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张珏笑了:“无妨。”她将孩子交给胡氏,转头和杨思焕一道进了内厅。
进门之后,杨思焕打眼瞧过四周,淡淡说道:“屋里的摆设倒一直没怎么变。”
“也想过变一变,却总懒得动它。”张珏关上房门。
杨思焕负手瞧着那厮:“说你念旧,你身上的脂粉气倒回回都不一样。”说完嗅了嗅。
“这回真不是,我从街上走......”
杨思焕抬手:“行了,那些话你留着编给你夫郎,我却是没兴趣。想来你们刑部不缺穷凶极恶的犯人,我找你,是想借一个用用。”
张珏笑了一声,踱了几步,又折回杨思焕面前顿住:“找刑部借犯人,这种事捅出去,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你就不怕我将此事给说出去?”
“你......”你不会的。
张珏截住她的话头,突然话峰一转,问她:“你为个男人就要和我绝交,如今需要我了,才晓得回头寻我?”说着提步向前,杨思焕不禁后退两步,差点靠到墙边。
屋子里沉寂片刻,之后张珏才道:“过几日有几个斩监候的,我自有法子缓下一个。”
“杨思焕,其他事都好说,咱俩的事怎么办?”
第65章 你在和谁说话
张珏向前两步,将杨思焕逼靠到墙上,她说:“没什么是我做不得的,只是我凭什么给你做?”
杨思焕想,这是在跟她谈条件吗?也对,是她天真了,当日对这厮,她是下了狠手的,人家记仇也是情理之中。
覆水难收,往日情谊不再,既然如此,还需顾忌什么......
杨思焕嘴唇动了动,从袖中取出一叠书稿,慢慢抬起头:“凭这个。”
这是周世景的手稿,放在他独居时的宅子里,杨思焕也是最近才无意发现,张珏所撰的典册,有很大一部分是周世景代笔的。
这件事她放在心里,没有问过周世景,自己的夫郎给别的女人代笔著书,虽是有偿的,却也把她气得不行,这口气她是咽了好久才生生憋住的。
杨思焕没想过拿这事当筹码,但今日这筹码也正是她来张家的底气所在。
她眸中寒光一闪,冷脸一字字说道:“你在刑部当职,该清楚本朝律法,可知这欺君之罪,下场如何?”
此言一出,张珏却笑了,笑的时候,双手游移到杨思焕的手腕上,突然用力,紧紧钳住她。
这厮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身体底子比杨思焕好太多,相处久了方晓得,这一脸的书卷气之下,藏了多少狂野与腐朽,她气力之大,抓得杨思焕腕子生疼。
“杨思焕,你未免太天真了些,凭你也想抓我的错处?”张珏冷道,“那被当庭杖毙的言官,你应当见过了才对。”
杨思焕手下乏力,书稿飘落下去,散了一地。这厮年纪轻轻,就已经显露出手段,手腕之硬,朝中许多元老都忌惮三分。
说着话,张珏脸上笑容消散不见,看着她继续道:“你求人总该有求人的样子,少跟我来这套。最好搞搞清楚,你现在可是在求我。”语调平缓,可杨思焕从这话中,分明触到了彻骨的寒意。
“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张珏声音一低,手却依旧紧紧握在那里,“谁给你的胆子,叫你找我要死囚?”
明明两个人的身量差不多,杨思焕却感觉到了压迫感,扣在腕上的手此时松了不少,她嘴唇抖了抖,开口说道:“你决计不帮也罢。”说完抽手,将张珏拂到一边。
杨思焕低头,雪白的腕子上已经出现明显的指痕。
她来这世界之后便是家里的顶梁柱,读书科举至今,惯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羞辱。
回过头,那厮正望着她,“你说的欺君之罪,你夫郎也该有一份,你敢捅出去吗?”笑了笑,背手侧目看着她道:“至于你的这件事,你便不说,我也有的是法子知道,我猜是和方仕林有关。”
张珏看着杨思焕,眼神轻浮,使她想起初入翰林院的那日,掌院学士就是这样看她的。
“你搅在漩涡里,把这局越搅越乱,自己也累,何必?”张珏道。
杨思焕回过神来,被张珏侧揽过去,张珏低声在她耳边说:“要不你做我的人,听我的话,安心被我护在身后,怎么样?”
杨思焕怔了怔,扭头看着张珏的脸,此时天色已晚,屋里一片昏暗,在这昏暗之中,这厮的眉眼愈发深邃,半低着头,神情莫测。
听她说到:“做我的人。”时,杨思焕心头一颤,明知道是另外一种意思,她却不由地后退两步,脑海中划过以往的种种.......
在这暮色之中,她盯着张珏,平静地说道:“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她再怎么着也是个女人,怎能畏畏缩缩躲在别人身后?
张珏摆摆手,风轻云淡地说道:“行了,绕这么一圈,我发现你‘男气’不减,反添了几分傲气。杨思焕,你什么时候能把你读书时养出的臭脾气改一改?”她垂眸,扬起下巴叹道:“你回去最好考虑考虑我说的话。”
张珏说完之后就背手往门外去了,走到杨思焕身边时足下一顿,拍了拍她的肩膀:“下个月月初你去西市口看看,四个人,少一个你来找我——少的那个,便是留给你的。”
张珏答应了,结果却是意料之中,否则杨思焕就不会来找她。
这厮行事素来不按常理,绕这么一圈,最后还是应承下来,不过也是,若是一口答应,那她就不是张珏了。
杨思焕没有道谢,因为那厮早已出了门。
正是晚饭时间,张珏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给自己倒了杯酒。
因妻主谈完了事,胡氏牵着板凳高的幼童来堂屋,目光游走在张珏和杨思焕之间,他道:“虽是些粗茶淡饭,杨大人不妨用些罢。”同时示意张珏:“连珩,你倒是......”
张珏截了话头,望着杨思焕的背影道:“下次来,请务必留下叙旧。”
这是客套话,实则是逐客令,意思就是:这次就不留你了。
杨思焕侧身拱手,“谢姐夫,子初家中还有事,便不再打搅了。”
张珏吃了几口饭就搁下碗筷,起身披了披风要出门。
这么些年,张珏的风流胡氏虽已习惯,但多少还是有些难受,看着女儿乌黑的眸子,他的鼻子一酸,当着孩子的面只说:“你收敛些,就当我求你。君逸大了,她早晚会懂......”
和往常不一样,张珏居然点了头,然后才出了门。
***
“大人,老爷上次来找属下麻烦,怪属下没有
看好您。可您明明从没逛过楚馆,何必那样说呢?”
张珏靠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时听到随从问她。
“好生赶你的车,哪来的那么多话?”
听她这样说,侍从就收了声,奋力打马,让车又快了些。
定林寺里,僧人已经侯了多时,到了子夜才听到蠹蠹的脚步声,知道人来了,僧人闭上眼睛,将手中的佛珠攥得更紧了些。
张珏从庭中走来,她看着僧人凝重的神情,笑了:“你怕我?”
僧人睁开眼睛,看着她就想起那夜的事,当即合起手来念了声:“阿弥陀佛。”
张珏兀自抽了三炷香,供奉给老旧的佛像。随后才坐到小几前。
小几上摆了棋局,她随手捏起篓里的白子,将棋盘扫视一通很快就落了子。
她笑:“你的棋艺总也不见长进,这样下去,就只能任人摆布。”
又问:“那边怎么说?”
僧人合手摇了摇头:“齐王还是不肯,昆君没有办法。”
张珏抿着嘴,想了想才道:“预料之中......”
僧人问她:“怎么办?”
“那是昆君一手教出来的皇女,这么多年,昆君扮着贤夫良父,教导齐王自幼孝忠她母皇,这是潜移默化的,一朝一夕如何能变?”张珏淡淡说道,“不过,相信要不了多久,齐王自己就会改观。”
张珏说着话,手中摩挲着一颗黑子,下到棋盘上,她说:“看着吧,等她所谓的慈母收掉她所有的兵权、将她放逐远疆......”
僧人抬眸望着眼前的人,看她不紧不慢地解释:“皇帝御驾亲征带着齐王并肩作战,百官都以为皇帝有心栽培齐王,甚至怀疑东宫将来会易储。”
她说着话,笑了笑:“殊不知那老狐狸这样做,恰恰是在帮东宫牵制齐王。常远,你说,当朱承治知道自己崇拜和信任了多年的母皇将她当贼防,并且从未信过她,到了那时,她会怎么想?”
僧人声音一低,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皇帝故意将齐王诏到北漠,为的就是保证太女顺利登基?”
张珏笑而不语,闻着茶香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才道:“老狐狸是自作聪明。”说罢起身,低头望着僧人:“只是计划要推后了,叫昆君再等一等。”
“多久?”
张珏望着摇曳的烛火,两年?三年?或许更久。
她们什么也不用做,只待皇帝驾崩后,将她的遗言原封不动地带给朱承治。想起托孤遗言,张珏不禁笑了,一个皇帝毕生的心血全在那一天流淌出来,那该是多么感天动地的事。
想到这里,她望了一眼僧人,转眼凝视着手中的棋子,居高临下地说道:“常远,我劝你不要等。”声音一低,道:“找个人嫁了,好好过你的下半辈子。”
僧人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听她道:“如果不能执子,就不要入局了。”
说完阔步推门而去。
第66章 。
北风萧瑟,重重乌云压在头顶,西市口的铺子半掩着门,门口的瓦罐里供了白饭、烧酒,这是在给犯人送行。
今日问斩是一家人,两男一女———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他们合起伙来杀了人。
老两口看起来老实巴交,他们的儿子看起来二十左右,模样还算清秀,要不是看告示,谁能相信她们杀过人?
天色暗沉,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看热闹的依旧不少,甚至越聚越多。
“那话怎么讲,忍一时风平浪静,啧,为了个纨绔,一家人子全搭进去了。”
又有人啧然道:“这小郎倒是个美人,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唉,走走走,别看了,瞧那一脸怨气,怪膈应人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在这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一匹黑马从市口飞驰而过。
杨思焕勒了缰绳,马蹄高高抬起,当即顿在原地。她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群,落到行刑台上,三个穿囚衣的人低头跪在那里。
冷风吹过,撩起杨思焕的衣摆。
她伸出手,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到掌心,很快化作水汽散在风中。天空下起细面子雪,初雪来得有些早——十一月才刚开始,今天是月头。
张珏叫她来清人数,本应是四个人,这里却只有三个。
这案子中的死者虽是死有余辜,但身份极高,是正四品通政的嫡幼女,平日里作恶多端,案发那日跑到东街的包子铺闹事,混乱之中被人扎了一刀,当场毙命。
今日跪着的便是包子铺老板一家,在这呜咽的风口,当中的年轻男子半低着头,杨思焕看着他,心不由的一颤。
她本以为刑部押的都是恶贯满盈的罪犯,想从中找个将死的犯人试朱承启的药,好决定什么时候给方仕林脱身。当然,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张珏那厮居然说办就办妥了,这一点令杨思焕很是吃惊。
这一家四口还有个十多岁的女孩,正在刑部牢中待审,若不是张珏,今日该斩的便是四个人。
不过,据杨思焕所知,那案子有诸多疑点,刑部用过几遭刑,这家人至今都不承认自己杀过人,凶器也不是寻常菜刀,而是做工精致的细刀。
但那死者家族势力复杂,死者的母亲本身就是正四品要员,加上背后的诸多关系,刑部迫于多方压力,只好将这案子尽早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