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在真正主政之人未发表态度前,即便梁珞迦再惊叹并赞成兄长的做法,也是不能出声的。
“这是能补及峨州此刻人力最好的办法了。”梅砚山终于启口,面向太后道,“臣这便拟旨。但是……”
梁道玄讨厌说话大喘气的人,但保持得体是此刻需要,他默不作声,等待梅砚山的后续。
梅砚山霜雪染就般的眉头微蹙成峰,似烦似哀,一时竟有踌躇。见此情形,徐照白上前一步道:“关于定阳王之案,得一并有旨意发下,至少先告知如何安置,再待审议。此为重告之罪,事出权宜,也要尽快稳住峨州人心。”
“但这个时候兴师动众押解定阳王回京审问,更为不妥。”梁珞迦统揽大局,以为不能这时候以此方式动摇人心,况且地方官吏联名上奏,入案必查,无需推诿,可实情如何,查验之前贸然断定,难道要儿子还未亲政,就先给宗室一个死罪么?
“可以请派御史前往。”徐照白倒是周全,他一直思考,终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此时派出钦差,一是为督办赈灾代圣巡行,二也可于现场查证诸位峨州官员所言是否属实。”
这已是梁道玄也能想到的完全之法。
如若等待赈灾完毕,百姓安置妥当,恐有证据不明不白的消失,不管定阳王是否有罪,或者罪至何等,从河西道入京的路途,都有无数隐患和弊端,最推诚布公的办法,便是徐大人所言:立即派人,兼顾赈灾与查案。
那么,派谁呢?
“启禀太后,丹州与峨州此次凌汛前后之情形,也唯有经手全务的政事堂最为了解,可命徐照白徐尚书为御史,前往主理。”梅砚山向梁珞迦拜道,“然而兹事体大,灾案同巡,不能只派一人前往,其中调度与涉案之事,为求效用和中允,均要顾及,老臣以为,大理寺必有一人随行。”
梁珞迦细想之下,也觉徐照白身为工部尚书,本就执掌水利河工之事,又入政事堂多年,且年纪在政事堂中,也算青壮了,其他人派到遭灾之地,怕是还得跟着御医。目前看来,除了他,确实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依此言,那哀家再派南衙禁军随行护送。”御史出行,禁军必保。且不说一路险难总有,单论御史出去往往身负要职,若有碍天高皇帝地方的切身利益,其行便是以身犯险,禁军必要有保。
“臣谢太后隆恩。”徐照白无有任何推诿,当即领受。
“启禀太后,事涉宗室,请下旨命臣同往。”
梁道玄此话一出,在座皆各有异。
梁珞迦也不自觉瞪大眼睛。
谁都知道今日是梁道玄成婚后的第三日,新婚燕尔,却要领如此之差,实在强人所难。
然而细想之下,这确实是他职责所在。
方才梅砚山和徐照白都未主动提及让他前往,也是不能启口。他们主动差派,会显得别有用心,瓜田李下,何必惹是生非?而梁道玄自己的态度也重要,如果他都能得过且过,政事堂何故徒增烦扰?
梁道玄自己也有另外一重思虑:如果他不能第一时间前往现场,那无论定阳王是罪不容诛还是不白冤屈,可能都会影响峨州局势、百姓处境和朝局走向。
职责在此,无有选择。
“有梁少卿在侧,此案巡查,臣等也更秦庭朗镜,据义履方。”
徐照白作为已点的御史,同意宗正寺少卿梁道玄加入巡行队伍。
梁珞迦知事已成,再不能安,也要首肯,她忍耐不看向兄长,只作端肃平静,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那便拟旨吧。”
第69章 苍然翦翦(一)
救火追亡,浪头夺命,事发紧急之态,需即刻动身,不容怠慢。
梁道玄来不及回侯府,只请辛百吉帮忙捎带来一应衣装用度,顺带向柯云璧转达此事,而后与同样轻装简行的几位同僚在南衙禁军千牛卫二十一人的护卫下,行出帝京西门华辛门,快马加鞭,赶赴峨州。
出帝京向西,入京畿道地界后的西陆路官道通达便捷,官驿三十至五十里一座,徐照白这一官职的御史途径,几乎是最高礼遇接迎。只是赶路为先,不好休憩太过,其中一二不过是喂马换马,并无住宿之需。
可待到第二日行过平原,入肋道群山之中,便再没有舒适可言,可谓风尘仆仆,辛劳复疲,徐照白安排二十里一歇,可谁知天降大雨,将众人堵在肋道山间一处峭壁下。
好在肋道毕竟是官道,即便穿山过岭,仍有路棚驿亭等简易停靠修筑,一行人驻马待雨势稍缓,纷纷将马匹拴在路棚侧的拴马石上,掏出干粮,生火除湿。
同行官吏共有四人,除去徐照白与大理寺二位外,便是梁道玄。
与他三人皆是不熟,梁道玄再乐天和善,也坐不到人家三人身旁去插科打诨,不如一个人吃过干粮,前行几步,望山雨而观雾,忙中偷闲。
“国舅大人好雅兴。”
此次出行,统领南衙禁军二十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梁道玄殿试遇刺时宫中那位巡视的北衙禁军校尉白衷行。
“白校尉。”梁道玄唯一熟悉的面孔在前,自然得了他颇为璀璨的笑容和由衷的关怀,“方才你去看马匹情况,衣衫淋湿半片,还是去烤烤火罢。”
白衷行二十岁出头年纪,一副我很禁得起折腾的满无所谓,笑道:“平常操练日子,比这个雨大的时候也要出勤,没那么娇贵。卑职这里是想给国舅大人道一句谢。”
“那件事本就和你没多大关系,我不过是说了实情。”
“这是其一。其二是您金口玉言,才将我自北衙调去了南衙,虽不是原本的差事,可仍旧官复原职,卑职不能不谢。”
白衷行言语诚挚,眼神热切,看得出来,如果不是自己有部下在不远的地方烤火,他估计是要单膝跪地来个军中礼节了。
梁道玄不好不受,索性大方道:“确实是一句话的事情,我没费太大周章,你那个老上峰,也不愿意你在跟前提醒他险些做了蠢事,怎样?南衙禁军不必巡卫禁内,可要负责的杂事也多,你在千牛卫所,可还习惯?”
白衷行原本是要被他老上峰北衙禁军将军向熊飞推出去顶嘴,好在梁道玄给他正名,但这样一来,再在向将军手下难免忌讳,加上当初白衷行处置紧急事态的得力梁道玄见在眼中,索性给他调去南衙禁军,顺便官复原职。
“回国舅大人的话,都是一样的,就是差事不同,卑职都能胜任。”白衷行笑着回应。
“私下不用这么客气了,大人都在那边呢。”梁道玄示意他不必如此客气。
白衷行本要行礼领受,可想了想梁道玄的话,笑着换做颔首:“那我私下就只叫您一声国舅爷了。”
换过称呼听着顺耳得多,白衷行又道:“国舅爷,这雨真是没完没了,方才我还听两位大理寺的大人说幸好之前徐大人抢了些时间,不然定然耽误下次投驿的时辰。”
“帝京西北是东西走向的太阿岭,肋道穿岭而过,也是东西走向,左右山势自然奇险峭立,即便官道两侧也是拿云攫石。此时又正值京畿道五月的雨季,潮云逢山,往后走下去雨只多不少,怕是后面的路都要赶着走了。”梁道玄早年在各地当过“驴友”,四处游玩,好不惬意,今时今刻再见这山雨霏绵、峭雾染壁,却没了欣赏的闲情逸致。
但他这番经历讲出方才这几句,却足以叫一辈子没出过京畿道的白衷行眼中放光,直道:“国舅爷好见识!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状元,什么都知道。”
但是连中三元也不考这个……
梁道玄只能笑笑,当做接受了夸奖。
许是二人言语拉进了距离,加之白衷行虽稳重,却也不是内密之人,言至此处,不免言及些旁的:“听说……国舅爷是自请这趟差事的,您新婚燕尔不过三日,真是尽忠尽责。前些日子我听中京府做戍卫的兄弟讲,您现下也是那边敬佩的人物,听说几个怪烦人的子弟生事,你还给他们免了麻烦,教训一通,国子监的人暗中都谢您替他们除了麻烦。”
思及此事,梁道玄不免愧疚于家人,他赶忙换过话题,不愿多谈心怍之事:“原来这事儿传得倒远,我以为国子监那边不过是几个孩子的大脑,没人当回事呢。”他干脆顺着关于小世子和金成之这事的话题趁机套几句话。
因离其余人较远,加之诚心感谢梁道玄,白衷行也只是压低声音,半点也不避忌:“怎么会不当回事?国子监的孩子惹事的多去了!我们禁军这边管不上,我从前几个弟兄被派到中京府做戍卫,简直烦不胜烦!国舅爷是不知道,这些人大多官宦子弟,家中不是祖父父亲就是叔伯舅公在京中做官,平常横行跋扈惯了的,还鬼精蔫坏,专做那些不够得上去公堂的坏事,之后家里人通融一句,小事化了。就那位金家小子,也算是中京府戍卫里有号的臭名声了。”
“那孩子我看着挺灵的,就是脾气不大好,想来有些骄纵惯了,大户人家,也是寻常事。不过徐大人家风甚严,倒没有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宽纵,可见将来也能好好成材。”
梁道玄的语言水平有破崖绝角之美。
这话却正撞上白衷行的消息范畴,他只苦笑摇头:“国舅爷心也太善了,什么孩子到您嘴里,都是好的。但其实不然。大部分京官家里的子侄可是很有主意,次次犯事的都是那些人。”
“他们为官的长辈不管束么?”
“大人,自己的儿子,亲近的侄子外甥,管教也是有的,但再旁一些的亲戚,可就未必能管得过来。而他们犯了事,又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弹压,如此一来,岂不姑息?更别提教养品行了。”
白衷行说完这话,再看若有所思的梁道玄,不免慨叹国舅爷简直是单纯仁柔,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岂不要被倾轧得体无完肤?能为自己仗义执言,已是其上佳品性的佐证,为报这一恩情,他也得在这路上好好回护梁国舅,不教他被那边三位官场老辣之辈所欺压。
没过一会儿,雨势稍缓,徐照白召回众人上路。
这不是一行人所经过的第一场雨。一直到抵达河西道内,雨几乎四五日都没有停过,在白亭驿,几日都潮闷度日的队伍终于入驻出肋道以来最大的官驿,也是自河西道西陆路入京的必经之路。
梁道玄吃过热餐,第一件事便是提笔写家书,家书内容简单,只有四个字:
平安,勿念。
这种通过官驿转达的家书,大多是走个形式,言多必失,没必要啰嗦家常。
刚封好蜡泥,转过头梁道玄就被叫去商议接下来的路途。
徐照白住的是官驿最大一间客房,有两进,书房布置简单清雅。如若不是窗外疾风骤雨,可能坐在此处窗前静静品茗还算舒适。
徐照白办公事甚少客套迂回,单刀直入道:“都来了。我今日要交待一件事。我们这一路遇雨实属天公不作美,但朝廷的日子不能延误,明日在河西道峪州境内,不能再耽搁,要加急赶路,如若实在雨不堪人,也不能再多次修整了。”
这便是丑话说在前面。
梁道玄倒没觉得有什么,白衷行更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毫不在意,另外两位大理寺的官吏面色就有些难看了。
徐照白也不看众人脸色,取出地图,在五人围拢的桌案前徐徐展开,以手轻点:“明日我们过峪州,再走一日,就能入峨州的治下桑垠县,但离县城还有很远,恐怕过夜还得半日。”
这是官驿里的舆图,驿路清晰,地势阐明,梁道玄看了后发现一个问题,正准备开口,却被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潘翼先一步道:“徐大人,为何不走从此刻我们所在的峪州过沁州再入峨州这一道?”
说完他用手点在一条现成的道路上,又道:“这条路我问过驿丞,是寻常商旅百姓官差皆走之路,因路途短,官驿多,反而会更快抵达峨州境内。”
跟随潘少卿的是大理寺司察,姓李,名甫明,似乎自己上司的鲁直吓到了他,导致这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略微有些呆滞,不知该怎么接话。
其实潘翼看模样也只比梁道玄大了二三岁,微微蓄须,目的大概是让他略显圆润的面相显得有些威武,但事实上梁道玄却觉得失败了。
一路上潘翼和徐照白相处得宜,并无言语冲突,这大概就是真诚的发问,只是发问方式过于直接,给职场新人造成了些许震撼。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潘翼早就认识徐照白,根本没有在意问话的方式。
“梁少卿,你以为如何?”
徐照白的话打断了梁道玄的思索,他略微沉吟后,道出了徐照白选择此路的用意:“走峪州直达峨州这条路,山路多、官驿少,委实难行,路上花费要多去半日。但是从这条路入峨州,能纵览全局。慈鹿江是自桑垠县进入峨州境,由南到北,贯穿整州三县。若依照潘少卿的路线,虽是直抵峨州府城青宕,却也绕过了桑垠,不能确认此间灾情,之后若去往,花费的时日,也不比这半日少。”
他全然说出了徐照白的考量,非但没让潘翼为此窘迫,反倒使其笑道:“梁少卿当真洞若观火,徐大人说得没错,您果然是少骏官吏中的翘楚。”
第70章 苍然翦翦(二)
峪州与峨州同属河西道,却全不同状。
峪州东部地势平坦,南接太阿岭余脉,降水丰沛然无积涝,雨季短暂且土地肥沃,是河西道内的鱼米膏梁之乡,加之与天中之府京畿道有肋道相通,不敢说是政通人和,但乡陇清晏百姓丰乐八字确实担当得起。
于是乎,在这样的地界出现了流离失所的灾民,与一派丰和之象便格格不入。
御史的队伍已行至峪州西北与峨州的交界地觚关,因此处已进入鹄雁山山地,地势崎岖多变,山路通道形似礼器觚而得名。
觚关非军治关,寻常驻军只有峪州州府军卒,负责日常巡查与验关等事务,可如今,军卒大多都备在关外,结阵设卡,不许灾民入关从峨州进入峪州地界。
“咱们在峪州州府的时候不是已经转达过朝廷的旨意么?”大理寺少卿潘翼眉头紧蹙,在马上紧握缰绳,不断盘桓,“周边地方,收拢灾民,暂行安置。粮草用度如果下官没记错,早在咱们出发前就先拨运下去了,怎地这地方的官员是没来得及收到朝廷的公文,还是另有打算?”
他加重了另有打算四个字,说完看向徐照白,等待御史大人发话,然而徐照白却并未做任何回应,保持沉默,在马上逡巡眼前的景象。
潘翼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言语上不免有些急躁。但梁道玄却并不认为他所言有任何不妥,事实上,但凡见了眼前的景象,内心没有半点焦灼与不安,才会令他侧目。
此时此刻,峨州一侧的觚关门墙下,犹如防备敌军一般,横陈数十个尖刺木栅,尖刺上均涂桐油,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冷冰冰闪着浑浊的光,一看便是还没全然干透,正是这几日新制。
而此等戒备所“抵御”的绝不是什么不法之徒,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峨州水灾灾民。
他们聚集在关外唯一一块平坦的地面上,三五成群,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惶之惊与困惫难当。
看样子,大多是一家或一村聚在一处,将妇女孩儿聚拢在中心,叹息声偶尔传来,还有孩子尖锐的哭声骤然出现,又缓慢消失。老人用颤抖枯槁的手去抚摸孩童泥泞焦黄的头发,安慰不能安慰的饥饿。青壮们则时不时朝关口聚拢,以浓重乡音反复哀求和探问,得来的只有守关州军的暴喝威胁。
大家散去,再又聚集,一遍遍,直到有人发现了梁道玄一行人。
一个老者凑过来,扶住最前的、潘翼的马头,说了几句带哭腔的话,但他口音太重,潘翼是土生土长京畿道人士,全然不懂,跳下马来问道:“老人家,你说什么?”
那老人眼神苦哀,又说了一句,然而潘翼仍不能解。
梁道玄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垂下眼帘,告知了潘翼他想知道的内容:“他说得是:路过的贵人老爷们,求求了,我家孙女要饿死了,行行好,给一口干粮吧。”
潘翼因被这惨状与焦灼困顿,一时没有来得及讶异梁道玄竟熟知峨州山音土语,只以焦虑的目光看向徐照白:“大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