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细细想来,的确有点不一样?。谢临渊的语气更凛然淡漠,仿佛世?上没有他?瞧上眼的事?了。
郁卿心如火烤,这场谢恩太漫长又?太短,她只求谢临渊能多说两句话,好让她仔细分辨一下。或者他?走出那扇屏风,让她斗胆瞧一眼天?颜也?行。
万一他?和林渊两个模样?,岂不白担忧一场?
说不定大虞皇室和林渊有些血缘关?系,才让他?们嗓音如此像,毕竟林家乃江都大世?家,联姻也?不是没可能。
说来建宁王和林渊也有一些相似,但林渊站立时更高?,身?形更偏向颀长,不是建宁王那种猎豹般的精壮。
往昔的回忆一点点涌入脑海,郁卿实在头疼。
巧合太多,她难以自欺欺人。
此刻,易听?雪又?看向她,暗示现在可以谢恩了。
郁卿浑身?一滞,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危机。
万一谢临渊真是林渊呢?
她能认出林渊的嗓音,林渊也?能认出她的。虽说他?抛弃在先,她也?早嫁作状元妇。
郁卿依稀记得林渊并不大度,非常爱记仇。万一知晓了她身?份,会不会厌屋及乌,故意打?压易听?雪?
如今只庆幸谢临渊有眼疾,只要她一日不开口,就能瞒一日。
想到眼疾,郁卿心口又?中一箭!
郁卿额前泌出冷汗,朝易听?雪指指自己的嗓子。
易听?雪以为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便?躬身?道:“臣妻那日被灌了药,喉咙至今尚未痊愈,但她曾屡次对臣示意,陛下救命之恩,她感激至深,没齿难忘!”
郁卿跪坐殿前,从未如此崩溃。她终于明白为何裁缝铺掌柜总爱翻白眼,她也?想翻。
感激至深,没齿难忘?
她只望林渊彻彻底底忘了她,最好磕到脑袋失忆了,或者疯久了神志错乱,认不出她了!
然而,天?子却缄默不言,没让她们走,也?没有留。
郁卿的脑袋压得低低的,余光里,连枝灯的蜡泪滴落烛台。
烛火摇动,满室寂静。
夜幕降下,风声渐起。
郁卿咬着牙,再也?忍不住了,悄悄伸手拽了易听?雪袍角。
易听?雪也?不知为何,刚要再问,抬眼瞧见内侍柳承德给她使眼色,便?禀辞带着郁卿退下。
走出议政殿门的那一瞬,郁卿长舒一口,浑身?疲软,连双腿都站不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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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枝灯中的蜡又?燃下一截。
玉屏风后,谢临渊静静看着方才二人跪坐的地方,似是出了神。
世?人鲜少清楚,这扇玉屏风只挡屏外人。从内向外看,能瞧见绰绰人影,只是一颦一笑朦胧,如隔纱雾。
薛廷逸进来时,他?在批阅北凉残部闹事?的军报,并未仔细听?他?繁冗的谢恩,更没注意到他?身?侧的夫人。他?更在意的薛廷逸是否莽撞不堪大用,因此只告诫他?下不为例。
而他?话音一落,屏风前传来一道深深的呼吸。
这刹那,谢临渊心脏不由他?掌控,随她吸气升起,又?随她呼气猛地下坠。
他?手中笔顿在原地,笔尖微微颤动,朱砂色落在军报上的“细作”二字,好似一种隐秘的暗示。
谢临渊蓦地抬眼,瞧见屏风后状元郎夫人的轮廓。
多少日夜里,他?曾坐在龙椅上,俯视着殿中道士高?僧。
禁卫持刀抵在他?们脖颈上,命其寻来郁卿魂魄。这群废物匍匐在他?脚边,瑟瑟发抖,原形毕露,再没能看见天?明。
第一个活着出宫的,是一位来自苗疆的老妇。她皮肤黝黑,皱纹中布满风霜,低下头看着横到脖颈边的剑,并不恐惧,只露出一种悲悯的神色。
她说她不能将一个魂灵带来,因这世?上无人能操纵生死,没有阴曹地府,也?没有往生。
“民间生死相恋的话本,都是痴情人为弥补遗憾,凭空创造出来的。”她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那些阎王审判善恶,都是遭受不公之人,无力报复的寄托。就连僧侣口中的净土,也?是贫苦庶民,对来生的慰藉。众生皆在天?地熔炉里煎熬,陛下已是至尊,为何要与愚民一般见识?”
谢临渊久久不语,屏退旁人,淡淡道:“朕从来是不信鬼神的,如今也?没信。”
只是为何他?一日日寻来这些江湖骗子,冷眼看他?们念叨魂归来兮的胡话,再将他?们拖下去处斩。他?也?不明白。
但心火一日胜过一日,几乎要将他?燃尽,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不堪其扰,沉思数日,唯得出一个结论。杀旁人只是殃及池鱼,他?真正想杀的人是郁卿,只要亲手将这个背叛他?的人千刀万剐,一切便?能了结。
苗疆老妇听?完后,神色古怪,最后长叹一口气道:“民妇无能为力。唯能为陛下献上一枚蛊,名?为南柯。”
谢临渊听?见蛊字,面无波澜道:“拉下去。”
侍卫提刀进殿,老妇跪下急声道:“陛下且听?民妇解释。南柯虽名?为蛊,却与怪力乱神无关?,更像是一门秘术。此术乃周天?子祭祖时,命巫祝研究的秘法,能让人在半梦半醒间,见所思所想的一切。那些声称自己梦见祖先魂灵的帝王,皆用此道。”
谢临渊嗤道:“幻梦一场。朕怎不知周天?子也?爱玩弄这些把戏。”
他?粗浅翻阅秘术,很快就通晓了这故弄玄虚的玩意儿如何运作,直接丢在一旁。
夜幕逼近,长安宫中寂寥,他?批完最后一本奏报,宫人们服侍天?子入寝。
寝殿中,小叶紫檀的微香弥漫。谢临渊借着殿角孤灯,看层叠的纱帐虚影,如云烟缥缈。
他?阖目凝神,四周逐渐昏暗下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呼吸,重重击打?着他?的心脏,让他?指尖麻痹,手臂颤抖,浑身?血液倒流。
她的呼吸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像小院后山的风穿过春野桃枝,散漫又?轻快,与京都喧哗、金銮铃响、晨钟暮鼓诵经,都不一样?。
他?绝不会认错。
谢临渊转过身?。
淡淡天?光从窗棂洒落,映亮悬浮的微尘中,一道如小鹿般轻盈的轮廓,正跪坐在陋室床沿。
谢临渊抬手拽住她细腕,一把将她拖来身?前:“你——”
就在此刻,那陋室,那窗棂微光,那漫天?飞舞的尘埃,连同?她的身?影,通通卷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柯一梦,无非如此。
每当他?靠近,或是出言唤她,她就会立刻消失。他?威胁过她,也?曾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或是轻轻触碰她的侧脸,而下一刻总是徒余黑暗。
谢临渊试了百次,千次。
后来,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这场幻梦,静静看着她,任凭身?侧尘埃落入无尽的沉默里。
一如此时此刻,他?坐在屏风后,看着这道模糊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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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六房赔的钱,够郁卿和易听?雪在城南置办下一间院落。屋子虽逼仄,但也?是家。
从宫中回去后,郁卿拉着易听?雪进了屋,告知她林渊与谢临渊疑似同?一人。
易听?雪惊得险些失态,在屋中左右踱步:“陛下……陛下绝无可能是那负心郎君!”
郁卿揉着剧痛的脑袋:“我也?希望他?最好别是。”
易听?雪越想越心焦,盘坐床边双手撑膝,陷入天?人交战。
一边是她效忠的君王,一边是心疼的妹妹,君王负了她妹妹,她该如何自洽!
郁卿不忍看她痛苦模样?,此事?皆由她而起,易听?雪也?是为她纠结。
“他?负我就负呗,无非在儿女情长上做个恶人,与治国理政无关?。再者,他?若真是天?子,怎能娶一介村妇?这村妇还曾是他?亲弟的姬妾,我们简直天?差地别!你莫要难过了,八百年前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你倒是比我更在乎。”
易听?雪抬头,诧异地望着她,颤声道:“今夕何夕,你也?能说出这话来……”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歪头问:“你见过陛下吗?”
易听?雪沉思片刻:“陛下以缎带缚眼,面若好女,浑身?煞气……算了我给你画一下试试。”
半响后,郁卿拿着画端详,丝毫看不出林渊的影子。
她哀求道:“让我偷偷见一面陛下吧,否则我寝食难安!”
可易听?雪也?没有办法,她现在徒有状元头衔,年后吏部才会下发任命书。若非归还龙纹剑,她都难见陛下一面,更遑论郁卿。
郁卿绞尽脑汁思考,视线忽然落在圆桌上的一摞拜帖,时逢岁末,大虞宴如流水。薛郎中了状元后,京中权贵纷纷递来邀约。若宴席主人也?邀请了陛下,会特地在函信里标明,以防客人酒醉冲撞圣驾。
但邀是邀了,陛下去不去,就不一定了。
郁卿和易听?雪仔细一翻,抛掉裴府汤泉宴不方便?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平恩侯府在城郊东林设下赏梅宴。天?下人皆知陛下与平恩侯私交匪浅,但郁卿怕易听?雪尴尬,便?说自己不爱梅花。
易听?雪敲她脑袋:“正事?要紧,万一陛下真是林渊呢?”
“躲着走呗。”郁卿心里也?没底,“此事?全?看陛下怎么想,若真识破了,总不至于被恶心得要杀了我……我跑得远远的不碍他?眼就得了!”
然而,二人相携去了平恩侯府,只收获了一堆溢美之词,连陛下的影子都没见到。
接下来一连数日,郁卿与易听?雪成了各家宴席中的常客,几乎全?京都的权贵们都认得了她们的脸。从前易听?雪待字闺中时,最不□□席吵闹,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宴上还是能知晓不少朝中消息。
廿三?日,右侯卫崔大将军邀二人观靺鞨传来的冰嬉,众兵士乘木逐鹿冰上。郁卿看得开心,多饮了几杯酒,被府中婢女扶去出恭。
易听?雪留在宴上,与各位未来同?僚谈论时事?。她抬头一看,忽地见到对面的高?台上,竖起了一道白玉屏风。
她辞别众官,回身?去寻郁卿,却发现郁卿并不宴上。
易听?雪等了三?炷香,郁卿仍未归。
她心中不知为何慌起来。
第29章 扣住她的下巴提起
这座江边宅邸横跨玉江两岸, 冬日可作冰嬉,春日宴上曲水流觞。乃陛下七年前赐与右侯卫崔大将军。
他曾驻大虞北边战线,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一同抗击北凉。七年前旧伤发作无力战事, 故至今长居京都。
冰嬉场热闹,无人?注意另一侧的猎帐。
崔大将军亲押一高瘦书生, 推到地上。
那?人?满身血污,颓败跪趴在地上, 已受过刑。
“启禀陛下, 人?抓来了。”
纱帘里,侍婢端上青玉盆。
谢临渊净手后?, 取来白丝绸帕擦干, 转身俯视着帘外人?,并未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