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陛下上次拔出龙纹剑,亲自砍了所有道士的脑袋,大殿里血流成河,宫婢们清洗了三?天。
脚步声响起。
易听雪下意识抬眼望去?,忽地怔住。她曾听闻天子有眼疾,但她家道未中落时,曾远远见过这位太子殿下。那时他并未患疾,一身金玄威严太子衣冠压下了过分昳丽的容颜,显出几分温良,但总有那么一种违和。
如?今她终于明白哪里违和。
脱下那身金玄衣,温良恭敬的模样彻彻底底消失。
年轻的君王提剑走出玉屏风,终于露出真容。
他当朝不束冠,墨发随意垂散而下。眼上居然缚着?一层白缎带。他皮肤惨白,更衬得唇红如?血,通身白绸丧服堆出凌凌波光,前?襟沾着?一大片暗红色,如?怒放的罂粟。
天子似是常年疾病缠身,以至于脸上的线条都极其锋利,带着?煞气。尽管遮住了双目,但朝向谁时,都会感觉被盯上,心?中升起一种毛骨悚然。
他缓步走到易听雪面?前?,剑尖指着?她的脸,嗓音中夹着?一丝气声:“你不是说我在妻在,妻死我死?那履行你的谏言!”
易听雪咬牙:“先请陛下出手相救!”
谢临渊不语,唯剑尖嗡鸣。
忽然,他仰天笑起来,笑得胸腔颤抖,笑声中带着?尖锐的绝望和凄厉,一声声刺进众人耳中,在这寂静空旷的殿中环绕。
易听雪今日始知有人笑成这般,如?苦海翻腾,缠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悲凉。
谢临渊忽然转了剑尖,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像在寻找一个恨之入骨的仇家,要立刻手刃其人!
他走下金阶,所到之处,人们无不颤抖着?拜服于他脚下,拼命求饶,根本?没有他要找的人。庙堂之高,天地辽阔,竟连恨意都没了着?落之处。
殿外的雪又落下,天地俱白。
他停下脚步,面?朝那一片白,静静站在原地,陷入沉默。
周遭如?同结冰的深渊,没有悲伤,也没有欲-望,只有无尽的寒冷与?静止。
人们屏住呼吸,轻轻抬起眼,发现天子没在笑了。
他雪白的衣衫擦去?唇角鲜血。
只听叮当一声响,龙纹剑丢在了易听雪身侧。
谢临渊似疲惫不堪,低声道:“快滚。”
众人扭头盯着?那把龙纹剑,又看向易听雪,几乎瞠目结舌。
龙纹剑乃开?国君主以玄铁百炼锻造,有真龙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严。大虞历代帝王皆用作随身佩剑,永不摘下。
自陛下登基后,佩剑也从不离身。这柄龙纹剑在手,能调动天下之兵,所到之处无不臣服,就算薛廷逸拿着?剑从中书省里杀个对穿,都没人敢阻拦。
这样一柄剑,怎就给了一个小小的寒门学?子,去?救他的糟糠之妻?明明派一个人去?李家问就好。
即便?薛廷逸是新?晋状元郎,那也要从九品校书做起,他何德何能?
易听雪心?中涌起狂喜,握紧龙纹剑道:“谢陛下!”
-
郁卿被一阵喧哗声闹醒,极力睁开?眼,发现双手被捆在一起。
她暗骂一声,坐起身,用门牙慢慢啃着?麻绳绳结。
砰一声,屋门被踹开?,天光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易听雪持剑冲进来,划开?她手上绳索,安慰道:“你没事吧?没受伤么?”
郁卿脑子里那股迷药劲儿还没过去?,抬起头,屋外还站着?一众禁卫。
郁卿愣了愣,低下头,忽然看见易听雪的手指甲裂了,一刹那间清醒过来:“谁伤了你?”
易听雪见她无碍,笑了下:“无事,殿上被打了十杖。”
郁卿怒不可?遏,压低声音道:“这个挨千刀的疯子!你犯了什?么错他凭什?么打你!快让我看看你伤到哪里了?”
易听雪赶紧捂住她的嘴,叹道:“无事,陛下是在提点?我。你也清楚我是什?么性子,今后要在官场上行走,总要收敛几分。而且我的确殿前?冒犯在先。”
郁卿才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打了她的姐姐还占了道德高地?哪有这种好事?
就算易听雪说话不好听,那他就不能好好说吗?非要打一顿。
对这位当朝天子一路积攒的好印象,通通跌入谷底。
易听雪知道她极其护短的性子,劝道:“若陛下真想治我不敬,早就拉我出去?打大杖了!那个才叫疼,能打得皮开?肉绽。过两日我携你去?面?见陛下,亲自谢恩。”
郁卿:“谢恩?你也疯了不成?”
说完她反应过来,易听雪出生?自皇权之下,骨子里刻着?的,是效忠明君。
既然易听雪都不在意,郁卿也不想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行吧,你说了算。”郁卿拉着?她站起身,相携走出屋门时才发现。此处是京都城郊,远处城墙巍峨高耸。
“你这剑从哪儿买的?”她皱着?眉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长剑。
易听雪道:“陛下御赐,让状元郎来救糟糠妻。”
郁卿噗嗤笑出声,她已知晓易听雪高中状元,而她如?今是状元夫人。
这么一高兴,就连方才被绑的不愉快都抛在脑后。
马车早已备好,二人上车后,郁卿将被迷晕的前?后经过说与?易听雪。两人各对了线索,的确是李家六房搞得鬼。
易听雪叹道:“多亏这柄龙纹剑。否则我也不会一路走进镇国公家,让他把李氏六房家主带来,逼问他,你在何处。”
郁卿盯着?龙纹剑,压低声音:“陛下不是最烦儿女情长的事吗?”
车厢摇摇晃晃,易听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兴许……真的是疯了。”
她在殿前?闹得那一出,迅速传开?。
如?今全京都人都知晓,新?晋状元郎与?发妻伉俪情深,比翼连枝,生?死与?共。就连禁卫看二人的目光,都带着?艳羡。这世上没有太多真挚情感,寻常夫妻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或是在柴米油盐中消磨了感情。
如?今有这么一对神仙眷侣,郎才女貌,自然成为坊间话本?的原型,被各路说书人添油加醋,改成无数版本?。
不出所料,李家六房只将罪责推到一个奴仆身上,又赔了点?银子,便?不再有下文。
只是他们沦为了薛郎与?刘娘子故事里的大恶人,如?今男女老少皆知李氏六房逼良为娼,只手遮天。有好事者甚至往他们门前?泼狗尿。
过了两日,易听雪背上的淤青不打紧了。便?寻了个时间,带着?郁卿进宫面?圣谢恩,并归还龙纹剑。
第28章 谢临渊和林渊是同一人?……
易听?雪说不能空手还龙纹剑, 必须备一份谢礼。她思来想去,道:“若不然凑钱买一尊玉雕?”
郁卿数了数钱,摇头, “我们买不到好的。再说了,陛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送的东西, 他?看都不会看一眼。要我我就买盒糕饼送过去得了。”
易听?雪笑得差点喷茶:“买糕饼送陛下,你也?是大虞第一人。”
虽说如此, 易听?雪这两日夜夜发愁, 翻来覆去睡不着。
郁卿也?烦,当官真是累极了。她小心翼翼捧着龙纹剑看来看去, 道:“若不然我给它打?个剑穗得了。”
“这可是龙纹剑!”
“陛下不会真系上去。”郁卿无所谓道, “我买帛肆最贵的络子就好。”
“的确如此。再贵能贵过世?家进贡不成?我一介寒门学?子,心意到位就行。”易听?雪叹道,“那就多谢卿妹了。”
-
进宫那日,天?上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
二人在殿外候了好一阵,内侍抱着碳炉急匆匆跑来:“状元郎久等了, 陛下今日政务繁忙, 不若奴来转交吧。”
郁卿对天?子彻底没了好感, 却也?懂人前少说话, 不给易听?雪惹事?,便?扭头望着她,眼中透着想回家的祈求。
易听?雪悄悄拉住郁卿的手, 蹙眉道:“龙纹剑乃国之重器,我二人愿在此恭候。”
内侍叹气,将她们引进偏殿躲雪,宫婢们上了热茶点心。众人偷偷打?量着这对小夫妻,暗地里都捂着嘴偷偷笑, 难怪状元郎如此护妻,这位刘娘子的美貌真可谓当世?无双,谁娶了都想护。
郁卿缩在椅子上等,无聊得睡着了。直到傍晚,才被唤醒传进议政殿。
十二月的长安宫冬风肃杀,殿中寂静阴冷,庄严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她第一次来此处,无端地忐忑,低头跟在易听?雪身?后照猫画虎。好在她身?无功名?,甚至不够资格开口觐见,忽觉自己就像上辈子影视剧里,主角身?边没台词的群演。
二人跪在殿中,易听?雪献出长剑,谢天?子隆恩,又?献上剑穗,以表明感激之心。内侍来取走长剑,呈给天?子,却将剑穗放一边去了。
玉屏风后的天?子只淡淡嗯了声。
郁卿知道,陛下少言寡语,只是心里叹息,自己花心思打?的剑穗,收礼人就算不喜欢,连句客气话也?不讲。
但转念一想,剑穗为薛郎而打?,只要解了薛郎烦恼,一切都值得。横竖谢完恩就走,莫再纠结。
易听?雪动了动,暗示她可以出言谢恩了。
郁卿又?默念一遍易听?雪教她的谢恩话,就一句,她已背的滚瓜烂熟,但还是有些忐忑。她小声清了清嗓子,屏住呼吸,准备开口,玉屏风后却忽然传出男人声音:
“伤好了?”
郁卿顿时僵在原地,如遭雷劈!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回忆的碎片。芦草村的小院,白山镇的医馆,陋室中温暖的烛光。
她的确不再记起,但她没有失忆。
郁卿心脏砰砰作响,疑心自己听?岔了,咽下喉咙里的干涩,凝神等待。
易听?雪回禀完,那玉屏风后的天?子道:“下不为例。”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声音?!
郁卿脑袋轰鸣,炸得她有些神志不清,头脑眩晕。她胆大包天?地抬起眼,迫切地想看清天?子真颜。
入目唯见一道莹润的白玉折扇屏风,雕花巧夺天?工,举世?无双,只是不太像九五至尊所用。
即便?没有屏风遮拦,她身?无诰命,也?不可直视天?颜。
郁卿安慰自己,她与林渊分别太久,回忆里他?的嗓音都有些模糊。况且男子声线都比较低冷,天?下之大,总有人相似,认错了人是常事?。
这念头就像箭矢命中靶心,扎得她浑身?一激灵。
谢临渊,林渊,相似的嗓音,真是巧合吗?
郁卿低着头深呼吸,闭上眼,心跳随呼吸声逐渐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