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第二场考《五经》,没有试帖诗,题目也是中规中矩: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语出《尚书》)
拿到题目之后,杨思焕又一次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高楼望,以此为题的,想必那位主考官是个谨慎之人。
结合上一场考题,她大致已
经可以描摹出那位考官的性子,谨慎而不落俗套,是个有趣的人。
那位走在甬道上时,若不是被其他号舍遮挡,她真想看看,那位究竟长什么样。
日后如有幸与那位一朝为臣,该是件有趣的事。
神游之余暗自庆幸上一场考试,得亏没以《有圆无方》为题。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将笔又握紧了些。
这次她很快就打好了腹稿。将论点与论据以白话文的形式简单列于稿纸上,接下来只需以古人的口吻,站在孔孟的立场上,改出一篇八股文就好了。
第二场考试比较顺利,试子们被放了出去,缓了一夜之后,重新排好队被关起来。
第三场考试,也就最后一场,这次和院试完全不同,考时务策。
相对形式古板、内容老套的《四书五经》考题,这一场考试与实际应用挂钩,往往以时政出题,考法与出题内容皆是灵活多变。
此前县学的两位训导为押题而争论不休,一个说去年南方蝗灾肯定要考,然后由此拓展出一系列专题,叫学生们一一作文来答。
另一位却说前年北方雪灾是要点,又搞出三十多个问题来出题。
两个人私下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一合计,干脆都要写,那段时间杨思焕一天交两篇时策,黑眼圈熬到了后脑勺。
过了一段时间,两位也批累了,就不再让学生交文。
抛了这么一句:“凡灾案,重点皆在防治,立意高远即可。至于策论,灵活变通需牢记。”
简单来说就是:能教的都教给你们了,到考场自己想办法吧。说了等于没说。
考卷发下来,既没考蝗灾也没考雪灾,考得是洪灾,要求以洪灾治理为主要内容,作一篇文章。
洪水灾害作为常见的自然灾害,想必所有考生都能写出对策,只是交上去的恐怕多是千篇一律。
开考锣声响起后,杨思焕下意识环顾四周,果然大家都在奋笔疾书,多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杨思焕却迟迟不动笔,她要写的,绝不能是卷子堆里一抓一大把的东西,况且和她们比遣词造句,她是很难胜出的,因此只能在内容上下功夫。
当别人都写累了开始甩手时,杨思焕还在列大纲。
一般的书生可能开篇就高谈论阔如何治灾,但杨思焕开头却是疏散百姓,一切以人为本。之后才是治灾,在这一环节大家论点几乎一致,按老一套来写就是。
下一步又是分水岭,很多考生想必直接就跳到灾情预防这一环节了,所谓“防治”就是治防并重,但杨思焕却在这里又加一步。
被洪水冲走的人是很难救的,这一死亡节点难以改变,到洪水消退后其实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瘟疫,瘟疫是可以控制的。
杨思焕写下:深挖掩埋亡者、死畜,以生石灰除病气。为灾区重建,需修订赋税制度,免灾区赋税。再下一步才到预防措施。
写得快的都收笔了,杨思焕才写完大纲。不过她也丝毫不急,磨刀不误砍柴工,接下来就正式作文。
她稍懈片刻,擦净手汗提笔写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洪水滔天,天灾矣?非人所能控矣?余道不尽然…
照着大纲,她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张纸,共计两千余字,最后收尾时心潮依旧澎湃着。
天色渐暗,赶在太阳下山前,杨思焕终于停了笔。
她由于太专注,主考官已从明楼下来也没发觉。
她收笔时,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一位身穿红色官服的大人背手站在她号舍旁,此时正盯着她看,四目相对之时,那位大人不动声色地拂袖转身,缓缓向外帘去了。
次日杨思焕无事可干,趴在号舍里睡了半天。
卷子被收走糊名,乡试就算结束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就是等,若考上了,半个月内就有喜报传出,但若没考上…
她不敢想。
第33章 休夫
考完试,杨思焕回客栈洗了个澡,这天晚上她换上周正的衣衫,背着包袱出门去了。
酒馆二楼的包间里,张珏坐在四方桌前喝着茶。听到门外侍从说:“我家少主已经到了,您里边请。”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杨思焕走了进来。
张珏道:“坐下,陪我喝两杯。”说着,就将一杯斟满的酒杯向前推去。
杨思焕犹豫了片刻方才落座,淡淡道:“酒就不喝了,我晚上要赶路,宵禁之前要出城。”
张珏闻言,抬眸瞥了她一眼,转而伸手去挑油灯,屋里登时亮了许多。
“现在就走,不看榜了?”张珏捏起酒杯,望着杯中酒道。
杨思焕顺手端过茶杯,和她的杯子碰了一下,“看不看榜,结果都是一样的,该中自然会中,若榜上无名,再等也无用。”
“嗯,你倒是看得通透。但这几天我要拜访一位名师,先不回了。”张珏微微笑道,“一会儿我叫车送你回去,两条腿得走到什么时候?”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不必了,你已经帮我够多了。”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二两银子放到桌面。
张珏挑眉:“这是唱哪出?”
“车费,还有衣服钱,你若不收,我总觉得占你便宜。”
张珏勾起嘴角:“行,我收。可据我所知,以你家那条件,半年也攒不到二两银子。”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回道,“这个我自有分寸。有件事我却是一直不明白,早前你总逮着我欺,为何后来又总帮我?”
张珏缓缓扬起脸,昏黄的火光下,这张脸倒显得英气十足,她思忖良久才温声道:“我何曾欺过你?杨思焕,你莫不是在做梦。”
杨思焕拿起筷子一笑:“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吧,权当我没说。”
那厮却一本正经端坐起来,道:“我原先那不是欺你,是看你不顺眼。”
杨思焕:“……”
之后两人都不说话,碗筷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
“娄肖,字相如。”张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杨思焕迟疑了一下,缓缓抬眼看着她,又听她徐徐说道:“祖籍徽州凤阳,武德十三年二甲第二十九名进士,官至刑部郎中。她乡试的朱卷我曾拜读过。”
“你说的可是主考官,娄大人?”杨思焕搁下箸子问。
张珏道:“正是,从朱卷就可看出,其人性格怪异,据我所知,当年乡试她本没中,是搜落房之后才勉强上了榜尾。”
所谓“搜落房”是科考阅卷的一部分,就是在发榜前,依照惯例对落榜试卷重新审阅一遍,以免遗落人才。
那厮清了清嗓子又道:“咳咳,第一场考试结束,我无意间听见好几个人说自己破题,诸如‘有圆无方’之类的…”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拿起酒杯来,目光意味深长地从杨思焕脸上掠过。
“哦?”杨思焕道,“居然有人和我想得一样。”转而又问:“你觉得这般破题好不好?”
张珏眉头一紧,旋即回道:“好不好的,我说了不算,先吃饭吧。”
***
车窗微挑,帘幔随风摇摆,天边正残月,一辆马车驶出了城。
马车上,杨思焕闭目沉思,明知道卷子已经交上去了,当下想再多无益,但还是忍不住去回忆。
第一场那篇八股文题,题目是个圆圈,实则是《四书》每一张章节的章标,她也是后来才发觉的。
每一章章节前面都有圆圈,题目只给单一的圆圈,也就是说缺了章节名,既然没有章节名也就意味着之后的文字都不存在。
于是,杨思焕立足于“圣人未言之先”来破题:
圣人不曾开口时,道与理却已存在了,不论说与不说,“道”就在那里,不会消亡。
再结合《孟子》中关于“道”的言论,她将其中的部分言论加以凝练,为她所用,这样就作了一篇八股文。
她方才顺着张珏的话头说下去,却也不算撒谎,此前她确实先想到的是“有圆无方”,不过看张珏那意思,《有圆无方》不是个好立意。
至少在娄肖眼里肯定不是。
乡试之后,大多数人会留在府城等榜,她当然也想看,只是心里有预感,家里最近怕是要出事了。
李大柱口中的喜事,指的是杨思焕大哥家又添了个小儿子。生孩子本该是好事,可他家盼的是女儿,这一连生
了仨儿子,喜事也变成糟心事。
想到这里,杨思焕揉了揉眉心,前有许耀琦醉酒砸她家缸,这次不知得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因此她就迫不及待的想回去。
天大亮时,马车停在小墩村村口,赶了一夜的路,杨思焕疲惫不堪,刚一下车就听到有人唤她:“这不是思焕吗,好久没看见,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可是赶考回来了?”
说话者是杨思焕儿时的玩伴,壮壮,她扛着铁锹,边说边向杨思焕走来,
走到杨思焕跟前,捏起她的衣角,咋咋唬唬说道:“噫,这个我晓得,镇上孙家大小姐穿的就是这个,杭州云锦,穿十年都穿不坏,贼扎实了。”
此言一出,路上的扛锄头的、挑担子的、放牛的都齐齐向这方看过来。
杨思焕愣了一时,回道:“这衣服是向同窗借的,我先回家了,你有空找我玩。”说罢,提步朝家去了。
这一切被杨炎看在眼里,她扛着锄头嘁了一声:“切,装腔作势...”
一旁的人闻言皆笑,谁不知这厮是个什么货色,有人略带嘲讽拿她开玩笑:“说人家装腔作势,我看你天天扛着锄头早出晚归,却也没见你家地里长出一粒米来。”
那厮听了这话,瞪了说话者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却说杨思焕急匆匆回到家,什么事也没有,许耀琦也不曾来闹过,甚至一点风波也没起,这倒大出意料。
在家待了十多日,某日清晨,一行人敲锣打鼓进了杨家小院,来人个个头戴红缨帽,领头的进门就笑,一边笑,一边道:“先别忙了,过来听报。”
这行人一路走来,引得无数村民跟着过来看热闹,彼时只有刘氏一人在家,听了这话喜得两脚发软,跪在地上听对方念道:“喜报贵府儿婿许耀琦,应本科徽州乡试,高中第四十二名举人。报喜人郑容文。”
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唏嘘,刘氏的笑意僵在脸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喊:“大人,杨家姐儿中没中?”
报录官沉吟片刻,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一连过去两三日,没有喜报传来,却传出许耀琦准备休夫的消息……
第34章 二更合一(捉虫)……
那日报房的读了报条,刘氏就觉不妙,自己的儿婿什么心性,他如何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