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崔大将军狠狠踹他一脚:“贺楼敬,安召十三?年的线报是你偷的吧?”
贺楼敬喉咙梗塞,眼神微闪:“草民,只是一介云游画师, 与北凉没有半点瓜葛。”
崔大将军扬手, 信纸纷纷, 兜头洒下。贺楼敬低眉看了眼, 斥道:“与家母通信,有何?不可!”
崔大将军拽起他衣襟,一巴掌扇肿他的脸:“放肆!来人?, 传信物!”
侍者呈上贺楼敬随身之?物,放在天子面?前案牍上。
谢临渊瞥了眼,尽是些纸笔画卷,画神佛画仕女,也?画大虞风物, 便命侍者拆开剩下的画筒。
贺楼敬仰着赤红脖颈:“是或不是,陛下一阅便知!草民虽有一半是北凉人?,但自小在大虞生长,没有半点不臣之?心?!”
谢临渊平声:“为何?来京都。”
贺楼敬低下头:“……云游四方,以?求神来之?笔。”
“陛下。”侍者躬身奉上画纸。
谢临渊一张张看过去?,并无异样,翻开最后?一张时,却忽然顿住手。
这是一张观音图,与时下坐莲观音相去?甚远,她是站在海中的。
最奇怪的是,这画已经画完装裱好了,画中观音却缺了脸。
谢临渊垂眸淡看观音身姿,良久后?翻过画,裱纸背的角落里写了一个小字:“卿”。
他嗓音听不出情绪:“画献给谁?”
贺楼敬:“草民自留。”
“为何?不画完?”
“画已画完!”
谢临渊倏然起身,抽起海上观音图,扫到他脸上!
“下流伎俩!”
贺楼敬目中哀痛:“草民不知陛下何?意。”
谢临渊攥紧拳,手背青筋抽动,抬眸示意。陈克突然拔刀,插进贺楼敬五指间?,锐利刀锋擦了他指节一线血。
“朕只问你一遍,观音照何?人?所画?”
贺楼敬咬牙苦笑:“草民未曾仿肖!唯一能依照之?人?……只是萍水相逢,并不相熟。她误会草民唐突,不让草民画她的脸。”
谢临渊背过身,压抑着呼吸:“你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贺楼敬垂首想了很久:“五年前的冬天,草民在江都东城河畔,看见她浑身湿透,在巷角睡了一夜,想叫醒她。”
天子并未再问,负手静立在原地。
烛火闪烁,将他身形投在纱帘上,阴影翻滚如困兽挣扎。
陈克呼吸一滞,低声道:“陛下…巴以丝罢遗留9陆伞…”
“将她画完。”他忽然道。
贺楼敬怔愣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心?中猜疑的苗头忽然长成明晃晃的巨树。他慌忙低下头,唯恐泄露了神思:“陛下,画已裱好,断不可再动笔。”
帐内响起一声短促的嗤笑。
陈克手腕微沉。
霎时,贺楼敬嘶叫,只见他左手小指连根齐断。他痛得目眦欲裂,抬起头,与帘后?天子噙笑的目光对?上。
仿佛一只等待狩猎的狼。
“进掖庭作御用丹青,或者今后?不再画,你选一个。”
贺楼敬似被抽去?脊骨,颓然跪在地上,眼前闪过那?张完美无瑕的容颜,怅然道:“请陛下赐笔。”
两炷香后?,侍者呈上了画卷。
谢临渊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屈,并未接过画,只是微微侧目,看向画上观音。
观音眉眼低垂,薄唇俏鼻,一颗明晃晃的痣落在中庭。
他瞧着许久,咳了咳,取帕巾缓缓拭去?指间?血,丢到火盆中去?。
火苗瞬间?吞噬了一缕暗红,帘外的崔大将军并未发现,以?为审完了,便开口相邀:“陛下,可要观冰嬉?”
“去?看台。”谢临渊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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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琼林玉树煞是美丽,郁卿从恭房出来后?,酒意尚未消,身子热融融,吹着温柔冬风,伴侍婢而走。
抬头望去,冰雕夹道,有百花群兽,栩栩如生。
郁卿看得眸子亮盈盈,相伴的侍婢见如此美人?,话都不禁多起来:“京都没有巨冰,这都是靺鞨拉来的,元宵后?就化得不成型了。”
郁卿瞠目结舌,为赏半个月的冰雕,竟要从千里之?外的靺鞨运冰,属实大手笔。崔氏乃六姓七望末流,可见氏族门阀积金累玉。
“夫人?,尽头有一颗巨大冰树,三?人?难环,可要去?瞧瞧?”
郁卿立即答应。
二人?来到树下,赏满树冰花。冬阳透过坚冰,散落在眉间?,光彩粼粼。正当她沉醉其中,侍婢忽然拉住她衣袖,小声道:“夫人?,好像是大将军来了。”
郁卿侧目,只见远处一众人?朝冰树走来,为首的长髯壮汉正与身旁人介绍这座冰树。
易听雪不在,她不便孤身打扰主人?家,就随侍婢悄声退下。
走入林间?幽径,郁卿提着裙子,好奇回首,想瞧那大将军的胡子,到底有多长。
她一眼望去?,魂飞天外!
大将军的胡子都不重要了。他身边高挑的郎君,一身金丝绣日月章纹大氅,眼缚白绸缎带,腰上的九环玉带昭示着尊贵的身份。
郁卿耳畔嗡鸣,冬风吹得脸颊发干。
她日夜期盼有天,能偷偷看一眼天子容颜,以?求得心?安。但当她藏在亭后?观望,鞋履被幽道积雪浸湿时,郁卿还是头皮发麻,想立刻转身走掉,就当她从未见过冰树,从没来过玉江畔。
她怎么会妄想天子不是林渊呢?
许多年过去?了,林渊——不,谢临渊其实没太多变化,唯举手投足都更加矜贵孤绝,还以?缎带缚目,步履缓慢,定是眼疾尚未痊愈,不知腿疾是否好多了。
借着身前长亭短廊的遮蔽,郁卿时不时抬眼瞄他。他的颌边转折冷冽,与他紧抿的薄唇、脖颈的喉结都一样,有种锋芒毕露的气势,那?白绸带都遮不住。
郁卿遥遥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恍若隔世。
片刻后?,她垂下头,将自己彻底隐到雕花回廊柱后?头,手里攥着冰凉的蕙带。
谢临渊一步步靠近了冰树,他说话的模模糊糊,传到耳畔。郁卿心?跳催迫,不断安慰自己很快会过去?。终归他是林渊。六年前,他们曾在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角落同床共枕,黑暗中发丝缠着发丝,手指勾着手指,他的鼻尖抵在她的脸颊,共享着彼此的气息与心?跳,相拥而眠。
如今他高居金銮,不可直视,周身簇拥着豪门贵胄,享万民顶礼崇拜。
而她是万民中不太起眼的那?一个,背对?着他,躲在僻静的长廊幽径,望枝上凝雪簌簌落下,灰雀啼鸣。
郁卿露出一个笑容。
既然已知晓了结果,今后?躲着他走便是了。若非顾着易听雪的前途,她甚至想离开京都,彻底远离他,免得彼此徒生尴尬。
不多时,崔大将军带着一行人?前往别处。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侍婢瞧了一眼,拉着她出来。
二人?在冰树下的青砖上跺脚拍雪,互相取下发间?衣角的碎叶,相视一笑,扭头准备往看台走。
忽然一道凛然嗓音自长道尽头传来:
“站住。”
顿时,郁卿手脚发麻,心?脏缩紧。
来不及反应,侍婢已拽着她转身,行礼下拜:“见过陛下,见过大将军,见过各位大人?。”
郁卿张了张嘴,竟没发出一点声音。好在不待她说话,谢临渊反而先开口了。
“过来。”
依旧是两个字。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明他从前也?会用一种温润的语气掩饰心?中的不悦,那?时她听得出一点,如今却毫无端倪了。
郁卿忐忑地走过去?,每挪动一步都是煎熬,好像前方有刀山火海等着她。她偷偷抬起眼,看见众人?立在两侧,而谢临渊负手立在长道中央,回身面?朝她。
他双目被遮盖,教?人?窥不见喜怒,却反被他无形的气场注视。
好似过去?了一瞬间?,又好似过去?了一整年,郁卿终于顶着众人?的目光,走到他身前。
侍婢先一步跪下,郁卿不清楚如何?应对?,但薛郎还没收到任命书,是半个白身,她行大礼总挑不出错。
郁卿也?垂首跪在他日月章纹的大氅尾下,挤着嗓子道:“见过陛下,见过大将军,见过各位大人?。”
身侧侍婢有一瞬僵硬,似乎不懂她为何?哑了。
谢临渊不置一词,低头面?朝着郁卿,向前逼近了一步。日光投落他的影子,仿佛他身上大氅也?笼罩住郁卿浑身上下。
人?们也?随他静止,唯有雀鸣声啼得急促。
郁卿扶着砖石的双臂颤抖,在场众人?皆不忍。她与夫婿皆是寒门出身,没见过世面?,看见陛下心?生惧意,倒也?不难理解。就连他们也?会怕陛下。
青石板冷硬,凉意渐渐渗透了衣衫下拜,攀上她膝盖。
郁卿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不懂谢临渊到底想做什么,简直要被这凝滞怪异的氛围逼疯。
崔大将军见此,赶忙笑着来解围:“陛下,这位是熟人?,新科状元郎的夫人?!方才在长廊里赏雪。这天也?冷,不如让夫人?先回去?吧,臣还想陪陛下观冰嬉。”
谢临渊忽道:“抬头。”
郁卿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尽力挪动僵硬的脖颈,可她越往上抬,头顶传来的压力越大。
风从夹道上来,带起微凉雪粒,吹拂她鬓角柔软的发丝。
“抬起来!”谢临渊道,“朕只说这一遍。”
郁卿被他吓得一抖,彻底缩成一团,怎么也?不肯动了。
众人?见此皆不敢出言。
谢临渊也?没有再说话,直接伸手,扣住她的下巴提起,迫使郁卿的脸庞完完全全面?朝他。
他的气息骤然闯入,令郁卿措手不及,只仓猝瞥过他一瞬,立刻避开了。
“陛下……”她浑身发抖,怯声道,“民妇可是冲撞了陛下……”
听见她的声音,谢临渊的脖颈紧绷,几乎暴出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