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立刻有婢子用热帕蒙住郁卿的眼鼻,狠狠抹去?她清晨涂好的蜡黄草汁。
蒙面?男子凑近端详,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艳之色, 啧啧称赞道:“这般美人,要在市井里耗到红颜老去??夫人若好好打扮一番,美貌定冠绝京都。”
郁卿终于明白了,有人瞧上她美貌,要把她献给哪个大官。
“我郎君进士及第?, 明日就要一飞冲天,何必你来递高枝?”
蒙面?男人的刀尖挑起她下颌:“你说,薛郎更爱你,还是更爱他的青云路?”
郁卿别过头,呼吸吹起她鬓角发丝,斜眼看他:“也就你这样想。”
蒙面?男人放下刀,绕着?郁卿踱步:“我给夫人算一笔账。就算考中状元,也得从九品校书郎做起,一辈子在京都城南,都买不起一间别院。若薛郎识相,我们许他银六千,官至岭南经略使?,如?何?”
郁卿哼了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事。岭南?你们怎么不去??”
“牙尖嘴利!”男人以刀背敲了郁卿脑壳一下,痛得她直吸气。
他恶狠狠道:“你非要立那贞洁牌坊,那就从了你心?愿!让你当个美人寡妇!”
郁卿咬牙喘息,现在只有两条路。不论易听雪死不死,她都要被献给权贵。
这群人早知道薛郎还毫无畏惧,保不准是哪个世家,想同时用她威胁易听雪,夺走状元之位!
不如?暂且答应下来。
郁卿闭眼默念。易听雪,你可?别在这关卡誓死不屈,一定要答应这群人,用缓兵之计。等通过殿试,当上状元,一切都好说!
男人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哈哈大笑:“你还指望薛郎在殿试上状告陛下么?我告诉你,陛下最烦这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杂事。凡事遇上,就要贬斥一顿。况且,你家薛郎方才已经答应我们,他会放弃殿试,立即出京!”
郁卿脸色一白:“那我还选什?么?悉听尊便?!”
蒙面?男人招手,侍婢灌了她一碗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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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巷里,高墙阴翳中。六个持刀侍卫将中间的清瘦书生?团团围住。来往百姓走到巷口,立刻缩回头绕了路,不敢直视。
易听雪双目通红:“我说答应你们,条件是我要去?东市一趟,取回我夫人的衣衫。”
侍卫们横刀阻拦。
易听雪毫不畏惧,指着?为首人的脸,骂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夺我妻还要辱我至此!我就拿一件衣裳,你们守在前?后门口,难道看不住我一个大男人?”
几人对视一眼,嘶哑道:“给你两炷香的时间。”
易听雪深吸一口气,郁卿曾经和她讲过,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脱险。
她板着?脸走去?东市。
下午,裁缝铺子人最多。易听雪进了裁缝铺就问:“掌柜的,我来取我夫人的衣裳,她从此不来上工了。”
掌柜刚要说没衣裳落下,一抬头,瞧见门口几个持刀侍卫,转身撩起后堂门帘,催促道:“那你快点?!真是烦死了!”
六个侍卫守在门前?门后,等了两炷香,依然不见薛廷逸出现。来来往往都是些婀娜娉婷的富家娘子和青楼歌女,雪臂香腮,媚眼如?丝。寥寥几个男人里,也没一个长得像薛廷逸。
十炷香过去?了,侍卫们再也忍不住,冲进去?搜查,仍找不到薛廷逸。愤怒之下,要拿掌柜的问罪。
掌柜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天子脚下还敢为非作歹?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娘这块招牌真掉下来,砸死的官都够你跪下喊爹!老娘没看见!赶紧滚!”
“泼妇!”几人面?色青白,怕她东家是哪个大姓氏族,赶快回去?禀告。
众人走后,掌柜锁了门,来到隔壁,上下打量着歌伎装扮的易听雪,又翻白眼:“从衣衫料上看,这群人应该是李家六房。你若敢暴露我——”
易听雪连忙行礼道谢:“救命之恩,万万不敢!”
掌柜冷笑一声:“你这伪装也太不高明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娘子。”
她翻箱倒柜扒出一堆凌乱衣物,丢向易听雪,“男子身板硬。来——穿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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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天将落雪。一道天光穿投阴云缝隙而来,落在金殿白玉长阶上。
铜花门一开?,易听雪跳下马车,理了理衣冠,拂袖向前?走。
一道怨毒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易听雪毫不理睬,跟着?内侍踏入金殿。
进士及第?二十人皆在此列。
易听雪稍稍抬眼,只见天子龙椅前?,竖起一道白玉屏风,上头鱼鸟逐游,兰草幽香,并不得见天子真人,不清楚他是否在屏风之后。
如?今,就连天子上朝时,也竖着?这面?玉屏风。满朝文武皆不见天颜。
坊间有话本?谣传,这道玉屏后坐着?的,已不是四年前?那位仁义重孝的天子,而是一只修罗恶鬼,把持着?大虞王朝。
易听雪向来对这些杂说嗤之以鼻。
她又微微侧目,正和屏风侧边,代天子行殿试的考官对上视线。
那人看到她,倏然睁大眼,几近失态,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好半天,他才遏制住。
易听雪只看了这位昔日未婚夫一眼,便?垂落眸子不再说话。
唯有平恩侯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要问,碍于这是金殿之上,他又是主考官,只得将私情压下,开?始问询考生?。
殿试除了对答方略策,论述圣贤道,文理大义,还会问时务。前?几项易听雪皆对答如?流,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甚至引得其他考生?投来钦佩目光。
问到最后一项时务,平恩侯略显低哑的声音回荡在殿中:“诸君以为,分科举士与?乡里荐官,优劣在何?”
如?今荐官与?科举并行,但天子要做什?么,众世家子弟也明白,因此都称赞科举更能不拘贵贱,选拔人才。
平恩侯看着?众考生?,视线时不时落向玉屏风后。轮到易听雪,他暗自握紧手中经卷,屏息凝神。
只听易听雪冷声道:“科举皆是无用功,陛下莫要在这上面?白费力气了。”
周遭一片倒吸冷气声,连平恩侯都顿住,以眼神暗示她说错了话。
但易听雪不卑不亢的声音依然响彻金殿,她说起京都酒楼翻了六倍的住店钱,店中打着?地铺的寒门学?子,以及他们为考试倾注家财,最后落魄而归的模样。她说起夫人为了攒钱给她考试,在东市裁缝铺里日夜穿针引线,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夹肉的胡饼。
“不拘贵贱?君不见会试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各家子弟,谁不知其中猫腻!氏族霸占及第?榜位。若陛下只想戏弄天下学?子一场,何必开?科,不如?继续行荐官制!”
“住口!”平恩侯立刻打断,“休在金銮殿上胡言乱语!”
易听雪忽然仰头,冲他一笑。
平恩侯似是想起什?么,清隽的脸上尽是痛不堪忍,蹙眉凝望着?她,冷声吩咐:“还不将她带下去?!”
左右内侍立刻上前?,易听雪深吸一口气,冲着?玉屏风道:“草民一路从石城镇来,见天下太平,以为大虞迎来了圣明君主,只愿披心?沥血为陛下尽忠。今日方知不过幻梦一场!既然如?此。”她环视一圈,冷冷道:“祝侯爷官运亨通,祝诸位平步青云,祝陛下麾下人才济济!”
平恩侯指尖颤抖,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就在此时,玉屏风后传出笑声,似寒泉破冰,带着?彻骨冷意。
在场众人皆噤声垂首。
内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天子淡淡的声音传来:“治不敬,先罚十下。”
侍卫抄起短杖,令易听雪跪在地上,冲着?她的脊背直接打下去?。
一声闷哼,易听雪攥紧双手。
平恩侯脸色煞白,立刻转身冲着?屏风后的天子道:“陛下!莫要为这狂徒脏了金阶。”
然而玉屏风后寂静,天子并未出言。
五下之后,易听雪已直不起身,若不是裁缝掌柜娘子给她穿了硬皮软甲,或许背上已经肿了。
“你学?问做的不错。”冷淡的声音复传来,“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
易听雪喘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为了权财名禄,堕落成一条走狗!”
平恩侯眸中闪过刺痛。
她怎知如?今的陛下,已不再是当年那位太子殿下了!
果然,天子又笑了一声:“那继续打。”
十下后,易听雪双手颤抖,扣在殿砖的缝隙上,额间滴落汗水。
金殿中一片寂静,众考生?心?有戚戚焉。
平恩侯面?色灰败,转向玉屏风后:“陛下……”
天子忽道:“薛廷逸,起来谢恩。”
易听雪跪在地上,心?道还有什?么好谢的,抬眼一看,平恩侯和旁边的内侍都变了脸色,古怪地看着?她。
内侍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来:“状元郎,殿前?大不敬只治了你十杖啊,还不快谢恩!”
易听雪愣在原地,忽然推开?内侍,跪下急声道:“臣有一事恳请陛下相助!李家六房李元铎想要状元之位,殿试前?强行掳走臣妻刘氏以胁迫臣就范!”
考生?之中,李元铎忽然起身,冷哼道:“状元郎,你想清楚再说话。”
易听雪闭了闭眼,她的确不能拿出证据。
世家当道,难道陛下会为了一个九品校书郎的妻子,动李氏不成?
得罪世家,无异于自毁前?程。
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郁卿,被送到权贵人家继续做姬妾吗?
“臣——”易听雪死死咬着?牙,“臣与?妻子相识于贫贱,扶持至今,情恩深似海。臣不过一介寒门学?子,无依无靠,也曾落难到绝境,遭受百般折辱,几次想要求死……”
她想到建宁王府那段日子,忽地哽咽,“是臣妻将臣一次次拉起来。她第?一个倾慕臣无人赏识的才华,第?一个认同臣满身无用的傲骨。她说,臣不输别人,应当努力活下去?。”
“世人皆懂状元郎才华横溢,可?若非她鼎力相助,臣的才华从何处来!臣惟愿取得功名,弥补她半生?艰辛,却不想临了殿试,她竟为臣遭受如?此磨难!臣可?以为了远大前?程,佯装不知,在李家面?前?伏低做小,但为人如?此,何异于畜生?!”
玉屏风后无声无息。
在场众人闻言不禁动容,悲哀地望着?她。众人皆知,陛下最厌烦提儿女情长。况且她所言,已然触怒了雷区。
平恩侯闭了闭眼:“薛郎,你先下去?。”
易听雪吸了吸鼻子:“臣是个犟种,陛下已知晓了。若陛下不答应出手相助,我就跪死在此地!我在妻在,妻死我死!这状元我不要唔——”
平恩侯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剧烈的咳嗽声从玉屏风后传来。
内侍惊呼:“陛下,保重龙体!”
紧接着?,众人听见龙纹剑出鞘的鸣响。
众人纷纷跪在地上,劝陛下息怒。平恩侯脸色煞白,与?内侍一对视,皆看见彼此眼中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