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喊完咬牙切齿,周身发颤,指甲生生嵌进掌心,抠出一块块血痕,清秀的面孔也涨得通红,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周世景无法,忙抓起她的手轻轻揉搓,望着那模样既心疼又好笑,难道她在梦里同自己吵架?
平日里她多是唤自己为“哥哥”,偶尔也叫“世景”,但连名带姓的叫却是不常有的。
“你在同我置气么?”周世景低声自语,“我可是哪里惹到你了?”又给她擦了汗,忽闻她低低地说道:“小川到底是谁?”
周世景愣怔了一下,没想到当初自己的一句话,思焕竟记到了现在,望着她紧握的双拳,周世景手下一松,不防将巾帕掉在盆里,溅出满地的水。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周世景定定地凝视着思焕的脸,一时出了神,半晌才叹道:“小傻子,是你,一直都是你......”
当初单单想着在她希望最大的时候打击她,好叫她对自己彻底死心,假醉随口喊得一个名字......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周世景阖目轻声道。
窗外有晓风残月,竹影婆娑,一通折腾,直到下半夜,杨思焕的烧才退了去。
次日傍晚郎中来看过,又将思焕的伤口处理了一遍,换下的纱布带着刚结的痂,郎中的手法远不及周世景温柔。
周世景将郎中送走,回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移灯去看,发现思焕已经醒了。
杨思焕抖抖索索地想要爬坐起来,却因乏力而倒在恰好进来的周世景怀里。
她扶额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
“是你想来的地方。”周世景回。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方才道:“终于回家了。”嘴唇翕动,顿了顿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安安和天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周世景嗯了一声,听她继续说:“你我成亲时,总是顾忌这个,避讳那个,没有大操大办,委屈你了。就连孩子的满月酒也没有。”
听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提起这些,周世景诧异不已,开口安慰她:“我不在乎那些虚的,反倒觉得委屈了你。”
杨思焕摇头,低头摸出两块黄龙佩玉来,她说:“好在以后再也不必了......你看。”
这两块皆是上好的黄龙宝玉,昨夜周世景为她更衣时就看到了,他打眼便知此玉来历不凡,多半是皇族的物件,他将其默默放了回去,本想等思焕醒了再问这事。
周世景问:“这是?”
杨思焕将玉紧紧攥住,轻声淡淡说道:“陛下说,他知道周家的事,因觉这次委屈了我,让陆公公将这个作为盈岁礼赠与两个孩子。”
周世景脸色一白,顿了片刻,笑道:“那就好。”
杨思焕听他语气有些怪,仰面望了他一眼,不留神却扯到伤口,疼得直冒汗。
周世景紧张不已,欲去查看伤口,杨思焕却咯咯笑了一声,趁乱搂住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垂颈露出雪白的脖颈来。
情到深处,久别重逢,千言万语反倒无从说起。
周世景也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她的臂膊,低低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99章 (测试)都督
礼部左右侍郎同时被罢免,放眼古今这是少有的事。
朝内消息不论巨细,往往不夜便可上下皆晓,同僚之间,茶余饭后少不得捕风捉影夸夸而谈。
怪的是此番朝中衙内,竟平静得出奇。
大抵谁都知道,贪墨也好、私铸兵器也罢,事情看似结束,实则不过刚刚开始。
于是朝上朝下,人人缄口不提“礼部”二字。
唯有言官为赶例课,仍孜孜不倦地上书,内容十之八九都与内阁首辅有关——孙协之孙、刘文昌之刘,皆系三大家族,百官对此讳莫如深。
一时间,满朝的目光都转到首辅的宅邸上。
春分的这日,棕缦素顶的马车在国姑府的门前停下。车里出来一个侍从,先去敲门。
府中门子推门而出,貌似心情不好,伸头出来稍一打量,见石狮子旁停着的马车朴素非常,当即联想起新帝登基所开恩科将即,来人多半又是哪个穷乡僻壤的土绅子弟,来此递送诗帖试图巴结首辅。
这样想着,门子脸上平添几分厌恶之色,没好气得问了一声:“何人来此?为得是何事?”
“劳烦通报贵府家主,太师大人有要事相商。”来人一面说话,一面奉上名帖。
门子一见帖上书的“杨永清尺牍”几个大字,便知来者确是太师,她目光在名帖与那马车之间来回飘曳,不由发起愣来——当朝太师身兼内阁次辅一职,是出了名的清流派。其与首辅不和,这是
半个朝堂皆晓的事。且重臣之间当避嫌,这青天白日,她怎就这样登门造访?
“我家大人之后还有其他事,不便耽搁太久。”来人出声,“还请足下行个方便。”
门子闻言方回过神来,忙着人去通报,片刻后府中管事亲自带人,将马车引入后。庭的空地上。
下车的却是个戴着面纱的男子。
管事见状,明白自己被骗,登时怒火中烧:“大胆狂徒,居然冒充朝廷命官私闯国姑府。”
何兰闻言也不露怯,负手挺立在那里,反哂笑:“才自皇城出,又入别宫来—-贵府别苑倒不遑御花园。”说罢转身,“吾乃太师明媒正娶的夫,替她拜谒首辅,见得?见不得?”
管事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既然这样,待在下先去禀过我家家主。”
“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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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来回禀刘文昌:“大人,来人不是杨太师,竟是她夫郎,府里这么多人,被一个男流之辈耍得团团转。您说,这叫什么事?现在人在北院茶室......”
刘文昌正在看画,听了管事的话,她就头也不抬地随口问了一句:“杨永清夫郎?”问罢端起茶杯,闻着茶香抿了一口,而后继续看画,看样子,她并没有打算去见那个人。
管事应了是,犹豫了一下又描补:“大概是后娶的,说先前的那位,自独女落水身亡后就疯了。”
刘文昌听了这话,放下画卷,改了主意:“他既主动找上门,见见也无妨。”
刘文昌推开茶室的门,果然看到一个蒙了面纱的男子端坐在竹椅上。
男子着白色暗纹绸袍,身披同色斗篷。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看见刘文昌缓步向他走来,边走边道:“太师府诗书传家,竟不讲男女大妨?”
何兰起身:“圣人有言,年过四十者,遇急可从权。首辅莫不知?”
他既然这样说,刘文昌便也笑道:“既有急事,郎君不找令妻主,却辗转到了此地,就请直言便是。”
何兰听了这话,也不再绕弯子,“侍发句大不敬之问,您可知,在陛下心中,除您之外,还有谁人可当首辅一任?”
刘文昌闻言,心下一颤,前几日她安在宫中的人传来消息,皇帝召见了五位阁臣,唯独没有她这个首辅。说到底还是孙协之事,孙协虽没有供出任何话,但大理寺却顺藤摸瓜,找到孙协的孙女之“墓”下密道出口,那出口所通的宅院正是刘文昌已故长孙女名下的房产。
于是所有的证据都无声地控诉:孙协所做一切,皆为刘家所指示,而最后孙协自首也是替刘家背锅,作为交换,刘文昌保孙家后人无虞。
言官但得蛛丝马迹,不问真假,纷纷争先恐后上书。从贪墨到私铸兵器,将首辅刘文昌弹劾得体无完肤。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文昌只觉孤立无援——就连一父同胞的太帝君与她都有了疏离之势,几次入宫都不得见。
皇帝虽什么都不说,但谁都能看出她早已动了易辅之心。
刘文昌想到此处,尽管浸淫宦海多年,脸上也难免失了血色,冷然说道:“先帝圣明一世,临危授命,将陛下托于吾等老骥,使陛下亲贤远佞,保宗政无忧。然近来流言不断,说本官与孙贼有染,此等诛心之语,往小了说要离间我与陛下、太帝君,往大了说,构陷命官,其罪当诛。
恕某多言,郎君亦是阁臣之夫,状元之父,况尔一男子,万不该言辞如此轻狂。“刘文昌说着说着,也感到自己语速加快,或失方寸。
却看对桌坐着的男子薄纱之下的一张面孔面不改色道:“大人不必多心,侍来此处,带得是合盟之意。”
刘文昌怔了一下,嘴角渐渐扬起,哂笑道:“本官落到这步田地,竟不自知?”
何兰道:“侍之所言,若有得罪之处,先请恕罪。令先正(1)一门,钟鸣鼎食。
令先正之姊,幼时便是武德年间东宫伴读,后掌虎贲、羽林二卫,是太宗之心腹,待废太女自戕后,带亲卫刺杀先帝,英年早逝。先帝念在太帝君与刘家追随之情,留住令先正所出之嫡女,教其长于皇寺。
如今令嫒为柱州都督,领十万大军镇守柱州要塞,以抵外寇。
外寇贼心不死,屡屡来犯。又有去岁先帝亲征,分去柱州近半兵力,便是如此,前线战况仍无颓迹。”
刘文昌看了何兰一眼,扣在膝头的手掌紧了紧,冷笑一声:“所以你想说什么?”
风吹在何兰肩头雪狐毛上,他静静地望着前方的香炉,良久转过脸来道:“大争之世已过。”他笑了笑,方继续慢慢道:“我幼时与母亲路过柱州,那里与江南大不相同,横亘不绝的山川之间夹着凹地,登孤城而极目,似乎永远也找不到边际。听闻首辅大人在武德年间,曾是兵部尚书,不知您可看过那样的柱州?”
刘文昌默而不答,她原配的夫郎早逝,长女刘仲又不在她身边长大,自小与她不亲。
刘仲早早参了军,前几年前线来报,刘仲的长女战死疆场,如今刘文昌唯一的孙女也跟着刘仲在柱州督军。
刘文昌想起战死的长孙女,别过脸去:“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何兰见刘文昌已有不耐之意,遂直言:“前线捷报频传,相信都督很快就可班师,但以首辅之意,您觉得陛下会如何安置都督手中的数万精兵?尤其是在满朝皆知废太女遗孤尚在之时?”他顿了顿,望着刘文昌一字一顿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陛下要收兵权。”
第100章 喜当娘
听对方说出“收兵权”的那刻,刘文昌恍了一瞬——天家无母女,更不必说姑侄,鸟尽弓藏是必然,但如他这般毫无忌惮地直言“收兵权”,当真出乎刘文昌意料。
刘文昌望着他半晌,终是微微一笑,从鼻中叹出气来,她说:“仲带兵出征,奉的是先帝的令。谣言终是谣言,作不得真。”
何兰抬眸望向刘文昌,见她晏晏笑言,那双因眼睑下垂而微眯的三角眼里却是冷然一片。
这样的眼神,使他不禁想起因公客死他乡的独女,想起不惜钴卖亡女的声誉以图自保的妻主,念及马革裹尸,于他更是锥心之痛。
但此刻或喜或悲,各种情绪皆被他纳入心底,他只是哂然轻叹:“现如今,半篓三步之诗,她若不用你时,糊补寒窗也显纸薄;百里穿杨之箭,鸟尽过后,釜底作薪亦煨不开一壶水。”说罢淡然一笑,转头久久看着刘文昌道:“事到如今,首辅何必自欺欺人?”
浅叹了口气,继续道:“也是......自前朝以来,刘姓一族,并孙、胡二门,三大家族同气一枝,毕竟风光了百余年。至于大人这辈,内有大人登阁拜相、太帝君执掌后宫,外有令嫒手把重兵,灿烂尤甚!然柱州一役,断断续续打了近六年,兵力没有耗损多少,倒耗了许多粮草。
朝中一直有流言,说刘都督佯战,实则通敌拉班。便是杜撰,谁能保证不会三人成虎?先帝对此从未正面表态,任蜚语流传;而陛下尚为储副时,就曾为新科进士座师,所擢者多为青年寒仕;至于先帝驾崩后,陈少将军屡触军纪,陛下却不顾众议,借帝君孕事对陈家封赏。敢问首辅可知,陛下诸多行止究竟是何道理?”
刘文昌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你说。”
何兰默而不答,半晌才道:“侍以男身,此间桩桩件件,再不敢多说一句。”
刘文昌阴郁地凝视眼前的男人,心中已有不耐,却一脸平静地说:“今日所言,某不会挂心。只是足下以次辅之夫尊躯,直入本官私宅,不怕言官捕风捉影?”
何兰透过薄纱看着刘文昌,嘴角含笑:“首辅以为,一个疯子还用在意这些?”
刘文昌不露声色地抿了口茶,扬面瞥了男子,淡淡应道:“某看未必,不过我亦不在意此般种种;至于此番晤谈,足下究竟怀的是何意?”
何兰抬眼望向刘文昌,但见夕阳的余晖飞快地从她的脸上溜走,即便她的嘴角带着笑意,沉寂于阴影中的双眼却是一片寒凉。这样的眼神,于他再熟悉不过。
自几年前女儿溺亡之后,他夜里总是多梦,有时梦里自己也落入水中,拼命睁开眼睛,只看到无数道冷漠的目光向他刺来,而当中最扎人的一道,便是来自他夫郎杨永清的。
他的女儿,是先帝亲封的状元,又生作当朝太师的嫡女,本该顺顺当当过一辈子,却反因太师之女的头衔,屡屡卷入内阁的暗流中。
那孩子生时为顾母亲廉洁清正之名,自请出京为官,死后仍不得安宁,只由姑姑扶棺葬至徽州祖坟。
而彼时她那高高在上、内阁次辅兼太师的母亲,却搜肠刮肚上书,忙于与朝中各派斡旋夺利。
何兰沉浸在往事中,终是低低地开口:“侍已说过,今日来谒,带的是合盟之意。”
刘文昌冷冷一笑:“绕了半日,不若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