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凛冽的寒风卷了大雪在檐下打圈,吹得空荡的走廊呜呜长响。
……
北凉连下几日的大雪,终于在十五的这日放了晴,由于北凉地处西北,所以即便是冬日的正戌时刻,这里的天色仍是亮的。残阳缓缓滑落天边,在白皑皑的大地上拖曳出大片橙色的光带。
于夕阳的光芒收敛之处,走出一队人马,为首的人是个穿了盔甲的北凉兵,她手握缰绳,悠悠地信马走在白茫茫的郊外,近百名小兵押着数十辆马车紧随其后。她们不知道,另一波人马早在暗处伺机而动,太阳一落山,毫无征兆的一支利箭飞刺而来,不偏不倚射到为首的人的胳膊,马群闻到血的味道受了惊吓,立刻乱成一团。接着那伙躲在暗中的蒙面人从四面八方蹿了出来,一时间两伙人的刀枪棍棒搅打在一起,不多时,地上就躺倒一片。
原本负责押运的北凉兵中了暗箭,虽是负伤在身,却仍奋力抵抗,抽刀一连砍伤三个蒙面人,奈何寡不敌众,她慌乱中回望身后的小兵,大多数都被打倒在地,显然对方的人数占了优势。再看对面都是蒙面来的,想必不是普通山贼,这样想着,她又随手挥刀砍倒一人,得空就立马去拽掉对方的面罩,可惜天太黑,即使拽下面罩也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反而因为分了心,差点被人一刀毙命,好在关键时刻出来两个很能打的小兵,出刀救她一命。
那两个小兵体型不大,却很灵活,两个人背靠背一下子放倒四五个蒙面人,由于半路杀出两匹黑马,本来不占优势的北凉兵慢慢抢占了优势,眼看这边杀红了眼,蒙面人嚣张的气焰渐渐熄灭,最后不得不落荒而逃。
蒙面人全都撤走之后,为首的北凉兵拿起火把对着地上躺着的蒙面人一个个看,这一看才发现,她们似乎很面熟,突然残兵中有人惊呼一声:“这个人我认识,她是玄字营的人。”
这时候大家才理清,刚刚来偷袭的人马都是玄字营的人,而负责押运战利品的则是黄字营的,说起来玄黄二营都是忽尔汗手下的民兵营,但是黄字营的首领莫奇是忽尔汗的亲外甥。
平时黄字营在军中主要负责干轻松且容易拿军功的事,甚至有时候还会抢走玄字营的功劳,而玄字营的人总是军中的最底层的存在,向来吃力不讨好,譬如前不久的开封之役,数百名玄字营的小兵被炸死炸残,到头来没有得到一丝嘉奖,反而负责放烟雾弹掩护逃跑的黄字营小兵却拿到三等功。
现在征战归来,又是由黄字营负责押运战利品去北凉王庭领赏,这也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积怨已久的玄字营终于采取极端的报复手段,这才有了方才的这一起闹剧。
“可恶!”黄字营的统领莫奇捂着还在淌血的胳膊怒道,“把她们全都捆起来,押去见王上。”她一面说,一面拿刀狠狠扎在地上还微微动着的蒙面人身上,毫不手软,一刀毙命。其他负了伤的残兵也学着她们统领的做法,将地上躺着的玄字营的人彻底绝杀。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黄字营的残兵就休整好,准备往回赶,经过这一次被偷袭的经历,莫奇改了主意,她决定私自将这战利品中的三四箱据为己有,并回去向她的姑姑控诉玄字营拦路抢劫,抢走战利品,还杀了她的兵,而她这次带的兵全是她精挑细选的亲兵,事情的真相全凭她的嘴来说。
她这次要玄字营彻底解散,底下的小兵全部归她所有。如此一来一箭双雕。她越想越兴奋,当即就翻身上马,迫不及待的要往忽尔汗的府上赶去。
然而就在莫奇领导着众人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赶时,又一支利箭从远处的夜空飞射而出,这一次是直击胸膛,箭的力道之大,周围人甚至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莫奇已经从马上滚落下来,与此同时,她手里的
火把掉落,闪烁的火光照映着莫奇苍白而未瞑目的脸。
看到统领被暗箭击杀,余下的小兵全都乱了手脚,就在这时,空中飞来一个火球,火球在半空炸裂,随着一声巨响,漫天的蒙汗药洒满夜空,眨眼的功夫,连人带马全都倒了下去。
半晌,远处走出一匹白马,待马行至躺倒的人马前时,一个小兵缓缓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马上的人目光微烁,当下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将弓拉满对着那小兵,却听小兵急促地用汉语说:“周大人,是我。”
风将乌云吹散,露出皎洁的月光。马上的人身影高大,月光下的影子将小兵的身体整个罩住,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吹起他的白狐大氅,他的眉眼微微低垂,透出几分清冷。
小兵抬头望向马上的人,再次说道:“我们是杨大人安排在这边的。”
周世景的弓弦仍没有松开,用箭尖指着对方漠然道:“你们…除你之外,还有谁?”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人从雪地里爬站起来,不过她看起来很痛苦,是因为方才她掩口鼻的动作迟了半步,所有吸了些迷药进去,现在虽未昏迷,浑身却没了力气,但她还是竭力说道:“周大人,我们是刘都督派给杨大人的亲兵,那日杨大人在北凉军撤退时,放了烟雾,让我们乘乱混入狄人当中。”
周世景闻言才将箭收回,问她们:“你们为何认识我,又为何要这样做?”
两人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谁也不肯说,支支吾吾只回道:“周大人,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有些事我们不能随便说,哪怕你将我们杀了,我们也不能透露。”
周世景也明白,军令如山,看她们的样子也不像在说谎,而自己中毒至深,一直强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于是他也不打算再细究下去。又听两个人说:“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借一步说话。”
周世景微微抬首,淡淡开口:“不必了,我马上就要走了。”
“大人…你可有话要我们转告杨大人的?”
周世景不说话,只是拉起缰绳掉转马头,然后缓缓说道:“不用了。你们自己多注意。”
说完就打马向前,却听身后有人大喊:“杨大人让我们遇到你就跟你说…”
马蹄阵阵,寒风萧萧,很快周世景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138章 渔翁之利渔翁之利
清晨,忽尔汗得到外甥莫奇的死讯当即亲自赶往现场,见到是苍茫雪地里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
有些尸首还戴了面罩,她将其中一人面罩摘下,立马有人认出死者的身份:“是玄字营的人!”
说话的是忽尔汗身边的小兵,忽尔汗巡声望去,蹙眉道:“你认识?”
小兵垂首:“这人总来黄字营闹事,她面上有胎记,好多人都见过她。”
忽尔汗听了这话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军师:“军师怎么看?”
忽尔汗似乎很在意她这个军师的看法。却见军师将蒙面一一揭开后仔细辨认后才慢慢开口:“这样看来交手的两方都是自己人,是起了内讧。表面上看是如此,但属下并不认为事情如此简单。”
忽尔汗了然的说道:“军师也觉得其中有蹊跷?”
军师颔首:“有两人脸上或有疤或有胎记,画了像去打听,应当很容易就打听得到身份——她们是玄字营的兵。既然这样,这个现场岂不是等于向所有人宣告一件事——玄字营的人劫杀黄字营,并抢走本该被运送至皇庭的战利品?而这都不是巧合,如果说那些物资真的被玄字营夺走,说明她们有活口。”
说到这里,军师笑了笑:“如果是属下,在杀完黄字营的人后,定会将同僚尸首收起来带走,否则岂不是露了马脚?”
戴面罩的目的,无非是不想让对手认出自己。
军师一席话,说出忽尔汗所想,她也明白这并不是普通的内战,而是有人故意的栽赃嫁祸,这样做既挑起真正的内战,又抢走了忽尔汗大军在中原所获的所有贵重战利品,让忽而汗在皇庭前没有交代。
军师道:“大犁有句俗语,杀人诛心,说的就是这般行径!”接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把话头一转:“请王下令封锁消息,这件事无论是哪方势力所为,都不能传入皇庭。”
忽尔汗自然也明白,只得先默默咽下这口恶气。回去之后立即差人将私库的金银细软运去皇庭交差,又将黄、玄二营的大小将领挨个找去密谈,至于外甥莫奇之死,则是对外宣称她突发恶疾,不幸病死。
一通打点下来,外界并未察觉到异常,至少明面上没人提起大雪纷飞的夜里发生的事。而事实上,那一夜却成为忽尔汗跌入深渊的开端。
忽尔汗一夜之间损失亲信莫奇,手下亲兵折损数十名,又因战利品丢失,自己补上三年的食俸。她开始在心中翻找可能的对手,也许是宗亲王室中的一个,又或者是因出生晚她几个时辰而被降了爵位的胞妹,甚至是皇庭中的那位。她将所有可能敌对的势力都想了一圈,唯独没有料到这场闹剧的诞生竟是巧合。
忙乱之中,没人察觉到狱中的两个无名小卒正在为刚刚取得的胜利而窃喜。
第139章 番外时机
夜已过半,周威在睡梦中被冰锥掉到地上的声音惊醒,她翻过身正要继续睡,却迷迷糊糊看到身旁闪动的人影,那人正是杨思焕。
她看到杨思焕将牢门关上,又轻轻把锁合起,好久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作为北凉的战俘正在北凉的狱中,而和她一起被关起来的杨思焕竟然大半夜的从牢外回来。
看着她轻车熟路的动作,周威恍然如梦:“你有钥匙?”
杨思焕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根细铁丝塞进鞋底,她在大犁吃过几次牢饭,也认识不少邪门歪道的狱友,倒跟着学了一手开锁的本身,只是学艺不精,琢磨了数日才将这牢门的锁打开。
面对周威的问话,她并不回答,却反问周威:“你怎么醒了?”
周威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思焕仍不回答,倒将周威仔细打量一圈,心道自己明明让人子时朝狱中散迷魂烟,整个牢房上上下下都应该睡到天亮,怎么周威这厮却醒得这样早,难道迷魂烟失效了?
却听周威揉了揉眼睛继续说:“我见你刚刚将门打开,来去自如的样子。为何不喊我一道逃出去?却又要回来做什么?”
杨思焕不知从何说起,她一直没告诉周威,其实她被北凉的人抓来做战俘是她计划中的事,她被抓看起来是为了救周威失败而被俘,实际上则是她谋划中的一环。
她蛰伏在太康那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个时机。
第140章 机遇借兵
面对周威一连串的追问,杨思焕也不再隐瞒。她将牢房里杂乱的茅草拢了拢,坐下。
“你或许不知道,方仕林其实是废太女遗孤,废太女残党将她送到云溪镇躲避先帝的追杀。
当年还是太女的陛下曾令我诛杀方仕林,她明知道我们是同窗,我不过一介书生,哪里下得了手。无奈之下,我只得设计让方仕林诈死,将她保下。“接着,她将话锋一转,“陛下迎仓那日,将我独自召进暖阁,他让我替他具服。他竟早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以我的两个孩子作为要挟,让我不得不喝下他赐的毒。他说给我一年的时间,还说让我将来亲手杀了他。”
周威闻言,愈发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说什么胡话,陛下让你杀了他?”
却见思焕一脸认真的道:“我以为我听错了,却听他在我耳边重复,说让我杀了他。”
“哪有这种怪事,当今陛下竟会托人杀了自己?”周威自言自语,很快她又若有所得,“她在试探你,当皇帝的都是生性多疑,他定是觉得你与叛贼勾结,想利用你将叛贼揪出来。”
杨思焕一笑:“或许吧,他说给我一个月时间考虑,只是我并没有机会给他答复。他给我赐的药也没有发作,否则我应该早就毒发才对。”
当初朱承启亲口说过,那毒一年后便会发作,而今一年的时间早过了。
而周威似乎并未将皇帝给杨思焕赐毒一事放心上,毕竟她看杨思焕身强体壮,根本没有什么异样,她的心思早就被另一桩事占据,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说起勾结,我曾听说你与次辅杨永清多次私下会面,你之前说你有退路,你的退路,该不会是她吧?”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以你我的出身,在这朝堂之上,何谈找人倚靠,有的不过是利用罢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帮孙协填账,是受大理寺少卿陆长松的指示,亦是当今陛下的授意。”杨思焕说完,却见周威似乎并不惊讶,杨思焕便道:“你是否听人说过什么?”
周威摇头:“既是陛下的手笔,旁人哪敢妄加评断。只是当我听说你被捕入狱,我当时大为震惊,我想你没有理由去做那些事,只以为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却不想,背后竟有这样的原由!”
如果是得罪人便罢了,好歹有个理由,而小人物的一切遭遇,根本不需要理由。杨思焕也曾一度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然而不过都是错觉,直到锒铛入狱时,她才认清自己的处境——无依无靠,无足轻重,三鼎甲如何?官至四品又如何?一切终究不过是梦幻泡影,昙花一现的假象罢了。
“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但出身微寒的小人
物,确是很难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不想一辈子都这样任人摆布,你我的出身都不能改变,但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杨思焕说着话,从胸前密缝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
周威当即凑近去瞧,只见那纸条上赫然写道:子初,断山军火库,内藏火石十万箱,请务必保住。
“这是?”
“这是陛下的字迹。”
周威至今没见过朱承启几次,更别说认他的字迹了。
但杨思焕却是不同,她任礼部侍郎一职时,常进言,也收到过朱承启的朱批。朱承启自幼长在东宫,他的一手字师承杨永清和陆太傅,却又自成一体,让人看过就记忆犹新,是常人模仿不来的。
“陛下?”
周威闻言不禁背脊发凉,“陛下自幼长在深宫,都不曾出过应天,怎么知道开封的事?再说,那火是突然起的,难道他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还提前将这个纸条写好让人送给你?”
屋外的风吹得呜呜作响,周威更是汗毛直立,她不敢想,一个身处千里之外的人,是如何将开封的事算得一毫不差。
“如果真是这样,不敢想象你我的身边都被安插了多少陛下的眼线。”
杨思焕就笑:“如果这样,你会不会也是陛下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周威挑眉:“当然不是!陛下可能根本不记得我周威是谁。”
看着周威一本正经在为自己洗刷嫌疑的样子,杨思焕哭笑不得,便不再拿她开玩笑了,她说:“我至今不明白,为何陛下选择我来做这个事。”
她想,也许是朱承启看出她的机敏,相信凭她的才智可以救那场山火;也许因为了解她的傻,会为了自己的子民想办法救火;又或许…他知道当她上山遇到危险,会有一个人冲出来保护她,会帮她一起完成这个任务。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刘仲与北凉的一战中,杨思焕察觉到了机会,一个让自己不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的机会。
那日蒙面人现身阵前将杨思焕救走,她怀疑对方是周世景,但当见到那人当着她的面毫不犹豫地斩杀两个北凉人时,她便不敢再猜。
她眼里的世景是温和清洁的大哥,而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她于是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陌生的房间,闻着气味,她找到了隔壁房间暗室中的几箱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