你无事就在?儿女情长上拉拉扯扯!”
内侍们关了窗,他重新?做回案前,拂去奏章上落叶,接着看了起?来,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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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克与平恩侯出去后,接过内侍打来的伞。
空旷宫道上,唯二人并肩而行。
夜雨倾盆而下,他冲平恩侯苦笑:“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我今日算领教?了。多谢侯爷替我挡下一劫。”
平恩侯亦苦笑:“陛下命我查亏银,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还望陈右卫相助。”
陈克毫不犹豫应下。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前,平恩侯欲言又止,最?后低声提点道:“陈右卫做好准备,陛下还是想要郁娘子遗物。”
陈克半信半疑,陛下一副再也不欲纠结的模样,如何还想要遗物?但平恩侯也是好意,他只道谢说记下了。
往后的日子里,陈克仔细留意陛下的动?向?,但一直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陛下勤政,但原本五日一次的朝会,如今被分作大小两朝会。因他嫌弃一群人挤在?太元殿里只能打瞌睡,还不如趁早回去办事,他要问何事,召人觐见便是。
群臣沐休时,他也在?批阅奏折,有时招国公进宫弈棋,或是去裴府与裴左丞品茶观荷。京中有几个年纪相仿的郡王邀陛下去射猎,他也鲜少推辞,完全不似郁结气愤的模样。
陈克不得?不承认,离了郁卿,陛下似乎只是个威严深重的君王。虽然他有时喜怒无常,说话尖酸刻薄,但细究起?来,这些刻薄并非空穴来风,往往是他过早看破别人图谋,不耐烦与之耗时周旋罢了。
若真说沉痛,先皇出殡那日,谢临渊当着群臣掩面落泪,悲痛哽咽。见者无不动?容,纷纷劝陛下节哀。
自此之后,京都便有了今上重孝的传闻。
若不是陈克瞧见他回议政殿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像卸下一张面具,他几乎也要相信陛下对先皇的真情实意。
至重阳,京中所有关于陛下的非议都渐渐消失。谢临渊已经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世家内斗,分科举士,四海升平,西域、东海各国来朝贺。
翻年春节,京都破例举行灯会,但念着国丧未过,只许举行半日,且禁燃烟火。
那天陛下微服私访去街上瞧了瞧,却碰巧遇见镇国公夫人带着家中一位娘子出游。
轿子停在?街边,帘儿掀开一角,露出小娘子娇俏的面庞,眉如燕尾,杏眼桃腮,未吃酒便有一股子柔媚醉态。
谢临渊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收回目光,并未说什么,似是默许了。
镇国公夫人带人来拜见陛下,自称身?旁小娘子出自李氏六房,但打小就养膝下,当亲女儿一般。
谢临渊笑了一下,并未出言戳破。夜幕落下,朦胧暖黄的灯火点亮年轻君王的半张脸,削去他周身?煞气,平白添上几分温柔。他本就生?得?好看,小时候没张开,还时常被当作公主。长大后眼中的寒意盖过了他的容貌,加上手段过分强硬,莫说将?他认错了,大多数人都不敢直视龙颜。
那位六房的李娘子只匆匆望了陛下一眼,羞得?耳尖通红,朱唇紧咬不敢说话。
谢临渊向?来厌烦女子觉得?他容貌好看,但面对国公夫人,他并未露出半点不悦,同她闲谈几句便带着柳承德与陈克离开。
柳承德偷偷对陈克讲:“不出意料,待裴氏入中宫后,国公家也要出一位娘娘了。”
天下新?鲜事何其多,陈克慢慢忘记了郁娘子,忘记了那些白山镇的线报,也忘了平恩侯的叮嘱。
翻年夏天,国丧刚结束,陛下于内苑东海池旁夜宴群臣。
那天夜空晴朗,园中高挂长明灯,抬头望去,若天上有一百轮月亮同时升起?。京都勋贵们穿梭在?怒放的芍药间,像飞出笼的鸟儿,恨不得?纵酒狂乐,掷千金以尽欢。
有时谢临渊也会去宴上待片刻,但总会竖起?一道玉屏风独坐。可能也是清楚他君威过重,只要他在?场,众人都安静如鸡。
今日他来得?晚了,柳承德将?他引至苑中。不远处灯火通明,如临白昼。谢临渊抬眼望去,难得?称赞了一声内侍布置得?不错。
水榭台碧瓦顶,交错层叠,上头也点着明灯,好似明月落在?宫檐上。谢临渊走近了,抬眼不经意朝那顶上一瞥,忽然停住脚步,脸色煞白。
柳承德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是一只灰雀,偷偷在?檐上筑了巢。只因檐台错落繁杂,就连日光都无法照到某些隐蔽处。若非今日明灯高悬,人们永远也无法看见这只灰雀巢。
柳承德以为陛下不喜灰雀,赶忙告罪:“雀儿最?是狡诈,去年将?巢除尽了,今年还会来,真是防不胜防,明年要告诉这些宫人,漏一个就罚银子。”
宫婢们纷纷涌上去,攀梯摘巢。远处的勋贵们瞧见了,端着酒走过来看热闹。
巢中竟有三只稚雀。它们羽毛未丰,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踩着蛋壳止不住地啼鸣,惹得?女眷们捂着心口直呼可怜。
不知哪家的小娘子梳着总角,一身?绫罗绸缎,端着金银盏飞奔而来,抓起?一把?紫玉羊脂米,喂给巢中幼鸟,转过身?问娘亲:“小灰雀在?这里,大灰雀呢?”
“他们飞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道。
“那鸟儿何时能归来?”
“娘也不清楚。”
“明年还会回来吗?”
“没有那么久。”女声笑道,“说不定今夜就回来了。也说不定……它们只是去天涯海角远行。”
稚嫩的雀啼一声声如尖锐的针,刺扎着谢临渊额角。
他耳畔突然爆发尖锐的嗡鸣,霎那间所有人的声音都听不清了。头顶的月亮连成片,和地上的灯火混在?一起?,如同漩涡将?他吸进去。
谢临渊单手撑在?树干上,几乎不能站稳。他剧烈喘息着,想屏息静神?,却只能听见心脏因绞痛而缩紧,发出绝望的挣扎跳动?声。
他一抬眼,发现自己?扶着的这棵树,是棵百年桃木。只是如今桃花早就落了,枝上空余夏叶。
可即便提前几个月来,也无济于事。
宫人们早就知晓他不喜桃花,未等花开,就将?花苞尽数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