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在这封建社会,一个卖包子的是没资格讲道理的。念及此,杨思焕摇头轻叹一口气。
午时将临,监斩官已经落了座,那种场景杨思焕不愿看,御马逡巡,掉了个头准备离开。
她夹了马肚没行多远,就有人迎面骑马而来。
“回避!”那人振臂高呼,身着玄青色飞鱼服。
围观百姓立刻让出一条道来,那人行到行刑台前却不下马,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太女有令,此案交由三司会审,之后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半条街都沸腾了。
想那久居深宫的人,居然会管这种小人物的死活,两个监斩官面面相觑,一时愣了神。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个人,那人只手撑了把伞,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娄大人。”
来人是刑部侍郎娄肖,近年平反了不少旧案,因此开罪了不少同僚,但在百姓眼中的威望很高。
娄肖点了头,又问:“有问题吗?”
两个监斩官回过神来,异口同声地应了:“没......”
这案子距今有半年多了,近几个月里皇帝御驾亲征,太女监国。刑部侍郎娄肖执意上书,将这案子捅到东宫。
本来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经朱承启的朱笔批过,就变成大案,闹到三司会审的地步。
原本判了死刑的囚犯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看热闹的也散不少。
细雪落地成雨,满地阴湿。
杨思焕回头看着空荡的行刑台,记起自己在刑部大牢的那几日,想起自己也曾像蝼蚁一般,任人拿捏,生死全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
在纷飞的雨雪中,她闭了闭眼睛,风刮在脸颊两侧,早已经没了知觉。她高坐在马背上,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东边太阳西边雪,东城上空的阳光破云而出,为远处的山头勾上金边。
看着眼前的一切,杨思焕不禁想,这么多年,她碌碌无为,做着自己厌恶的事,只看到腐朽和黑暗,却忘了还有娄肖那样的人存在......曾沸腾过的热血再次被点燃。
这一刻,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顿时长出一口气,攥紧缰绳的掌心滚烫,整个人都轻松许
多。
雪还在下,雪水从杨思焕脸颊滑落,她扬首打马而去。
三司会审定在十二月中旬,所谓三司便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若三司会审仍无果,就得交由九卿五部圆审,礼部也在这五部里头,只是杨思焕入仕几年,从没遇见过五部圆审,就连三司会审都很少见。
自杨思焕路过断头台的那日后,她就打消了拿人试药的念头。
一来不忍心,二来,她觉得先前的想法太过被动,始终都在被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就像在踩梅花桩,她们要她如何,她就得如何,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帮孙协填账之事如此,杀方仕林亦是如此,这些都不是她所愿。她想了好久,虽然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力不够、且没有主心骨,自然就只有被别人推着走的份。
杨思焕现在在礼部,不像刑部那般刺激,每天对着的多是公文、礼制章程,礼部上下总是一团和气,说得好听是和谐稳定,实则是碌碌无为和稀泥,每天都过得差不多。
她仔细想一想过去的几年自己所作所为,不由地自嘲,于公务上,陶尚书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甚至都不用多考虑上级的意图,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了。
于人际交往上,她自知太闷,若非必须打交道的官员,她都不会主动去接触。她性格使然,这样并非不好,只是她如今的身份不容许。
人不能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只因趴在这个舒适区已经习惯了,懒于迈开步子走出去。
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天南海北地想,在她看来,自己之所以在官场上格局不大,是因为眼界太小。
上了几年的朝,她也观察出来了,那些在朝堂上发言的人,说话都是一套套的,一半清楚一半朦胧,却总能入永宣帝的耳。
她曾供职翰林,需要拟旨,对于这些,她在观政时不是没注意过,只是之前注意力都放在话意里,而非形式上。
现在想来,杨思焕觉得自己错失了好多学习的机会。
譬如陆太傅当庭进言请求永宣帝为齐王封藩说得话:首先老太傅说话很会挑时机——想必这个事她已经在心里码了好久,半年、甚至一年,她一直在等,等前线来捷报的那时,丝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马上站了出来。
其次,她身后有人附议,想必在说话之前都已经打过商量了。
最重要的是,她说话既不绕,表达出来也不显突兀,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杨思焕翻了个身,将诸如此类的场景一一翻出来,可惜后来她上朝疲了,拟旨的事交给下面的人,朝中谈的那些无关她的事,她也只是随便听听,没往心里去。
而现在她意识到,很多看似不相关的事,暗地里却结成了网,终有一日会将所有人网在一起。
来这世界这么多年,她还是抛却不了理科思维。想事情总是喜欢条理分明,按部就班——这样也未尝不好。
杨思焕生怕自己过了几日又会安于现状,继续被推着走,便像读书时那样,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就像计划书一样。
几场雪过后,已是隆冬时节,因皇帝御驾亲征士气高涨,北漠之战捷报连连,年末之际永宣帝班师回朝。
那日城门大开,万人空巷,副将徐占庭将军骑马荣归,肩上带了伤,依旧威风凛凛地高坐马上。永宣帝却在马车里,极少露面。
次日天不亮,有人来敲杨家的门。来人是周威。杨思焕正穿着衣服,听说周威来了,便着人请她去客房等。
周威将茶杯拿了又放下,抚掌拧眉,在屋里转来转去,终于看到杨思焕过来。
她道:“昨夜子时皇上驾崩,遗诏已入内阁。”
杨思焕愣住了,不是昨日才班师回朝吗?怎么今天就......
太突然了,一切都像做梦。
第67章 你是朕一手带大的
永宣帝回朝的那日,齐王朱承治骑马送了一段。
“回去吧。”
“儿臣遵旨。”
望着永宣帝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朱承治没有说话,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始终对她的母皇坚信不疑。
如今的昆君是宫中四大如君(相当于男尊的贵妃)之一,曾是废太女平王的正君,而齐王朱承治身为昆君之女,又因八个月早产,故自出生开始就被猜忌。
她出生两个多月,永宣帝都没去看她,甚至有阁老上书请旨滴血验亲。
直到朱承治百日那天,永宣帝命内侍将她抱到殿前,当着几位阁老的面,以登基元嗣的由头,为她亲点朱砂痣,赐百家服和长命锁。
永宣帝执笔问首辅刘文昌:“朕初见这孩子,竟觉得她眉眼似曾相识,你说呢?”
刘文昌应令上前,将小小的婴孩打量一通,方才跪下回道:“神似大皇女小时候的模样,更像陛下您。”
永宣帝颔首,笔尖落在婴孩的眉间,婴孩因此咧嘴笑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朱承治仍将那长命锁戴在脖子上......
永宣帝沉疴顿愈,实则是回春丹的功效,三颗丹药,吊了半年的命。
像是早有预料,她提前回朝,初离北漠面色如常,当着齐王朱承治的面翻身上马,只说了:“回去吧。”而后头也不回的打马班师。
路上好几次差点没撑过来,硬靠满身的银针才拖到皇城,当着太女朱承启的面咽了气。
几位顾命大臣守在殿外,一一被叫了过去。先是内阁首辅刘文昌,刘文昌是帝君的长姐,也是跟着永宣帝一路闯过来的,当初永宣帝还是岭王时,她便在兵部任尚书。辅佐永宣帝登基称帝,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也老了,听到内侍传召,她便拭去泪水,跟着公公入了殿。
永宣帝将遗诏亲手交给她,掀开眼皮缓声道:“过来,坐到朕的塌前。”
刘文昌原是跪着的,这才起来坐了过去,垂首附耳,听永宣帝慢慢说道:“你是朕的首辅,是启儿的国姑,这么多年辛苦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犁,朕懂。”
皇帝的嘴唇泛白,没说两句,眼睛又睁不开了,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刘文昌见状难免感怀往日的种种,再次泪目。
却听她继续道:“但有一事你要答应朕,给齐王一条活路,朕已下旨做了安排,收了她的兵权,她不会有碍大犁江山的。再怎么说,她也是朕的骨血。”
刘文昌怔了怔,迟迟没有回应。
“清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听皇帝唤起她的字,刘文昌没有办法,只好闭上眼睛点了头。
皇帝嗯了一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此生你我君臣一场,就此别过了,朕在上面侯着你,不过,你也不要急,替朕辅佐承启,慢慢来。”
刘文昌跪到地上,含泪磕了三个头:“皇上...”唤完之后一步一回首地退下,重新跪到殿外。
之后次辅杨永清与太傅陆大人一道被叫进去,朱承启得令也进去了,进殿便看到永宣帝躺在龙床上,两位大人早已跪在那里。
“生死有命,人固有一死,你们不必替朕难过。”
朱承启闻言嘴唇抖了抖,低垂着眸子,半天说不出话。
“二位爱卿平身,启儿离朕近些。”永宣帝一字字说道:“朕今日将太女托于二位,大犁社稷千秋万代,有劳二位相佐。”
“启儿,太傅陆大人一门对朕孝忠,太师杨永清刚正不惑,有她们二位辅佐,你才能稳坐江山。朕走后,你凡事多与她们商量,务必以礼相待。”
朱承启的目光从杨永清脸上掠过:“儿臣记下了。”
永宣帝咳了几下,低声道:“杨爱卿,你这就去拟旨,将徐占庭贬为贵州宣慰司同知,命她即日赴任,不得延误。”
此话一出,杨永清与陆太傅面面相觑,愣在当场。
徐家三代孝忠大犁,徐占庭又是五皇子的驸马,战功彪炳,这次出征时,曾舍命为永宣帝挡了一箭,皇帝却突然左迁于她,君心难测。
朱承启想了想,没有说话,却听太傅问:“陛下,徐将军赤胆忠心,您为何?”
永宣帝怒目圆睁,侧过脸来喝道:“这是朕的旨意,你们想抗
旨不成?”
“臣不敢。”
那声呵斥用了不少气力,永宣帝闭上眼睛,稍稍平复之后,摆手示意:“二位爱卿退下吧,朕累了。”
两位大人退下之后,永宣帝问:“启儿,帮朕看看,此处还有几人?”
“回母皇,人都退下了,只有儿臣在此。”
永宣帝颔首:“你坐过来。”
朱承启坐到床边,永宣帝睁开眼睛,双手拉住他的衣领,顺势爬坐起来,靠在他的怀里道:“徐将军一门对朕忠心耿耿......”说着全身开始发抖,一时间发不出声来。
朱承启忙抚着她背替她顺了顺,抬头闭目颤声道:“母皇,您不必担心,儿臣知道......”顿了顿又道:“您将她降职放逐,是想叫儿臣将她召回,惟以重用,这样她就会感激、效忠儿臣。”
听他这样说,永宣帝的嘴唇嗫嚅,才放心地地躺下去。
“但她若有不服,你即刻将她处死,无需顾忌你皇弟,抄她满门。”
朱承启周身一颤,但还是答应了。
“你是朕一手带大的,素来宽厚仁慈,唯你坐这皇位,方能保全你姊妹弟兄的性命、一众大臣的性命。”至此一顿,“但一味的仁慈便是懦弱,该说的朕都已交代了。记得朕给你留的折子,小七......”
朱承启极力克制至此,听到这声乳名,就再也没能忍住,低头去握永宣帝的手,快要握上时,那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