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正月的开封乍暖还寒,城外厮杀阵阵,城内仍是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却是大门紧闭。
到了傍晚,炮火声越发紧密,不知谁先得了消息,说大犁的援军遇袭,犁军寡不敌众,怕是撑不过两日,开封就要破城了。
虽说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平头百姓无非是想要个太平盛世,谁要管这天下姓什么?可这狄人却与别族不同。
人都说北凉狄人凶狠霸道,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抢的抢,杀的杀。她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族内按照血统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其中最底层的就是被她们吞并的外族人,她们把那些瘦小的外族人叫“两脚猪”。就连她们本族人和外族人生下的混血后代也一并受歧视,外族人以及她们的私人财产都不受北凉的律法保护,世代为奴。近年北方战乱四起,数月前与北凉一役中,大犁更是折了不少良将,此番一旦开封沦陷,成了北凉在大犁的根据地,北凉军队贯通南北,整个中部以北可就全是狄人的天下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不少开封本地的士绅不惜花费重金也要打点关系,将一家老小运送出城,城门紧闭,她们就走暂未关闭的水路,过了午时,援军未至,开封终究变成孤城。就在所有人拼了命都想逃出时,有人却乘了竹筏要进城。
竹筏还没靠岸,就有数十把**齐刷刷对着筏上的人:“什么人?”
那人戴了面具负手而立,听到询问却并不作声,直待竹筏在岸边停稳后才将信手将一物抛至岸上,淡淡开口:“我乃佥都御史,周弘。”
有人将那物捡起,掌灯来看,果然是金光灿灿的御史印,慌忙将它递给领头的官兵。领头的瞧过官印,觉着东西不假,但见来人孤身一人,连个随从都没有,还戴了面具,神秘莫测。她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万一对方是真的,毕竟是京中人物,高低得罪不起,若是假冒的,扭送府衙就是,问题是她一个小小守城兵,哪里见过什么督察院的御史,更没听过什么周弘李弘,她正要与他客套两句:“大人舟车劳顿必定辛苦,去营中吃点喝点?待我明日一早去禀告府中…”
却听那人开口打断:“带我去见开封同知柳忠行。”
听来人竟敢直呼开封同知大名,愈发不像赝品。那官兵心思也活泛起来,管他真假,就当真的招呼,这人既然要见柳大人,就给他去见,倘若有假,到时候自有府衙治他个冒充朝廷命官的罪,自己也是被骗的,有什么干系?这样想着,她马上说道:“我们这些小喽啰可叩不开柳府的大门,不过小的可以派人送大人一程。”说罢,当即一声令下,众军士火速让出一条道来。
…
开封,柳府东厢房里,柳忠行正在吃饭,小儿子坐在旁侧低头一勺勺舀汤往嘴里送,她夫郎吕氏则在一旁吃斋。自柳忠行从太康知县升作同知后,她们一家人就很少在一个桌上吃饭了,她总嫌发夫古板无趣,因为常年礼佛,他房里檀香味重,这让她头晕反胃,新纳的几个小侍却个个巧舌如簧,很会哄她开心,于是升官不到两年,柳忠行就接连添了三个女儿。而大房只有两个儿子,在柳府的存在感就越发的微弱。
难得今日柳忠行肯踏足大房的房门,只是小儿子这些年早已习惯没有母亲的日子,看到柳忠行这个娘就像家里的仆人见到家主,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只顾着埋头吃饭。柳忠行问他一句,他答一句。
“《男戒》可背得下来了?”
“背得了。”
柳忠行颔首:“这很好,男孩子可以不习三书六礼,《男戒》却一定要背熟,大户人家选女婿是很看重这些的。你看你大哥,从前在孙家很不好过,都是叫你爹惯的,好在我升到府中,她们看在我面子上,再不敢轻看他。临安许家过了这阵,要来议亲,她家虽门第不高,待人却宽厚,你嫁过去不会受苦。”
“男人一定要成婚吗?”
柳忠行道:“那当然,男人相妻教女,这是亘古不变的职责。”
“可我只想永远守着我爹。”
一直不说话的吕氏也开口:“不想嫁就不嫁了,吃饭。”
柳忠行闻言,将手中筷子扔到桌上:“我每日与外头那些狐狸勾心斗角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父子过得好一些!一个个的,成心要来气死我。”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直到管家来报,说是有人来访。近日事多,知府又恰巧去朝中述职,找柳忠行的人就多了,她现下心情不好,一摆手:“不见。”
管家有些为难的附耳低语:“京中来的,来头不小,说是督察院的人。”
柳忠行当下脸色铁青,就连她小儿子都看出她脸色很不好。像她这种行走官场多年的人,向来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更是从未如此慌张过。
很快柳忠行就离开了,她夫郎遣走所有人,却单将管家叫住:“外面战事如何?会打进来吗?”
管家若有所思:“看来老爷也听到传闻了。倒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玄乎,毕竟开封是大犁腹地,就算北狄要占也不会先从开封打,就算占下来了也是烫手山芋,她们狄人吃不下的。”
“我看也是。那为什么北凉人还是打到开封城外?”
管家搓手一笑:“这,国与国的事,老奴哪里看得明白。”
“哦?”吕氏盯着管家的眼睛一字字说,“你不知道?”
管家目光闪躲,仍是笑道:“老奴不知。”
吕氏道:“那我来告诉你,狄人是为抢虎牙山军火而来,虎牙山藏有军火,这件事只有皇族知晓,就连附近的百姓都不知道,却为何北凉人知道?”
管家闻言心中大惊,错愕的喊了一声:“老爷…”
“我与柳忠行终究是年少夫妻的情分…她是影子的事,早在我们成婚时我就知晓。”吕氏将手中的佛珠越攥越紧,“如果我没猜错,是柳忠行,是她将机密送给了北凉。”
管家闻言当即跪了下来:“老爷,我该死。”将头重重磕到冰凉的地上,“我该死啊。”
吕氏摇头:“柳大,你怂恿你主子招下如此泼天的罪过,你是该死的。”又阖目长叹:“你们这是卖国求荣,要遭天下人唾弃啊。”
“老爷尽管骂老奴,甚至杀了老奴,但您千万不能怪家主。”管家泣不成声,抖抖索索说道:“家主这么做,也是为了柳家,是为了小公子和小姐们着想。当初老家主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以做了永宣帝的影子,她们做影子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服用解药,可是上一代影子统领突然被换,老家主因没有及时得到解药,渐渐不能呼吸,最后她求着家主,说太痛苦了,求家主给她一个痛快。但是家主下不了手,就看着老家主活活憋死在她的眼前。后来家主做了新帝的影子,以后少爷和小姐们必将要做下任皇帝的影子…世世代代永无宁日。”
吕氏冷道:“所以你们就要和北凉勾结,让大犁江山易主?可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狄人岂是善类,如果让她们得到军火,大犁就完了,到时候国将不国,你我的子孙后代都将是狄人的鱼肉。如果这样,我宁可现在就死了去。”
“老爷…”
…
子时,柳府书房。桌上的烛蜡缓缓融化,终于顺着缺口泻到烛台上,灯花渐枯,火光随之暗淡下去。
柳忠行倚坐在檀木椅上,披散着头发,她将椅子把手摸了又摸,仿佛在摸自己的棺椁。她觉得她现在已经死了,她希望她早就死了。
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屋里却是一片死
寂,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从外推开,一时间狂风大作,将所有蜡烛都吹灭,脚步声渐渐响起,最后停在柳忠行的身边。
“你都知道了吧。”
吕氏柔声应道:“知道了,但我从未真正怪你。人人都可将你唾弃,唯有我不能怪你,因为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太多。”
柳忠行叹道:“我中举的那日,是何等风光,我也曾是读书人。我每日照着镜子,也觉得越发厌恶这样的自己。”
吕氏就听她那样说着,也不插嘴,半晌才说:“城外死了好多人,听说她们拿人当肉盾。她们会打进来吗”
柳忠行摇头:“影子指挥使到了开封,北凉不会得逞。他像是早有预料,提前一步将军火库的出口炸毁,北凉拿不到军火,应该很快就会自行回撤。我想他定然还留别的出口,只是我无法知道了。”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关上,然后烛火重新燃起,烛光下,她们互相看着彼此,曾经的少年夫妻,如今都老了。
吕氏道:“这些年我对你疏于关心,未发觉你竟添了这么多白发。”他一面说,一面给柳忠行梳起头来。
柳忠行道:“我们都老了。阿舒,我对你不起。”
吕氏已记不起上一次柳忠行唤他乳名是什么时候,时间过得好快,好像一转眼就过了一辈子,她说:“这些年来,你做的一切我都知晓。”又问:“指挥使怎么说”
柳忠行没有回答,只是反反复复重复一句:“是我错了的。”
待到天亮,北凉撤军,刘仲冲锋在前早已身负重伤,却一直装作无事,强撑了一夜,直到在北凉军队撤出二十里后,刘仲跌落下马,才被副将刘义发现她伤势如此要紧。
宋世恕得了消息,当下要带刘仲回城治疗,却被刘仲回绝:“这样明目张胆的回城,岂不是让北凉有机可乘她们如果知道我的伤情,定会回来的。”
宋世恕道:“你都伤成这样,还能撑多久”
刘仲拭去嘴角的鲜血,笑了笑:“我不死,回去也不会好过的。”
宋世恕知道,刘仲话里的意思—如此恶战她都活着挺了过来,以少胜多,空前绝后,必将永载史册,朝堂上对她却平添了几分忌惮。
宋世恕无端端想起前夜刘仲对她说的那件事,久久才回过神来。
“你死之后,那孩子怎么办这么多年,你都没找到她,为何突然得到她的消息定是有人要以她做文章,你以为你死了,她们难道会放过刘家,会放过她”
刘仲闻言连咳几下,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北凉大军正在回撤。北凉主帅忽而汗因报私仇和恋战,害得军中损失惨重,没有达到目的还打草惊蛇,彻底惹怒了北凉王君,大仇未报,偷鸡不成蚀把米,因此,忽而汗情绪格外低落。
在这风头上,军师问她:“王,之前抓来的大犁小官醒了,王要怎么处置她”
忽而汗当即勒马,用北凉话低声自语:“两脚猪…杀了她。”
军师便吩咐下去,底下小兵将周威拖了出来,举刀正要砍她,突然一声巨响,又是一阵刺眼的白光。和上次杨思焕被救的场景如出一辙,然而结局却截然不同。
很快白光消失,烟雾散尽,杨思焕从马上重重摔下,跌坐在周威受伤的腿上,登时一声惨叫,然后很快,她们连人带马都被北凉士兵包围了。
那一瞬间,杨思焕仿佛在做梦,直到头顶传来一声讥笑,把她彻底惊醒:“大犁的两脚猪,你要投效北凉吗那就给你机会,跟本王回北凉。 ”
…
却说陆公公得了朱承启密令,连夜出宫,一路驱马疾驰向北,甚至跑死了一匹马,终于于破晓时分抵达开封城。彼时城门已开,偌大的开封,他不知去哪里寻人,他连夜赶路,便找了个茶楼吃点东西,却听周围人有人高声道。
“柳大人昨夜被人…”
那人一边说话,一边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她家大房夫郎就在她旁边上了吊,夫妻俩都没了。那些二房三房连夜就搬空家里的东西,官府都来不及出面清理。”
陆公公听得入迷,也插嘴询问:“哪个柳大人”
那人闻言将他细细打量一通:“还能是哪个,当然是开封右同知了。”
陆公公自语:“也算是朝廷命官,怎么会这样呢”
“听柳府门子说,昨夜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进过柳府,多半是有蹊跷的。”
陆公公听了这话,立马知道那人多半就是他要找的人了,现在离毒发只有一天半,他必须尽快找到他,只是茫茫人海,他要去哪里找。
他在心里直叹气:“周大人啊周大人,你到底在哪”
第134章 第134章拱火
才平了战乱,城里又死了高官,开封城风云巨变,在这混乱中,一时间竟无人注意到太康县丢了个知县…
杨思焕被关在狄军的囚车里,起了高烧,昏睡一整日,醒来便像得了失心疯似的,竟对着狄人叫喊着要吃要喝,狄人并不睬她,于是杨思焕就喊得更大声些:“我要喝水!我要吃肉!”
负责押运俘虏的狄人实在心烦,拔刀就砍,眼看那刀就要落到杨思焕身上,却被另外一把刀挡住,两刀相碰,火星溅了一地。
刀横落在杨思焕的眼前,将夕阳砍成两半。一旁的周威见状,连忙捂了杨思焕的嘴,拉她退至角落:“你疯了?”
杨思焕挣开周威,却道:“我料她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此话一出,狄人更是火大,把脸一横,抽刀又要砍下,却被同伴再次相拦:“王上有令,要留活口!”
“又是你…黄字营的,你不在王上帐中做提鞋狗,来我玄字营作甚?”
那人复道:“全因王上军令,自不必向你汇报。”
负责押运的狄人额角青筋暴起,闻言却不得不咬牙收刀:“黄字营的,走着瞧!”
杨思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下得意。原来她早就醒了,她只是在装睡,这一路上她注意到狄军的腰带颜色不一,紫的、红的、绿的、灰的,她们胸前的文字也不一样,因是北凉文字,杨思焕并不认得,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区分兵种的文字,直到中午短休时,两拨胸前印有不同文字的狄军暗自较劲,从她们的交谈中,杨思焕听出,她们是来自不同营的狄军,分别是“天、地、玄、黄”四营,天字营是忽尔汗的亲兵营,自与别的营不同,拿到的干粮都是最上等的,而玄黄二营则是民兵营,吃的都是杂粮硬馍。此番负责押运俘虏的就是玄字营,杨思焕注意到,玄字营的小兵腰带大多是灰的,只有骑在马上的几个是绿腰带;而天字营却少见灰腰带,大多是绿腰带为主。
以腰带颜色体现军功,这也是犁朝军中的惯例,按大犁军规,新兵一律是灰色腰带,三等兵升绿色腰带,二等则是红腰带,立了顶级军功的才能配紫腰带,杨思焕先前在翰林院也听同僚说起过,一般红腰带就很难拿了,需得斩杀十名敌军才行,十颗人头换一条红腰带,紫腰带更是少之又少,除非生擒或击杀敌方副将。
天字营人均绿腰带,甚至有很多人是红腰带,一个个威风凛凛;而玄字营却只能屈居二线,明明她们也是血气方刚、身强体壮,却只能在后勤打杂,完全没有出头的机会。同为民兵营的黄字营却不一样,黄字营的统领是忽尔汗的亲外甥女,她们营专门负责王上在军中的起居,当王上遇到危机时,黄字营也会负责掩护大军撤退,像此次开封一战中,黄字营得了消息,知道大犁的援军将至,立刻放了烟雾掩护大军回撤,放烟的几人当即就升了三等兵,风风光光被绶了绿腰带。
天字营地字营为北凉抛头颅、
洒热血,都是凭本事立的功,对此没人敢说二话,只是黄字营军功来路不正,甚至要盖过前线的地字营,对此,同为民兵的玄字营里沸反盈天。在这装睡的短短半日里,杨思焕就得见两次玄黄二营的碰撞。第一次是中午分粮,黄字营的拿走大半干粮,还割了些干鹿肉,说是要给王上送去的,玄字营的喽啰不买账,一定要跟着黄字营的人去看,嚷嚷着要亲眼看到鹿肉被送到忽尔汗手里才会罢休,直到玄字营的统领出面喝止,这场闹剧才算结束。第二次则是两个营的统领之间的摩擦,因杨思焕被关在囚车里,并未亲眼见到,只从看押自己的小兵愤愤不平的牢骚中,隐约听出黄字营统领当众讽刺了玄字营。
到了傍晚,黄字营派了一个小兵到玄字营里,说是奉命协同玄字营一起看管大犁战俘。矛盾一触即发,杨思焕适时醒来,为两个营的决裂贡献自己的火焰,于是便出现开头的一幕,杨思焕大喊大叫,吵得玄字营小兵怒火中烧、拔刀要砍了她,而奉命看护俘虏的黄字营新晋绿腰带小兵出手相救,这一来一回,两个营的梁子可算彻底结下了。
杨思焕看着戏,心思也没闲着,贱兮兮盯着方才救了自己的那个小兵的腰带讶异道:“哇!绿腰带…在我大犁,若是得了绿腰带,封个参军不成问题,回乡也是人人爱戴,与知县同俸禄。你们北凉可也是这样?”
那人闻言冷道:“别耍花招。”
周威也不傻,也渐渐回味出杨思焕的意图,当即扑通跪下,一脸谄笑地膝行过去,两手紧紧扣住囚车的栅栏:“多亏小军出手相救,不然我家憨货可就凶多吉少。”旋即又把脑袋往木板上磕得砰砰响。
那人双手抱在胸口,别过头去:“不想死就少废话。”说着,随手丢了两个馒头到杨思焕跟前。
周威眼疾手快的捡起馒头,拉着杨思焕重新缩到角落,两个人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你说,她们为什么不杀我们?”周威嘴里塞满东西,糊里糊塌的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