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紫
“都站好了!不要喧哗,不要乱跑,不然一律当反/dong/派论处!”
一筐又一筐的书、纸条、报纸、物品被竹筐装着倒在走廊的空地上。
周围一排红小兵站着,围着这些书籍、物品,里面是十几个蹲着的红小兵快速的在地上翻找着,他们找的极其的细致,就连被划掉在字都不放过,一一辨认。
第338章 许明月给许红荷使了个……
许明月给许红荷使了个眼色, 许红荷也很聪明,立刻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去村里叫人。
其实早已经是有本村的老师, 在他们闯入校长室时,就已经跑去村里叫人了。
许明月从人群中走出来, 语气平静的问刘主任:“刘主任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大早的, 突然来我们临河小学, 把学校老师学生都闹的人仰马翻,耽误学校正常上课秩序,这是闹啥呢?”
刘主任一直把许明月当做许金虎和江天旺推出来给他们占位置的傀儡, 并不将她放在眼里,扬起半边唇角冷笑一声,笑呵呵地走过来, 故作惊讶的问:“这不是水埠公社的书记小许嘛?怎么小许没在公社里待着,在临河大队?怀来养胎来了?”他看了眼许明月已经显怀的肚子, 哈哈大笑了起来,走过来用十分亲切的语气说:“要我说啊, 女人怀孕了,就该在家里好好的相夫教子,好好的在外面抛头露面, 也危险不是, 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小许说对不对?”
他回头吩咐一个站在一地书记课本周围的红小兵:“还不去给小许书记搬个凳子过来坐着, 要是伤了小许书记的胎,看我不锤你!”在红小兵飞快的搬来长凳后,他自己率先坐了下来,伸手招呼许明月, 拍着自己身边的座位:“来来来,小许同志,来我身边坐。”
在他看来,他是吴城革委会的领导,连吴城县委书记都避他锋芒,许明月只是个公社书记,吴城下面下辖的公社有二十一个,公社书记也有二十一个,许明月在他面前根本排不到什么,要不是水埠公社是个大社,下面不仅有炭山、有水泥厂、有蒲河口农场这个既有权利又是粮仓的好地方,他根本就不会把许金虎和许明月放在眼里。
他能好声气的和许明月说话,那都是看在她把水埠公社经营的井井有条的份上。
他虽不管经济上的事,但水埠公社有如今欣欣向荣的状态,是谁在后面出的主意,他还是知道的。
之前周县长在水埠公社当书记时是什么鸟样谁不知道?除了依着炭山建了个水泥厂,还有什么政绩?多少年都没有变过,这几年是一年一个样,整一个大变样了。
之前都说是许金虎和江天旺的功劳,现在江天旺走了,水埠公社又开始开办养鸡场、养鹅厂,建茶厂了。
这些厂子就是实实在在的政绩,许明月才任水埠公社书记多久?即使要升,她起码还要在公社书记位置上待上三年。
那这些政绩是谁的?只能是许金虎的!
许金虎现在是水埠公社革委会主任,他要升到吴城,就只能是吴城革委会副主任!
吴城已经有了个有军队背景的姓周的,本土出身的姓江的,再在他的革委会插上一个本地来的姓许的!
他眼底的阴霾毫不掩饰,拍着身边的木凳,冷眼看着许明月,让她坐。
在刘主任让许明月在他身边,和他同坐一张双人长凳的时候,晁立伟长腿一滑,脚步一溜,就从旁边的教室里飞快的搬了个长凳过来,放在许明月的屁股下面,讨好地笑道:“书记请坐。”
许明月笑着看了一眼这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笑着道了声谢,就坐在了刘主任的对面,晁立伟立刻抬头挺胸,站在许明月的身后。
刘主任神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三角眼阴鸷的看了眼晁立伟,语气不阴不阳地问了句:“这是插队到临河大队的知青?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许明月平起平坐的坐在刘主任对面笑着说:“都是一群优秀的知识青年,国家把他们插队到我们这里下乡,也是支持和支援我们农村的建设,我们临河在这些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们的帮助和努力下,您看,咱们临河小学不就建设起来了吗?”
刘主任不屑地哼了一声,此时他完全没有想起来,过去晁立伟在王根生手下的时候,就因为敢闯敢拼,成了王根生手下颇受重用的一员红小兵大将。
他记得王根生的心狠手辣,却记不得晁立伟了。
地上一堆书籍和试卷中,就属试卷上的字最多,红小兵们也是看试卷和笔记看的最仔细,尤其是试卷上还有政治题。
可惜临河大队从六五年开始,就已经在全面做准备,临河大队一天到晚主席语录、主席诗词、《做革命的几班人》这几本书不离手,只要是临河大队的知青和参加考试的本地考上,语文、数学他们可能考不出来,主席语录和主席诗词,意识形态这些内容,那都是背的滚瓜烂熟。
红小兵们认真翻找了一圈,找了几张试卷出来,递给刘主任,刘主任拿着试卷冷笑了一声,看着上面名字说:“秦兴斌是哪个?站出来我瞧瞧!”
没人动。
刘主任又太高嗓音厉声喝了一句:“谁是秦兴斌?既然把主席语录用笔划掉!这是对主席大大的不敬!不敬主席,就是思想有问题,是反隔命是反dong分子!”他声音越发高亢,“秦兴斌是吧?你最好自己乖乖站出来,我数到三!”
他说的是吴城普通话,吴城话听起来还是有些像普通话的,知青们也能听懂。
还是许明月看着他脸上难看的眼神,凑过头来看了一眼他手中试卷上的名字,指着上面填写的公社名称说:“刘主任,这个考生不是我们临河大队,您看上面填的公社,是插队到五公山公社的知青。”
被打断的刘主任声音宛若响雷一般,朝许明月喝道:“不是你们公社的,为什么能来你们大队考试?”
许明月被他声音吼的脑子一嗡,心脏都跳漏了一拍,抚了抚心口说:“我滴个天啊,刘主任您这嗓门也太响了,哎哟,我就没听过比你嗓门还响的。”
刘主任是故意先用凶狠的神情和怒喝之声震慑别人,他会突然发怒,自然也是为了震慑许明月,让其他人都害怕的噤若寒蝉,结果被许明月这么一打岔,他想要先发制人的效果一下就减弱了许多,依旧怒喝道:“别给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五公山公社的人能来你们水埠公社考试?他划掉了主席的话,你们公社是怎么处理他的?要是没有处理,我看你的思想也有问题!”
许明月的耳朵被炸的有些尖锐的痒,身体战略性的后仰,想要离刘主任远一点,然后拿过刘主任手中的试卷,说:“刘主任还真是扣的一顶好帽子,咱们大队的人可都是八辈贫农,可不是您想抓就抓的走/姿/派。”她指着刘主任说的划掉了主席语录的地方,轻描淡写地说:“这个考生不就是写错了一个字,划了重写了吗?刘主任这辈子就没有写过错别字?还是刘主任写了错别字也当做没看到继续写?”
刘主任面色铁青的盯着许明月看,又拿出一张试卷来,“那这一张呢?这一张又怎么说?”他指着填写《做革命的接班人》一题的试卷。
五公山公社那边的知青因为都没有提前复习过本地教材,也没有背过本地的政治课本《做革命的接班人》,题目答的普遍不好,很多都是靠自己的理解,本着题目不能空着的原则瞎填答案,这不就被刘主任抓到了破绽。
许明月瞅了一眼笑道:“这个考生也是五公山公社的,我记得好像是插队到山椅大队的,您要找得去深山里找他了。”她十分好脾气的笑眯眯道:“这些都是我们本地的教材和课本,这些知青第一次来我们这里考试,考不出来也正常。”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就在她和刘主任言语交锋的这么一会儿,江家村和许家村的村民们已经越来越多,把临河小学的校门口,走廊挤得水泄不通。
她看到许红桦,忙站起来招呼许红桦:“许大队长,快,快看看老校长怎么样了?刚刚老校长被这些红小兵们毛手毛脚的推了一下,老校长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哪里经得住他们这么推搡,快检查一下老校长的伤!”
原本被扶到一边低声哀嚎的老校长一听许明月的话,立刻大声的呻、吟起来:“唉哟!唉哟!我滴个老腰哦~我腰被他们推断掉喽~!”
许红桦吓了一跳,忙过去扶老校长。
老校长虽不是真摔,可他毕竟年纪大了,被这些人突然闯进来,确实受了点惊吓,许红桦扶他他也不起来,大声地哀嚎着:“不能动!不能动!我动不了哦~!”他指着周围那群如狼似虎的红小兵们:“他们哪里是来做客的?他们就是强盗,一去我办公室,就掀房捣柜,我床褥子都被他们掀喽!也不晓得我半辈子攒了那么一点养老本还在不在,有没有被这群强盗顺走喽!”
被许明月打岔搞的威慑之气全无的刘主任,原本就铁青的脸更是黑如锅底,怒喝一声:“血口喷人!”又瞪着在地上翻找书籍、试卷、笔记的红小兵们:“你们能不能搞快点?找半天了有没有找出东西来?”
他霍地站了起来,用凶狠恶毒的目光环视周围。
他在吴城也不知道残害过多少人,手里不仅沾了血,甚至沾过人家满门的命,恶毒之人眼底自会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凶煞之气,看的周围人背脊发凉。
蹲在地上快速翻找那些试卷、书籍的红小兵们跟他已久,早就批斗出了经验,飞快的在地上那批书籍中翻找,找到一本书,翻开里面内容后,立刻递给了刘主任,递给他的就是他翻开的那面。
刘主任低头一看,就看到红小兵翻开的那面,正是这本书的封面《钢铁是怎样练成的》。
他不禁冷冷的笑了起来,笑的周围人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拿着书,笑呵呵的站到许明月面前,环视了一下周围站着的老师学生,一双泛着冷光的三角眼带着笑意,问许明月:“试卷你们说是五公山公社的知青写的,这书总不会是五公山公社的知青留下的了吧?”
他翻了下书籍,书籍上并没有名字,他站到走廊边沿,看着站在操场上的老师学生,依然是笑眯眯的:“这本书是谁的,是主动站出来,还是我查出来?”
阮芷兮整个人都在发抖,她额头的一丝刘海垂落在额前,她能亲眼看到额前的发丝的颤巍巍的抖个不停,眼泪在眼眶里止不住的打转。
她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害怕的不仅仅是自己,还害怕会不会影响她的家人。
不会的!她家人会救她的!
她脑海中不由想起三年前,她还没插队到临河大队来的时候。
她读是剩下的唯一一所华夏女中,她们上课上到半截,突然听到广播里响起的一段激越的女声:《横扫一切牛鬼神蛇》!
然后学校的一切像是乱了套,原本还在课堂上教育她们的校长、老师们,就突然变成了要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就如此时的她。
刚才她还站在讲台上,在给学生教授书本上的内容,下一秒,她就因为一本书,要成为被打倒的牛鬼神蛇,和当初在学校里被打死的的老师、校长有多么的像?
她脑中浮现出她们华夏女中校长死前的模样,还不算久远的记忆就像是扭曲了似的,在她脑中像是混乱无声却又扭曲呐喊的画。
她们学校的校长,是她所在城市第一个被活活打死的校长,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
她们让她去监督校长打扫厕所,那个过去总是将自己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她身上,头发上,满是脏污,原本挺直的脊梁像是突然被人打断了似的,佝偻着背,上午还在清扫厕所,下午她就躺在肮脏污臭的厕所内,再也没有醒来。注①
当时她们学校一共死了十一个老师,有被打死的,也有受不了折磨自杀的。
只是当初执掌劳改队挥舞着皮鞭打人的,是她的同学们,而此时拿着书本在走廊上面趾高气昂的人,成了刘主任和站在他周围得意洋洋,仿佛看待宰杀猪样的红小兵们。
“没有人认是吧?”刘主任的生硬高亢,就如同她们在班级上课时,广播里传来读社论的声音一样的激越昂扬:“没关系,在哪里搜的,都有标记,总会查到你的,要是被我查到是谁的?哼,就别怪我没有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站在阮芷兮身后的楚秀秀也是没想到,再当初搜过一遍之后,这么快,这个革委会主任就又来搜了第二遍。
因为是被突如其来的搜查,她们很多人都是从床上被掀下来的,众目睽睽之下,她连帮她们遮掩都没法遮掩。
这些私下藏起来的小说,就是这些下乡知青在不知未来前景,何时能回城的情况下,心灵的寄托。
她们日常都藏的很小心。
阮芷兮看着自己颤动的脚尖在向前移动,喉咙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扼住,脑子里闪过的,全都是当初学校的老师们,戴着‘走资本主义当权派’高帽,身上挂着‘牛鬼神蛇’的牌子,满身脏污被游街,被殴打时的模样。
还有她们班里原本家境好,长的漂亮的同学,突然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被所有人批评殴打的对象。
“是我的!”突然有个男声响起。
所有人都朝那个男声的方向看去。
阮芷兮耳朵嗡嗡的,她甚至都没有听清周围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又听得那男声说:“这本书是我的。”
刘主任直接走到说话的魏兆丰面前,看着他冷笑一声,用书背狠狠的往他头上砸去!
这本翻烂的书籍的拐角,狠狠磕在魏兆丰的头上,鲜血顺着他的发丝缓缓的从他的鬓角流了下来。
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流血了!”
刘主任目光阴冷的朝说话的人方向看去,“谁在说话?”
人群中顿时安静如鸡。
刘主任用力抓住了魏兆丰的头发。
他身量中等,魏兆丰却足有一米八多,他抓起他的头发狠狠向下拽,手在他脸上狠狠扇着巴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看你的脸皮是不是像钢铁一样硬!”他一连扇了好几巴掌,直把魏兆丰脸都扇肿了,他手都扇疼了,这才语气平静的说:“尼古拉.奥斯特洛……洛什么来着?”
他身边一个红小兵凑过来补充说:“奥斯特洛夫斯基。”
“哦,奥斯特洛夫司机!”他问他身边的红小兵:“这个什么司机,他是哪个国家的?”
他身边的红小兵很配合道:“苏熊国的。”
“哦,苏熊国的!”刘主任笑呵呵的,这样的书籍他搜出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了,罗织的罪名也不知道有多少了,又怎么会不知道苏熊国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抓着魏兆丰的头发,看到他年轻英俊的面容,越发的不爽,问他:“你知道就在今年三月,我们华夏!刚与苏熊过在边境爆发过战争吗?你知道苏熊国在宝珍岛对我华国军人所做的恶行吗?”
其实刘主任本人也不太了解,现在都四月中了,国内消息闭塞,很多消息他都是通过报纸、收音机听来的,等他听到这些消息,都已经是三月末四月初了。
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拉虎皮,扯大旗,以此来站在道德至高点上,来批斗和审判别人。
他继续高声怒吼中:“军人在前线!在边境流血又流泪!你们这些资本主义的走姿派,在后面看着苏熊国的书,学着他们的文化,我看你们的思想已经被他们污染和洗脑了!”
他拖着魏兆丰的头发往走廊上走,把魏兆丰丢给站在一旁的红小兵们,语气平淡道:“抓起来。”
红小兵们便如恶狼扑虎般一股脑儿的上前,把魏兆丰手脚都捆了起来,扔在地上。
刘主任在所有人害怕的目光中,得意地大步一跨,站在走廊上的长凳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站在操场上的老师、学生们:“像他这样的,就是叛国!就是走姿派!就是要被打倒的牛鬼蛇神!你们中还有谁?只要有人举报,就是进步人士,不要害怕被报复!我们革委会会保护你们,带你们进城!”
他想用进城的方式,来威逼利诱这些知青们相互举报。
一旦他们内部相互举报,距离他们瓦解不过是片刻功夫,不需要他花任何力气,就能先搞垮临河大队,接手蒲河口农场。
他拿着那本书过来给许明月看,抖着手上的书,问许明月:“小许啊,你怎么看?”
许明月没有检查过这些下乡的老师,一直以来大河以南都很平静,被在水埠公社的许金虎保护的很好,外界的乱象,一直没有烧到临河大队来,让这里能够安静又安稳的搞生产,搞发展,搞经济。
她以为上次这些人来临河大队突袭检查过一次后,知青们也会谨慎一点,其实她又何尝谨慎了呢?在蒲河口用那些劳改犯建沼气发电站,研究本土的发电机和水轮机,让下放的人员在蒲河口的养猪场做实验搞猪饲料,让张医生给大河以南培养未来医生,开卫生所!
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外面,全都是不融于这个时代的大逆不道之举,是要被抓去批斗游街做劳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