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一九
这几日,他反复回味、咀嚼。甚至在夜深人静,那女子也无数次悄然入梦……
十九年来,范岂还从未有过这般辗转反侧的情状。
范岂自启蒙之始,他便展露出超乎常人的天赋。
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有“神童”的名号。
十六岁入考场,接连斩获县试、府试、院试之魁首,一举拿下小三元,一时间声名鹊起。
彼时的他,年少得志,意气风发。
而后,听闻京都有个名叫谢漼的少年,亦是声名远扬的神童。
苏州府中,还有好事者设下赌局,究竟是他这个神童厉害,还是京都的那个厉害。
范岂便有了一较高下的念头。心道,到了京都,便知哪个厉害。
那谢漼比他尚小一岁,在他想来,自己比之多读一年书,又有何惧?自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在这场较量中胜出。
范岂年少轻狂,自诩聪慧,到了京都后,方知这世间藏龙卧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苏州府,人人都晓他范岂,到了京都,人人只道谢漼。
范岂拿了小三元、解元。
但到了京都后,第一再与他无关。
会试,他只取得第五的名次。
而那个谢漼,依旧在榜首。
那时,谢漼已连中二元,其风头之盛,无人能及。
京中人才济济,谢漼那个解元才是实至名归。
众多仕子都想尽办法与谢漼结交。
而他范岂,不过是一个从南方来的,稍有几分才名的普通学子罢了。
那日会试放榜,范岂久久望着那榜单之上自己的名次,回到居所,几近魔怔。
家中老仆带来父亲的一番话,似是早已料到他会这般失态。
父亲之言犹如一记警钟,在他耳边敲响:“若你心生畏惧,万不可勉强自己,只管回来便是。你如今尚幼,心性尚未完全成熟,若此次不中,我唯恐你心态失衡,反倒影响日后的仕途。不妨暂且放下包袱,再过一届去考。”
范岂听闻此言,仿若从混沌中惊醒,连忙开始审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嫉妒与不甘,极力地去整理那已然失衡的心境。
只是到底年少气盛,虽有所警醒,但在殿试之上,范岂终究还是未能完全摆脱心魔,表现平平,仅列二甲后列。
而那谢漼,卓然独立,光芒绽放,若灼灼星辰,耀人眼目。引得圣上亲批“才情与品貌兼修,有经纬之材”。
范岂望着谢漼,心中满是自嘲,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似被重塑了,曾经的年少轻狂、自诩聪慧,如今看来,竟是那般的可笑与幼稚,自己终究还是辜负了圣人之言,陷入了那狭隘的嫉妒之中。可悲可叹。
闻喜宴时,范岂鼓起勇气,去找了谢漼,欲与之交谈一番。
未曾想,谢漼竟知晓他的名字:“可是,苏州府范岂,范怀逸?我早有听闻,道是苏州有一位学识见识俱佳的学子,与我一般年岁,今日总算得以相见。”
范岂心中顿时一惊,未料到自己暗自比较的对手,竟对自己有所关注。
一时间,还有点受宠若惊。
不过,他心中也明白,谢漼想来亦是有着过目不忘之能。就如同他自己,对于同榜的进士之名,也能一一辨识。想来,谢漼这么说,不过是出于客气罢了,哪像自己,在暗中将其视为劲敌。
与谢漼交谈下来,范岂彻底被其才情与气度所折服。心服口服。
与之相比,范岂深感自己如井底之蛙,见识浅薄。
他终于明白,父亲所言非虚,自负自傲,终有一天会败给自己。
而那日在谢府,触动范岂的,还有小楼姑娘对他说的话。
那时范岂还想,莫不是上苍怜他,特派这位姑娘前来点化自己的吧。
小楼姑娘的第一问。
正是那“嫉妒之心”。
第29章 “不知可否…”
范岂回顾,自己亲身经历的种种,犹如走马灯般在脑海浮现。
因而那番作答,他几乎将自己完全剖开了。将自己深藏于心的那份羞耻与狭隘全然袒露人前。
范岂在那一番自我审视与倾诉中获得了心灵的重生。
圣人的教诲,范岂自幼便熟读成诵,自认为早已融会贯通,无论何种考校,皆能信手拈来,对答如流。
可那日,在小楼姑娘清澈的目光下,范岂如梦初醒,方觉自己竟是如此浅薄无知。明明对圣人之言倒背如流,却在现实中陷入嫉妒的泥沼无法自拔,实乃愚昧之极,与自己向来所追求的圣贤之道背道而驰。
刹那间,那一句圣人之言,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与内涵,不再是空洞的文字。
也正是在那一日,随着与小楼姑娘的交谈渐深,范岂心中盘踞已久的阴霾,终于寻得了消解的良方。
亦让他对圣人之言有了更为真切、深刻的体悟。
范岂搜肠刮肚,却发觉世间竟无一个确切的词汇,能够恰如其分地描绘出小楼姑娘的神韵。
倒是韦义先前无意间提及的那个词,此刻在他心中反复回响,越琢磨越觉得贴切。
很是恰当。
精怪。
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可不就是他眼中的小楼姑娘么。
范岂不知不觉将心中的想法说出了口。
韦义面露惊奇之色:“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这等妙语,用来形容一位女子,实是罕见。”
他上下看看范岂:“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奇女子,能让怀逸这般形容?我瞧着,莫不是你为了哄我,编出来骗我的吧?”
范岂心道,我拿这个骗你作甚。
只是此事涉及诸多私密心绪,不便过多透露。范岂面上只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怕言多必失,泄露了与小楼姑娘相遇的种种细节。
毕竟,韦义当日也在谢府,万一言语间稍有不慎,让他从中猜出端倪,那就不妙。
“不讲这个了……”
“咦?”韦义望着窗外,面露激动之色,“我好像瞧见了缮之!”
范岂将视线投向窗外,果真是谢漼。
他身着一袭淡色长袍,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在人群中甚是醒目。
“他今日也来了此。”
“我们去与他打声招呼如何?”
韦义与范岂不同,他才学只能算尚可。
韦义能一次高中,靠的多是运气眷顾。每逢考完试,他与范岂核对题目,总是一脸惊喜地说自己如何碰巧押对了这道题,那道题又恰好是考前琢磨过的……最后只在第三甲末席,韦义也心满意足,毕竟对于他而言,能够一次得中,已然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而,在面对学识远超自己的谢漼时,他心中唯有敬服,只盼能与这等才子结交,哪怕人家或许会嫌弃自己,也要先上前攀谈一番。
范岂也是要面子的,此前心中对谢漼的嫉妒之意,从未向
旁人吐露半分。此刻听闻韦义的提议,他略作犹豫后说道:“缮之来此,想必是与他的挚交好友相聚,你我这般贸然前去,怕是有所不妥……”
他话尚未说完,韦义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跑了出去,那劲头仿佛生怕错失了这难得的机会。
隔了老远都能听见他洪亮的大嗓门。
“缮之,今日可真是巧了!常言道,相逢不如巧遇,我与怀逸正在此处小酌,我订的包厢宽敞舒适,不如一同过来,一起把酒言欢,畅叙一番!”
范岂:……
不一会,韦义便将谢漼引进来了。
谢漼率先步入包厢,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此人身着锦绣华服,玉面朱唇,眉眼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一看便知是在那锦绣堆里悉心培养出来的世家子弟。
范岂心想,此人想必就是那传闻中的潘家七公子潘竞,潘子尚了。
听闻他年仅十七,虽尚未取得功名,但在这京都之中,却早已声名远扬,众人皆赞他“颖敏绝伦”“八岁能辞章”,不可轻易小觑。
谢漼与潘竞二人进入包厢。
一人清冷出尘,一人华贵逼人。
一时间,满室生辉。
谢漼见范岂在侧,遂施同辈相见之礼:“怀逸也在。”
范岂整了整衣,还礼,口中回道:“缮之,许久不见。”
二人年岁相仿,本可称兄道弟以表亲近,但在朝堂上,谢漼官职高于范岂,若论官场之礼,称兄便有些不妥当了,故而二人以同辈之礼相待,互称其字。
待四人逐一见过,彼此介绍了一番身世来历,又依着礼仪再次行礼后,才纷纷落了座。
韦义虽年已二十五,较其他几人略长几岁,可他性格爽朗活泼,从不以年长自居,交流起来,也无有代沟隔阂。
潘竞与韦义相仿,皆是性格外向、能言善道之辈。
潘竞瞧着窗外,忽地转过头来,对着谢漼打趣笑道:“缮之啊,你瞧瞧,这外面的女子,一个个眼神都直勾勾地往你身上瞟,好似你身上有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你且说说,我这模样生得也不差,与你相较,亦是伯仲之间,怎么就没你这等魅力?那些女子的眼珠子就跟黏在你身上似的,实在是让我心生嫉妒,可恨!可恨呐!”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韦义应和道:“缮之兄生得如此俊美,芝兰玉树,风华绝代,便是我这男子见了,都不免要为其风姿所倾倒,更何况那些女子呢?”
谢漼早已习惯了旁人对他容貌与才学的夸赞,此时只淡笑,并不言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潘竞笑着抚掌,佯装嗔怪道:“好了,好了!再这般夸赞下去,怕是缮之要恼了。咱们还是聊些其他的趣事罢。”
范岂心中有事,只偶尔搭上几句话。
而潘竞与韦义二人却是越聊越投机,仿若多年未见的知己一般,滔滔不绝,从京城的奇闻轶事聊到各地的风土人情,一时间竟停不下来。
潘竞笑道:“许久未曾这般畅快!你是不知,缮之平日里太过正经,我与他实在聊不到一块去!他满心满眼皆是些经史子集、典章制度……你若与他探讨学识谋略,那自是妙语连珠,说上三日三夜都停不下来,可若是提及旁的,他便一语不发,实在是无趣得紧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