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西坡喵
许栀和收回视线,小声询问从舅舅们包围中脱身的陈允渡,“刚刚可还好?”
陈允渡不知道许栀和问的是哪一方面,但不妨碍他思考周全,没有遗漏:“三位舅舅人很好,待人亲和。我回答……应当也算妥帖。”
许栀和的汤勺一顿,瞥了一眼他。
她是亲眼见过陈允渡待人谦和的画面的,他说“还算妥帖”,基本可以猜测陈允渡已经得了三位舅舅的欢心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张弗疾就开口喊他:“允渡,明日在门口摆上两桌,请些近邻热闹,你觉着可否?”
陈允渡刚刚回答“不必大费周章”,但遭到三位舅舅的一致拒绝“那怎么成?这样大的喜事,不吃一顿饭怎么行?”
这次他没有推辞,而是顺从着三人说:“但凭舅舅作主。”
三位舅舅心满意足,要他坐下,写着明日要去喊的近邻。期间“允渡”声此起彼伏,一口比一口亲昵,仿佛早已经相知相熟,亲近非常。
张筠康接替了陈允渡留下的空位,他还是没有忘记出去看一眼的心思。
他耐心地等待,等着许栀和吃完面疙瘩汤,再一次发出了邀请,“姐姐,我们只在屋子附近转悠,不走远,这样可以吗?”
他的眸子晶莹水润,贴心地将许栀和吃空的碗拿走,又笨拙地洗干净,晃着她的双膝,“好不好嘛?姐姐,求求你了。”
吃人嘴短,许栀和伸手刮了他的鼻尖一下,又看了一眼正在谈天说事的舅舅们,以及说得热烈的舅母们,说:“那我们只在附近转一转。”
张筠康见自己说动了许栀和,十分欢欣。
两人悄悄从大门退出来,蹑手蹑脚,没发出一丝声响。
几乎是在一瞬间,陈允渡就注意到了许栀和离开了原先的位置,他略一失神,旁边的张弗疾还在询问他有什么忌口,又有什么偏爱。
陈允渡下意识回答了许栀和喜欢的菜色。
外面被浓郁的墨色所覆盖,山影寂静空寥,河面上渔舟星火点点,弯弯的月牙天上一朵水中一朵,天上那朵清正高悬,与周边零散星尘相映,透出冷风寂月的高洁孤冷,水中一朵倒悬水面,在流淌的河水中晃动成破碎的白玉。
大河村的夜空比汴京城的夜空有趣得多,漫天星子轮番闪烁,微薄的月光落在连绵千山之上,许栀和甚至能看清峰麓上翠微挺拔的古柏青松的剪影。许栀和在脑海中搜寻着能描述眼前画面的的词汇,当这些古柏青松是百年前就居住此处的隐士,静阒无声,岁岁如一。
一道石子落入水中的声响唤醒了她无尽的遐想,张筠康站在岸边,在地上捡起一颗石子递给许栀和,“姐姐,你丢一个?”
“做什么?”许栀和不知其意,但还是顺从地接过。
张筠康递给她的石子圆润,并不是适合打水漂的石子,许栀和一手拉着张筠康防止他离水面太近,一手将石子远远掷出去。
“扑通——”
伴随着石子入水的声音,还有张筠康的声音,“姐姐,你听……在唱歌。”
许栀和身上起了一阵寒毛,四周黑暗,只有灯苗下一丝光亮。突兀听到张筠康的这句话,眼前缄默的群山流水似乎都变得森然,她的双腿颤微打摆子:“什么在唱歌?筠康,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有点害怕。
“姐姐你害怕?”张筠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伸手紧紧握着许栀和的手心,笑着示意她蹲下来,“姐姐别怕,一切有我。”
许栀和感觉到了一只手遮在了自己的眼前。失去视觉的刹那,风声带来群山与流水的演奏。
她听到轻微的水流拍击岸边衰草的声音,听到鸟雀划过夜空的声音,听到几里开外阡陌交通村落的犬吠声,听到隐约到几乎是幻觉的秋蛙鸣叫,从远处传来,像是等待着明年丰收时节的一期一会。
那颗石子就是敲出了一圈圈涟漪,也敲开了村落的寂静。张筠康看着许栀和神色的变换,缓缓松开手,为有人能懂他的发现而纯粹的快乐。
“姐姐,是不是很好听?”
许栀和缓缓睁开双眼,几乎说不出话,她想要伸手去抚摸张筠康的额头,但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至少在此刻,张筠康比她更能体会自然之玄妙,他带着她从另一个角度看见山川水色不一样的风景与热闹。
许栀和认真说:“谢谢筠康,让我听到了这么好听的曲子。”
曲子再妙也有终结的那一瞬。张筠康正要说些什么,屋内忽然传出了一声汤昭云的呼唤,“张筠康,你又跑哪里去了?”
“娘,娘,就在门口呢!我回来了。”张筠康下意识应了一声,他回头有些贪恋地看了一眼千山轮廓,然后朝着屋内跑去。
路过门口,他打了声招呼:“姐夫。”
身为共犯的许栀和有些心虚,她随着张筠康的视线一道移向小屋。小屋门口站在一道身影,挺拔修长,像是一棵长在了屋前的树。
陈允渡立在门口,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不是小舅舅和小舅母来催就好,许栀和乐观地想,至少现在已经十八岁的她,比才七岁的张筠康能做的事情多得多。比如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在屋外转悠那么一会儿。
陈允渡朝着她走过来,许栀和朝他笑了一下,想将刚刚张筠康带她见识的景观分享给他,但突然又想起陈允渡本身也生长在这样的水天自然之中,所以他能像山野的风,青涩又炙热,纯粹又恣意。
她递出去的手顿在半空,手中紧紧握着一枚她刚刚在地上捡起的石子。
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收回来的时候,陈允渡先她一步接过,他接过石子,指尖微微摩挲还带着泥土的石子,然后轻松写意地将其抛出去。
石子在水面上点了好几下,才寂落于无声。
第96章
许栀和已经看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偏头去看他,“你做什么?”
陈允渡的视线落在被他击碎的波纹上,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一瞬间竟像是少年隐士从千山走出,飒踏清正,振袖挽长风。他忽然回头望向许栀和,薄唇轻启,说出的话语被风托起,送入许栀和的耳畔。
“要不要学打水漂?”陈允渡说,“我教你,很简单。”
在他读书的日子中,也不会全然摒弃农活,天不亮的时候需要去山坡割新鲜的草叶,也会在县学休假的日子背挽弓箭,猎山鸡野兔。陈家在他出生之前,家中无一人从仕途,但陈家村里正家中有两头已经上了年岁的老黄牛,在犁田的季节,他会牵着老黄牛去水草也丰沛的地方吃草。
打水漂便是他在树荫下闲来无事学会的。那时候的江南三月,细雨连绵,落在瓦檐上是没有声音的,水落入草叶,将万物洗涤至翠绿发亮。老黄牛很有灵性,被牵到绿草茵里就自觉地吃起草来,根本无需人盯着。
靠在树皮已经斑驳的柳树上,只能依稀看见袅袅炊烟从灰白的小小砖房飘散,彼时天地被朦胧细雨衔接,浩渺无边际,他孤身观落英芳菲,断堤流水,整整十年。
许栀和望着陈允渡含笑的双眸,说不出拒绝的话。她能隐约感觉到此前她遇见的是已经趋向于成熟的陈允渡,而现在,眼前人正在与她分享自己的从前。
就像她曾经说起许府中寡淡无趣,按部就班的来时路一样。
她的目光有一点好奇,又有一点悸动,最后化作一声轻应,“好啊,你教我。”
陈允渡见她同意,俯身在地上寻找大小合适的石片,他给许栀和示范了一边,石子在水面上轻点数下,才陷落水中,轮到许栀和,明明也学着他的动作和发力,石子却干脆利落地掉入水中,叮咚一声脆响。
耳畔传来一声低笑,许栀和的指尖轻颤,“你教的不好。”
陈允渡:“对,是我没教好。”他重新找了一片石子,宽大纤薄,他伸手揽过许栀和的腰肢,扶着她的手。
许栀和的手中多了一块石子,将她半抱在怀中的陈允渡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感受着手臂和手腕的配合,就像当时练字一样。
“别紧张,放松。”陈允渡感受到她的僵硬,出声提醒。
“没,没有。”许栀和说,“我准备好了。”
陈允渡不敢过于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肤娇嫩,稍微力道大一些就会留下几日都消不下去的红痕。听到许栀和的声音,他的心神忽然一怔,半响后才恢复了正常。
石子轻点入水,许栀和目不转睛地数着,一、二……五!足足五下。
虽然不是她独自完成的。
“还想试吗?”陈允渡问。仿佛她一点头,就会继续在地上寻找大小合适的石子,供她练习。
“不学了。”
许栀和摇了摇头,视线在地上梭巡一圈,找了一片还算宽大的石头坐下。
陈允渡也随她,见她坐下,“可是累了?”
他站在河水流动的岸边,豆大的渔舟灯火在他身后绽放,许栀和坐在石头上,需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陈允渡的脸。
抬一会儿倒是还好,只是如果一直仰头望着他,脖颈要不了多久就会变酸,她朝着陈允渡伸手。浓墨的夜色下,她洁白的小臂像是会发光。
陈允渡上前一步,半蹲下与她平视,将她的手包在掌心。
许栀和弯了弯嘴角,“……你小时候,一个人放牛割草,可会觉得无趣?”
“……”
陈允渡没有第一时间作答,即便他已经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和许栀和分享,但乍然提起自己算不上多么可靠稳重的孩提时期,依旧有些有一瞬踟蹰。他在脑海中酝酿着措辞,然后说:“这倒是从未有过。我在家中行三,除了我,还有一位兄长和一位姐姐,他们照顾我,再忙碌的时候,我需要完成的事情也是最少的。家中无人读书,有时候我在家中写字,看见父母兄姐在院中劳作,会产生一种愧疚感……那一年,我十二岁。”
许栀和看着他,目光明亮,听得认真极了。
陈允渡接着道:“读书的道路太过漫长,见效需要十余年的积淀。当时我的力气已经可以和阿姊相当,她被灼阳晒出红痕,而我却只能坐在家中,读着书中所谓‘之乎者也’。我因为这件事,不但和父母吵了一架,还生平第一回顶撞了梅公。”
说到此处,他有些耳热,连带着嗓音都变得更加轻飘。
许栀和还以为他生下来就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听到他也会和家中长辈吵架,顶撞梅公,眼睛不由地亮了几分,“怎么说?你说详细点。”
陈允渡被她犹如听话本传奇一样的八卦眼神弄得没脾气了,像是报复一般重重按了一下许栀和的手,听到她轻呼“哎哟”,才心满意足,言归正传。
“其实,也没什么……”
十二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不过是将书本推在地上,打翻了砚台,走到父母兄姐的身边,眼中含泪,但语气稚嫩顽劣,“读书不好,我学不进去。这一个个字无趣极了,还是田里的蚱蜢有意思。”
稳重敦厚的父亲和温和慈爱的母亲第一次露出震惊的神色,兄长握着锄头的指节发白,阿姊咬着下唇。
静默之中,陈允渡还嫌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够有冲击力,“书中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但这书有什么用?咱们家不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吗?与其读书识字,不如让我也下田,说不定今年还能多收几斗米。书已经被我丢了,你们……”
震惊到变了脸色的父母和兄长还没有所动作,阿姊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大吼:“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能被梅公瞧上带在后面读书,是多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还敢丢书,我看你是皮痒了……”
陈允渡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姊那么生气,她红着眼眶用力地打我,父母兄长在旁边看着,无一人阻拦。阿姊那天饭也没吃,拽着我去屋前翻找已经丢入水沟的书。她在水里翻找,也让我下水,原来日头底下,水沟里的水那么烫脚。”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米色的纸页沾染了污泥,洗不干净,没沾染污泥的地方墨水被水洇开,再也看不清了。”陈允渡说,“那天阿姊很伤心,在屋中哭了很久很久。”
许栀和:“所以经此一事,你想明白了,选择了好好读书,不要让阿姊伤心?”
“不……”陈允渡听到许栀和的猜想,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我那么固执,看着阿姊哭泣,只当她还没有见识过我种田的厉害。所以第二天,我如愿跟在家中长辈身后,一道钻入烈日。汗水划过脸颊咸涩难当,不过好处显而易见,五个人除草,比四个人到底快些。那一年秋收,家中比去岁多收了五石米。”
许栀和哑然片刻,声如蚊喃:“那你还真是固执。”
“阿姊自那以后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以为她生我气,大抵永远都不会与我说话时,梅公还乡了。她那一日妆发齐整,十分郑重,抱着已经字迹模糊的书册,与我一道去了梅府。向来沉默寡言的阿姊在梅公面前打开了话匣子,她先与梅公致歉,说我‘性顽劣辜负教导,乃顽石非为璞玉’。”
许栀和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陈允渡读懂她的意思,回答,“阿姊原话并非如此,不过意思相近。”
“这样啊……”
陈允渡道:“我本以为阿姊终于想开了,愿意让我放下书本,为家中的农忙出一分力。阿姊在梅公面前骂了我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对梅公说——允渡还小,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再多教教他。”
许栀和脸上的淡定自若,略带笑意消失无影踪,她眨了眨因为长时间睁大而微微酸涩的双眼,佯装轻松道:“这一下,可算是想明白了?”
陈允渡反倒笑了,落在许栀和身上的视线那么轻,像是桃杏纷飞时落在肩头的一滴雨。
冰凉、湿润,无声。
“我仍旧没有。”陈允渡略顿,接着说,“阿姊对梅公说完,转身离开了梅府。梅公换了一身灰褐短打,穿着草鞋蓑衣,拉着我走到田埂之上,他给了我一把镰刀……没有像父母兄姐照顾我一样只给我最简单的活计,我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一上午都没有喊累。那片田亩是有主的,农夫见到我与梅公帮忙,瞪大一双眼睛,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戒备。梅公说完帮忙,那农汉的神色才好看了许多。”
一上午过去,他的身体尚且还可以忍受,但梅公已然累极,回家之后连喝了好几碗水。然后开始询问。
“你还记得今日农夫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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