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哥,要看书为何不进来?”
周世景闻声扬起脸,这些年来他不论寒暑都借光读书,唯恐扰了屋里人的清静,杨思焕肯定是晓得的,却从没叫他进去的意思。
他嘴唇掀动,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在外面也一样。”说完起身回房去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杨思焕就醒来,洗了把脸,去鸡窝里转了一圈,兜出两枚温热的蛋。
家里的公鸡老了,偶尔能下两只蛋就很不容易。一般自家舍不得吃,都攒着卖钱。她蹲在篮子边数了数,已经攒了十三枚蛋,今日初三,镇子上有集,再不卖这鸡蛋就要散黄了。
她挎着书包装上鸡蛋,走了六七里路去集市,路上遇到启明书院柳夫子,柳夫子是她亡母的故友,早她母亲一科中的举,生性洒脱,早年丧夫之后看破红尘,一直没续弦。
杨思焕见夫子头戴方巾走在大街上,右手打了把蒲扇,左手提了一只网子,里面挂了几只甜瓜和一纸包猪头肉并一包采荷斋的甜食,看起来春风得意,估计刚从儿子家出来。
杨家欠学里六百多文的学费,她常年病着要吃药,至今也没还上那笔钱,杨思焕记得这当子事,远远看见夫子便有了躲起来的打算。
正要往小巷子里拐,就听到夫子唤她:“思焕呐,你躲我做什么?过来。”
杨思焕摸摸鼻头的虚汗,挤了丝笑意,回过头谦和地作揖道:“方才没看清,只觉得看着像,竟真的是先生。”
柳夫子执扇敲了她一记脑瓜,笑道:“你个鬼机灵,我又不向你讨债。”又问:“前些日子听说你又病了,可好了?”
杨思焕回道:“已经痊愈。”
“啧啧,瞧你瘦成这样,早饭可曾吃过?”柳夫子将她扫视一通,又问。
杨思焕正要说吃过了,肚子却不争气地长鸣不止,别说早上了,来这世上之后她就没吃饱过,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夫子抿着的唇边上扬,突然启唇道:“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
此话一出,杨思焕眼前一亮,想起昨日刚看过这一段,从容应道:“语出《孟子》尽心章,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
“作何解?”
“假如能使心不受饥渴对口腹那样的妨害,尽管一时还不如别人,也不必因此而发愁。”杨思焕说完又继续恭敬道,“多谢先生提点,学生省得。”
她听出柳夫子不是真的要考她,只是借典故安慰她,便松了口气。
柳夫子笑了,嘴里却说:“我提点你什么了?不过是看看你在家有没有偷懒,马马虎虎。”
说罢爽快地从网兜里拿出纸包,从里面抓了一把粽子糖给她,看她另一只手还空着,又塞了三只月饼过去。
说了句:“病好了就早些回书院,少在街上浑转悠。”说完扬长而去。
夫子走后,杨思焕卖了鸡蛋,在大日头下边走边嚼夫子给的粽子糖,她本不舍得吃,无奈天太热,糖已经化了不少。
采荷斋的粽子糖
古今闻名,在杨思思那个时代还是网红小吃,至于杨思焕是不曾吃过的。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看过学堂里的同学吃,自己在边上假装不屑一顾,实则躲咋书后面偷偷幻想过无数遍,那晶莹剔透的糖块流转在舌尖究竟是何滋味?
其实不过是香甜软糯的寻常糖味,糖吃到肚子里,杨思焕的精神好了许多。
她回到家中还不到正午,刘氏却早已回来,坐在院里的枣子树下,目光涣散着剥豆子。
杨思焕走过去刘氏浑然不觉,她亲眼见他把剥好的豆米丢地上,往筲箕里扔豆壳,知道他又在想心思了。
“爹,您今天回来得好早。”杨思焕蹲过去默默把豆米捡起来。
刘氏回过神来忙问她:“你去哪了?半天都不见你人影。”
杨思焕一时语塞,要叫刘氏知道她大早上不读书跑去集上卖鸡蛋,肯定会唠叨个没完,便说:“我去李秀才家还书了。”转念一想,手里的月饼如何解释?当下把手往背后藏了藏。
刘氏一听沉脸道:“胡说!家里什么书没有,消得你找人借去?贪玩倒罢,竟还学会撒谎了。”
说着起身抄起墙边的木棍,那棍子是打枣子的,也曾被用来打过她,杨思焕见状立即跪下,听刘氏又道:“你背后藏的什么?”
杨思焕垂首,缓缓将月饼拿出来,低声道:“是柳先生给的。”
刘氏马上明白过来,柳先生是住镇上的,女儿肯定赶集去了才会遇到先生,他就生气,这孩子怎么变得如此不听话?怎么就是不争气?
两棍子落下去,三只月饼从手里松开、滚远。
刘氏抹着泪进屋了,多半又到他死鬼丈妻牌位前诉苦去了。
杨思焕还跪着,回头看刘氏不在了,就膝行着挨个把月饼捡起来,低头不吭声地跪回原地。
太阳拽着树影从她的头顶拖曳而过,很快将她暴露在骄阳底下。
这是她杨思思体格好,若还是以前那个病秧子杨思焕,恐怕早就不行了,汗滴在黄土地面上,一颗接着一颗。
突然一个宽大的影子遮住杨思焕,她顿时觉得凉快许多,半眯着眼睛抬头,看到周世景捧了一篮子湿衣服站在她身侧,应是刚从河边洗衣回来。
周世景没说话,只把篮子搁在一旁,从当中抽出一条湿布巾子来,默默搭在杨思焕头上,之后就自顾自地晾衣服去了。
院子外头陆陆续续有男人带着孩子经过,路过时都捂嘴偷笑,低头对自己孩子说:“瞧瞧,你以后不听话也要像焕姐姐那样跪着。”
良久刘氏才出来,怀抱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向杨思焕道:“行了,邻居都看着,还不快进来。”
杨思焕进屋时刘氏坐在四方桌前,她仍是不敢坐下,只好站在那里,听刘氏叹道:“我是不常罚你的,我心里也难受,只是你今天不该对我扯谎。”
杨思焕道:“女儿明白,下次不会了。”
刘氏听她这么说,气也消了,解开手里的包袱,里面是些秋衫,不新,但都干干净净地叠好了,衣服旁边还有一两细丝白银并两串穿好了的铜钱。
“家里的鸡叫我卖了,你明天就回书院去,把欠的学费还上。”刘氏道,“好好读书,你是女孩子,将来是要顶门立户的。世景嫁过来九年,这些年多亏他了,眼看着就二十三了,爹像他这么大时都怀着你二哥了,你将来可不许负了他,知道吗?”
杨思焕认真地点过头,回眸瞥见屋外高大的背影,周世景还在晾衣服,抬手时袖口滑至臂弯,露出雪白的胳膊,和麦色的脖子行成鲜明的对比。
夜里杨思焕叫周世景进屋读书,他也丝毫不忸怩,干脆地搬了杌子进来。
蚊子多,杨思焕总被咬,周世景却不怕蚊子,旁若无人地捧着那本《孙子兵法》在看。
这世间男人一般只读《男诫》学为夫之道,行为举止也是娇滴滴的,唯有周世景不一样,他仿佛从不属于这个世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娇气。
正因为如此,原主似乎一直不大愿意娶他,心里嫌他不够温柔,她喜欢那种娇小嗲气的男人。
可惜她是个短命的,否则早晚有休夫的那日。
周世景发现杨思焕在看他,问:“怎么了?是有什么不会的?”声音浑厚。
杨思焕愣了一下,她正在看《中庸》,有些东西没有注释,她确实不太懂,遂“嗯”了一声,又问:“《中庸》你会嘛?”
周世景默然。
杨思焕扭回头,重新端坐在桌前叹气,他是男子,怎么会读中庸?真是糊涂了。
刚这样想,就听身后有个声音道:“不妨说说是哪一段?”
杨思焕指着书说:“为什么说‘无忧者其惟文王乎’?”
话音刚落,听周世景稳声道:“文王之母是季历,季历领导部落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生产,训练军队,又与商贵族任氏通婚,积极吸收商朝文化,加强政治联系。文王之女是武王,也是个明君。前有母亲为他开创基业,后有女儿继承她的遗志,文王无疑是幸运的。”
这一番话说完,杨思焕刚要夸赞他,却见他挑眉继续道:“以王季为母,以武王为女,母作之,女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这些书上应该有的。”
“…”诚然,答案全在后面语句中,杨思焕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全都背过了,深藏不露啊…
听他说了一通,杨思焕就觉得困了也倦了,想要回房睡觉,她走后没多久,周世景就吹了灯,他不想浪费灯油。
第4章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天不亮杨思焕就背包袱出了门,她走在田埂上,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焕姐儿…”回头看,漆黑一片,月光下只见一排白牙晃过来,近了才晓得原来是她二嫂胡四。
胡四本就生得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不仔细瞧还以为牙齿成了精。
杨思焕喊了一声:“嫂子。”
就看着她推着独轮车跟在她身后道:“你哥哥昨天才在俺跟前叹气,就是放心不下你,要不是坐着月子,肯定就回去看你了。”
“二哥还好吧?我下回一定去看她。”
胡四就笑道:“他好得很,盼着你早日考个秀才给他长脸哩。”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胡四嗓门很粗,笑起来像打雷,声音直往杨思焕脑袋里钻,原主不大喜欢她这个二嫂,总觉得她闹腾,但现在的杨思焕倒觉得她这个人很好玩。
她性子豪爽,什么都能聊两句,又说起新添的女儿,更是乐开了花:“俺家几个侄女都像胡家人,一个赛一个黑,俺还担心你二哥要是生个儿子像俺,那不砸手里了?嘿嘿,好在生了个闺女,随你二哥,白净、秀气…”她一说就笑得更爽气了。
杨思焕默默听着,胡家迎亲时她见过胡家的几个女孙,着实生得不大好描述。
听说她小侄女像爹,莫名松了口气。看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受这新身份了。
胡四每日天不亮都推车去卖肉,两个人刚开始还是同路的,到了镇上就要各走各的。
天蒙蒙亮时两人走到岔口,杨思焕道:“二嫂再见,等考完院试我再去看你们。”
胡四却把她叫住,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串铜钱给她:“你拿着买吃的去,别嫌少啊。”
杨思焕愣住了,没等她反应过来,胡四就不由分说一把夺了她的包袱,麻利地把钱串子塞进去,临了还拍了拍,确定装严实了才把包袱扔回去。
杨思焕是不想收她钱的,知道她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天天起早贪黑也挣不到两个钱,便追上去要把钱还给她,胡四却生气了:“你是看不起俺?许耀琦给你银子你就收,到俺这里就不稀罕哩?”
许耀琦是杨家大儿婿,半年前因为又添了儿子,心里不高兴,撒酒疯来杨家砸了院子的水缸,酒醒之后赔了一串铜钱。
杨思焕啊了一声,忙道:“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就得了,赶紧收好,早点考个秀才回来,俺大闺女还等着你这个秀才姑姑起名哩。”胡四说完像座山一样爽朗地笑着走远,背影很快消失在氤氲的晨雾里。
到了书院天已大亮,杨思焕先去斋舍安顿行李,启明书院是百年老书院,她祖母小时
候还住应天,到她母亲这辈不得不卖了宅院搬到小墩村,因此母亲小时候是在这里念的。
斋舍建于二十年前,若赶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就跟着下小雨,屋子里冬冷夏热。
一间斋舍丈二见方,却挤了四个人,杨思焕进门时两个同窗在洗脸,三人照面轻描淡写打了招呼就各干各的事了。
另一个床铺常年空着,那位仁兄,哦不,仁姐。
那位仁姐家在镇上,家里又有马车接送,在家和学校之间来去自如的,根本不屑于住这漏雨的屋篷。
杨思焕卸下包袱收整行李,发现包袱上染了一块油渍,不禁挑眉叹了口气。她那说话像山一样的二嫂,常年卖猪肉,手上永远油拉拉的,她倒不是怪她,只是觉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她的铜钱也带着油,搞得她行李里的衣服也油了,杨思焕默不作声地把那串油钱装到柜子里锁好,揣着她爹给的钱去了学院对面的小院里。
院中一群鸡在啄稻壳,地上撒着的稻壳还剩了不少,院子里洒的水还没干,说明屋里多半是有人的。院门大敞着,杨思焕还是敲了门,敲了三下没人应,她就进去了。
厨房里冒着热气,走出来一个清瘦的老头,瞥了杨思焕一眼,嘴角微动却不出声。这是学院赵夫子的媳夫孙氏。
杨思焕忙作揖:“学生见过师爹。”
孙氏应了一声,神情有些复杂,道:“来找先生?她在书房,我领你去。”
杨思焕说了声:“有劳师爹。”就跟着他进屋去,一进门看到梨木躺椅上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头戴东坡巾,作一副老儒生打扮,这便是杨思焕的老师赵先生。
赵先生也曾是杨思焕母亲的老师,和柳先生不一样,她是二甲进士出身,还被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做过事,只不过没干多久就致仕回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