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一旁的刑部郎中不懂娄肖话里的意思,却也陪着笑笑:“张侍郎这几日就要回京了。”四顾无旁人,压低声音继续说:“听说还带回了齐王的兵符,是皇上授的意,几位阁老都被蒙在鼓里。”
这郎中原在刑部顺天清吏司,后由齐王正君的外家举荐到京城,手头的几桩小案子都处理得不清不楚,空有一张八卦的嘴。娄肖“哦”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得很。”
当即把郎中的话噎了回去,娄肖端起茶杯,目光飘到窗外,傍晚的红霞映得假山池面一片透红。
娄肖闻着茶香啜了一口,才缓声直言:“刑部虽由齐王监管了几年,到底还是六部的一份子,你们顺天的情况本官不清楚,这里却是直属天子的。”
娄肖铁面,这是满朝皆知的事,说这话时神态平和,却不怒而威。
郎中听她话里有话,竟不知怎么接下去,尴尬之余只得陪笑应是,此后再也不敢多嘴半句。
待娄肖审阅之后,郎中将供词收归入档,借转送大理寺的由头退了下去。
郎中刚出去不久,就有人过来回话,是娄肖贴身的护卫娄二。
“大人,今晨江宁乡下有郎中告状,说有个女人带着疑似瘟病的患儿去她诊所看病,那孩子脸色铁青,指节发紫,郎中不敢接收,那女人便抽出刀来逼着郎中开药。”娄二年方十七,声音略显稚嫩。
听她说完,娄肖抽了口凉气:“江宁离京城不远,果真是瘟病,那就麻烦了。”
“倒不是这个病,郎中被逼着给孩子号了脉,说来也怪,那孩子模样虽吓人,却根本没病,郎中只给她开了几贴活血生津的补药,那孩子就好转起来。”娄二道,“后来那女人出去办事,把孩子丢在医馆,孩子醒来见家人不在,大哭了一场,医馆的小学徒拿甘草片哄了好一阵才把她哄好。问过才知道,这孩子是被人拐了出来,今天一早,医馆的人便去衙门报案。”
娄肖听她说了这么多,和刑部压根没有半点关系,便没了兴致,自顾自地翻着典籍:“你啊,是越发的不着调了,我叫你去查周家的事,也不见你这般积极。”
“大人请听属下说完。”娄二道,“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孙侍郎前阵子已经溺亡的长孙女。这事说来话长,应和孙侍郎贪墨一案有关,属下打听到,孙侍郎在大理寺听说这件事,当即捶胸顿足、口吐白沫,差点就背过气去、死在牢里。”
娄肖想了想,“孙协早知自己在劫难逃,所以费尽周折以假死的手段把孙女送出去,然后才来自首?众目睽睽之下,她是怎么做到的?”
“有密道。”娄二道。
“密道?”
“正是,墓下有密道,通往几里外的私宅,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娄二想到这里,激动不已,头皮都开始发麻,“大理寺少卿已介入调查,再耽搁几日,刑部只能看着大理寺邀功了。”
没说几句就开始抱怨:“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某些人生来就衔着金钥匙,祖孙二人同朝为官,咱要抓人得层层上报,人家大手一挥就能给办下,还不是因为后面有个当阁老的祖母。”
不等她说完,娄肖抬手就是一戒尺,打得娄二一声惨叫。
“你母亲不在,你当真就无法无天了。”娄肖说完又
抬起手来。
娄二这下反应倒快,连忙双手抱头后退几步,叫了声:“小姨!”
娄二是娄肖长姐的遗腹女,再不成器也终归是娄肖从小带到大的。
看着侄女抱头惊慌的样子,娄肖纵是不苟言笑,也不由地心软,晃到娄二身旁摸着她的头,轻声叹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倒罢,要是传了出去,我也护不了你,知道吗?”
娄二点了头,看着娄肖背手跨出政务房的门才松了口气,谁知娄肖很快又重新折回来,问:“周尚书的事,你可查清了?周家少爷、小姐各在何处?”
“这......”娄二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含糊不清地说:“听说周家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至于周少爷......失足滚下凤凰山,我去徽州看过了,那么陡的坡,滚下去连渣都不剩,所以他应该......应该也死了。”接着话头一转,跺脚道:“我合该是习武从军的人,本就不喜欢做这些,您偏要我跟着您。”
“我将你留在身边好生教导,反倒是我的错了?”娄肖长叹一口气,横了娄二一眼,拂袖径直离开了。
***
到了春分的前一日,被关了近两月的杨思焕终于被放了出来,不过在数日前她已经被革去礼部侍郎一职,今上圣裁,判下三十刑棍,贬她去开封做知县。
行刑之前,陆公公亲自赶到刑部,向刑部主事道:“陛下口谕,杨大人一时糊涂,左右也有功名在身,用刑当顾体面。”
“微臣明白,明白。”
陆公公说完就站在那里,看着杨思焕被人带到刑房里,当她趴上刑凳上时,四下再无闲人。
才十杖下去,杨思焕已是满头大汗,鬓发黏在脸侧,清秀的面庞煞白一片,一声声沉闷的杖声响起,只见她攒眉咬牙,一声不吭。
“先等一下。”眼看着人就要晕过去,陆公公屈身蹲到杨思焕身侧,低声说道:“大人,陛下早就晓得周大人的事了。”
几近昏迷的杨思焕听到这话,周身凛然一震,竭力一把揪住陆公公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嘴唇掀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陛下还说......”陆公公凑得更近了些,耳语了一句。
杨思焕晕晕沉沉地听罢,手才慢慢松开,嘴角渐渐扬起,脖颈一软就睡了过去。
陆公公小站片刻就回宫复命去了。行刑的两个狱卒探过杨思焕鼻息,倒吸了一口气,实在怕把人打死,最后就象征性地来了几下。待人被抬走后,其中一个瘦高的狱卒悄悄问另外一个:“公公那话什么意思?”
“哪句话?”
瘦高狱卒道:“你难道没听到?”招手附耳,另一个会意地贴过去,听她说:“杨大人晕过去之前,嘴里念的是:‘凭什么,凭什么都由我来受?’,陆公公就答:‘陛下说,他不会欠着任何人。’叫杨大人宽心。”
矮胖狱卒就笑:“君对臣下说欠?我倒是头一回听说。难不成指望向天子讨人情?便是讨来,只怕也没命消受了。”
瘦高狱卒轻捶了一下对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了你家刘大人那点赏钱下狠力,你差点没把那孩子打死。要不是我拦着,真打死她了,咱俩都得丢饭碗。”
矮胖狱卒左顾右盼的惊道:“什么刘大人李大人的,你休得胡言。”
“得了得了。”瘦高的狱卒哂笑着轻抬沉甸甸的袖袋:“喝酒去。”
矮胖的狱卒也笑:“你还不是也一样。”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一时间甬道里、街面上充斥欢乐的气氛。
第98章 一更
思焕到了刑部不久,周世景曾来探过一次监。杨思焕在狱中无事可干,除了吃就是睡,小脸圆润了些。
倒是周世景在家劳心劳力,清减了许多。
那日刑部主事正隔着栅栏同杨思焕说话。
主事不明白,礼部的金库都有专人把守,到底如何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银子还回去。遂特地泡了壶太平猴魁来问杨思焕。
“那天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注意。我便翻屋揭瓦也没人知晓,就从院外将梯子横搭在院墙和屋顶之间,爬上了库房屋顶。”杨思焕啜了口茶道。
主事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说话慢慢悠悠,一面低头记录一面好奇地问:“然后呢?那么多银子,到底是怎么搬到屋顶的?”摸着下巴眯眼狐疑地说:“大人不会有同伙吧?”
又忙说:“大人不要介意下官的玩笑才是。”
虽已说了是玩笑话,杨思焕还是被这话呛了一口,难道自己要告诉别人,当夜给她踩肩膀、托她翻墙的人是大理寺少卿陆长松吗?
念及此,她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神态,望天描补道:“要不怎么说当时狂妄自大呢?当夜我一个人,用几个木轮做了滑车,不知大人可知道那个?”
主事想了想:“下官曾读过《秦皇纪本》中有一话,为‘泗水取鼎’,绳绕木轮,可是那种机巧?”
一时间两人相互投以欣赏的目光。杨思焕自身读书甚少,自然比不得这些土生土长的读书人,这些动辄就能引经据典、出口便是典故出处的人,在她眼里是会发光的。
这时她就不由地想起周世景,忽就沉默起来,静静望着高墙的窗外,只见树影摇曳,影影绰绰地迷糊了光线。听主事摇头啧然:“大人真乃奇人。只可惜,这机巧实在用错了地方。”
“大人教训得是。”杨思焕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只是人不由心,身不由己。”
主事颔首:“大人还年轻,此番教训引以为戒,总有出头之日。”复叹道:“不像下官,三甲末尾的品次,抬头就能望到天了。”
主事离开没多久,杨思焕倚墙小歇,听到过道里蠹蠹的脚步声,声音莫名的熟悉,她睁开眼睛,果然看到狱卒引着一个清俊高大的男子走了过来。
“哥......”杨思焕听到自己唤了一声,随即上前扣住栏杆,隔着栏杆想说什么,又因狱卒来回徘徊巡视,她说不出来,只是久久地望着周世景又唤了一声:“哥.......”
周世景微微牵动嘴角,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摸着杨思焕的脸颊,凝眸望着这张俊秀的脸庞,竟半开玩笑道:“看样子你过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他着竹叶丝纹白绸袍,外搭了件同色大氅,靠近时就可闻到淡淡的皂香。
杨思焕将手覆在正在抚她脸颊的手背上,笑道:“你是嫌我胖了吗?”
“怎么会?”周世景温声道。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杨思焕发觉周世景虽偶尔会笑笑,但眉头总是蹙起的,故作轻松的样子。
自那夜刘氏把杨思焕的身世告诉周世景时,他便开始纠结,思忖着要不要将这事告诉杨思焕,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就算告诉她,她也不会就此和杨家断绝关系的。
却是陆太傅那边,周世景不敢轻易联系。当年陆家公子陆天由和外女私通,暗结珠胎生下女儿,差点因此连累整个陆家家破人亡。
若不是杨母临危受命,冒死将襁褓中的杨思焕带出陆家,说不定陆老太傅真就将她掐死了。毕竟老太傅为了家族,连自己唯一的亲儿子都可以逼死,更别说杨思焕这个生母不明的“罪魁祸首”了。
周世景近来暗中多方打听,也没将当年的事完全弄清,甚至思焕生父陆天由的私通对象都无从查找,当年的知情人死的死、疯的疯,线索基本都断了。
周世景只打听到原本陆天由与已故的陆将军是双生姐弟,他出生时又弱又小,小时候生病,好几次差点夭折,陆太傅便给他取了乳名,叫“陆九”,希望他能健康平
安长大。
陆老太傅原配的夫郎早逝,她亲手将陆天由姐弟带大,对他们姐弟的态度与家里庶女的截然不同。
据陆家离休的老翁翁回忆,太傅对姐弟俩一向严格,另一方面也很用宠爱。既慈又严。
陆天由出事后,老太傅像变了个人,动辄发脾气责难旁人。所有人都以为当年是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外孙女,实际上杨思焕却是好好地活着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太傅有心放过那孩子,或许是陆天由的胞姐出手救下她的。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周世景不便冒然去和陆家摊牌。
如今陆长松的母亲,也就是陆天由的同胞姐姐不在了,再也没人可以护这个孩子了。周世景怕老太傅得知杨思焕的身份,非但不出手救她,反而想像当年一样再度对她这个“孽。根”下狠手。
如今的陆太傅已是德高望重的内阁大臣,她要想碾死杨思焕这只小蝼蚁自然是轻而易举,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周世景也不愿将思焕置于险境。
“哥,哥.......”杨思焕道,“你看起来有心事。”
周世景回过神来淡淡地应道:“你在这里一日,我便为你操心一日,你说呢?”说话间,笑着摸了一下思焕的头。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就不问了,将话锋一转:“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杨思焕说着就凑过去,隔着栏杆向周世景耳语了几句。
“哥,你从前在锣鼓巷的那处私宅还在么?”杨思焕道,“等我从这里出去,我们去那里住一段,只有你和我,不要告诉爹,行不行?”
周世景愣了一下,然后抿唇颔首,心思重重地以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道:“好,我答应你。但那时你需得好好的,否则我可是要恼的。”
***
周世景将杨思焕带回他们的小宅子里,但杨思焕却忘了自己答应过的话,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杨思焕受刑后被人抬走,在途中醒过来一次,疼痛难忍,闻到那熟悉的皂香,知道自己是趴在周世景的怀里的,影影绰绰地听到他唤着自己的名字,当即便放下心来,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当杨思焕静静地趴在床上时,中衣和伤口黏在一起,衣上的血斑已成绛紫色。
周世景小心翼翼将衣物剪开,替她上了药,等他捧了药碗回来时,见她自己翻了身仰面躺在床上,便替她搭上被子。
杨思焕发着高烧、嘴唇发白,闭着眼睛一刻也不消停,先是皱眉低声呢喃乱说胡话,沉默了一阵,忽又低低地喊了一声:“爸爸。”
语气中满是憋屈,唤完之后长叹一声,一行泪顺着眼角滑到耳垂,打湿了枕巾。
周世景心中很不是滋味,给她喂了几勺汤药,这才转身去拧帕子,擦掉她的泪痕。
一直折腾到半夜,周世景已是精疲力尽,伏在她床边和衣渐渐睡了去。
夜里听到杨思焕唤他的名字,猛然惊醒,秉烛查看时,只见她满头大汗,闭着眼睛仍是在说梦话。
天气微凉,她又出了好多汗,反复高烧,梦里恶狠狠地喊道:“周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