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西坡喵
陈允渡的记性很好,听到问题,微微俯身作揖,然后回答:“衣褂上五个补丁,身上背着一根担子,草鞋破了一个洞,足尖黝黑,手指皲裂,面色被太阳晒得赤红。”
“善。”梅公颔首,“此便数十年之后,你之景象。”
十二岁的陈允渡陷入沉默。梅尧臣不等他想出反驳的词句,紧接道:“这无垠田亩不缺一个赤脚农汉,却缺少一个贤良好官,若是允渡能一己之力改变此种局面,让更多百姓吃饱喝足,岂不是更好吗?”
“可是……”年纪轻轻的陈允渡坦然回视于他,“这偌大州府,不缺一位有才干的好官,可我家中人丁稀薄,缺我这样一个劳力。”
梅尧臣沉默的时间比陈允渡漫长的多,他枯坐良久,最后重新予一卷书。
许栀和想要说什么,但却惊讶地发现才十几岁的陈允渡已然逻辑自洽,她也没办法回到数年前劝说陈允渡,于是她只好问后来:“那后来呢,后来又是什么促使你改变了想法?”
她的一双杏眸中潋滟着水光。
陈允渡说:“因为梅公和我说了几桩旧事,从先帝时期的王钦若,说到陈执中……贤良常有,而得之其位者少。退言之,即便心怀向善,但能力不及者,也不罕见。”
许栀和在他平静的叙述下将脑海中纠结成一团的线球揭开,窥得真容。
“那之后,我才下定决心——与其赌一个贤良,不如我自为之。”陈允渡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当时自己的想法有些自负,就像当初雪中听到许栀和的问句,他心跳如滂沱不休止的暴雨,卷起惊涛骇浪,却又那么自信,没有人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这一刻,属于少年的固执和意气尽数展现他的眉眼。
陈允渡微微敛眸,似乎还是方才雅隽知礼的谦谦君子,握住许栀和的手依旧有分寸,不会过于贴合,也不愿意松开。
许栀和有些触动,那些曾经读过的史书一页,忽然被人抽丝剥茧,她听着一段后世足以留名的趣事,听着未来名臣的心绪转圜。她伸手去触摸陈允渡的眉心,对上他深邃的眼眸,灿然一笑。
第二日一早,张弗疾和张弗碌放下了旁事,专心致志在厨房捣腾忙活,又在日落之前,邀请近邻来家中小聚。近邻听闻筵席油水丰足,欣然往之,也不吝啬说着吉祥道贺的话语,“你家四郎争气,现在外甥女婿也有出息,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大舅张弗疾听得眉开眼笑,脸上一抹酡红,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米酒醉人。他仰头一口闷了酒水,筵席末尾,醉的不省人事。
他身上的快乐太过于明显,就连最不愿意听着长辈来往交际的张筠康都能切身得感受得到。一日饭后张筠康悄悄问许栀和——“若是有朝一日我也秋闱考中,是否也能有如此待遇?”
“自然可以。”许栀和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鼻尖。没想到这样一场筵席,还能激发起张筠康的向学之心。她有心想将陈允渡心迹的变迁告诉他,可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她现在固然能说出一堆大道理,可那些都不是张筠康自己的道,强加于他,不如不加。
光看陈允渡一连数月都没被说服,就对少年人的固执和一意孤行可见一斑。
许栀和伸出小拇指,和他拉了一个勾,“这样吧,若是筠康日后考中,咱们再回来一次,广邀宾朋。”
“好!”张筠康整张脸都涨红了,似乎在幻想自己以后衣锦还乡的样子有多英姿飒爽,顿了顿,接着说,“而且那时候,也不会有人束缚我晚间不可沿堤夜行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昨日娘亲将自己喊回去之后,姐姐和姐夫又在外面待了好久。
许栀和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众人在张家又待了几日,等到张弗庸准备收拾行囊和妻儿一道返回白鹿洞书院,许栀和与陈允渡才重新踏上了去陈家的路。
陈家和她新婚那时候去的样子并无什么不同,陈父陈母以及嫂子崔福兰围在两人身边热切地招呼着,生怕冷落了他们。
期间,陈允渡已经嫁出去的阿姊也回来了,她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小腹微微鼓起,手扶在后腰,笑容安宁静好。
实在很难想象陈允渡小时候一半的挨打,都要出自面前这位温柔如绵绵秋雨的女子。许栀和并未刻意收敛目光,陈余初笑着回应,却茫然不知弟妹这一份亲近从何处而来。
陈余初原先并不叫这个,彼时村中流行“大丫”、“二丫”地喊着,陈允渡和梅尧臣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也因此得了正式的名字——“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她认识的字不多,但“余初”两个字写得极好。和家中长辈见礼之后,陈余初坐在一直对她释放着善意的弟妹面前,说起陈允渡儿时的事情。
在她的口中,陈允渡似乎从未顽劣过,他总是少年老成,不需要长辈过于担心,说到兴起的时候,她会扑闪着眼睛,大咧咧地直接笑出声。
后来陈父陈母也被吸引了过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描画着一个小小的少年,不过后来渐渐变味,与其说共忆陈允渡的儿时,倒不如说几人趁着提及他的名义,共同追忆往昔的岁月。十二岁看见的微雨柳堤,和十九岁所见,虽木仍旧,但心境非昨。
许栀和则负责捧场地听着众人叙述,并时不时接受属于慈爱长辈的投喂。
再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有结束的那一日,许栀和还想着今日陈母和长嫂崔福兰会讲什么,却看见两人一改平日温和宽容的面色,严正地对她和陈允渡说:“这都住了小半个月了,还读不读书了?旁的举子都记挂着收拾收拾赴京,偏生你二人不知道急。”
许栀和很茫然,“啊?已经半个月了吗?”
陈母好气又好笑地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那不然呢?现在已经十月中旬,再延误下去,天寒落雪,路更不好走。”她心底也有不舍,想留住两人在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一个年,但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小儿子为了今日这一步付出了多少,所以她故作洒脱,“行了,我瞧着你们也别什么‘明日启程’、‘后日启程’了,现在就回房中好好收拾一番,准备回去吧。”
崔福兰看出了婆母一板一眼的语句下的不舍,朝着许栀和与陈允渡飞了一个眼神——昨夜婆母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自己,你们现在要是不走,她怕是要哭出来,舍不得你们走。
第97章
突然结束了万事不愁只需要接受投喂生活的许栀和有些不习惯,但陈母和长嫂已经发话,她茫然了一瞬,就和陈允渡对视一眼,转身回房去收拾东西。
似乎是为了避免分别的场景,陈母和崔福兰说完,便拿着镰刀出门了。
需要带走的东西不算多,许栀和快速收拾了东西,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对陈允渡说:“现在天光还算早。我出门一趟。”
陈允渡正好也有事要做,闻言微微颔首,“不用急。”
许栀和念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提着裙摆跑得格外快,旁边有已经面熟的村妇经过,看见她行色匆匆,以为她有要事在身,只快速打了声招呼。
她放缓了脚步声,笑着回应一声。
阳光下,她的肌肤像是在发光,乌发如云,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村妇略微犹豫,才说:“许娘子要做什么,可需要我帮忙?”
许栀和一怔,旋即点头,“那就有劳娘子了。”
村妇连连摆手,听许栀和要买些器具,笑着说“这有何难”,带着她走到最近的乡庄,又主动将随身携带的菜篮供她使用。
采买完了需要的器皿,许栀和认真向好心的村妇道谢,后者当这是举手之劳,见她连声道谢,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
回到家中的时候日头已经偏中,许栀和将东西放在厨房,见陈允渡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心底短暂地闪过一丝纳闷,然后对他说:“你好了吗?”
陈允渡朝她颔首,“好了,趁着父母兄嫂不在,现在即可启程。”
许栀和多看了他一眼。这话说的,好似要趁着家中长辈不在偷偷私奔一样。
但细想下来,也没什么毛病。
两人离开的时候日光正好居于正中,一路上陈允渡照顾着她的速度,走得很慢。出了村落一段距离,许栀和回眸望去,只见连片的村落上炊烟袅袅,孩童的声音和犬吠声交织在一起。
等再远去,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陈允渡将随行的水囊递给她,许栀和伸手接过,她喝了几口水,忽然抬头看着倾斜的日光。
他们站的这棵树已经不剩什么树叶,叶片稀稀疏疏缀在枝头,露出一个硕大的鸟窝,地上枯叶堆积,踩上去簌簌作响。
陈允渡看她唇色发白,道:“你在此歇息,我去村中借一辆驴板车。”
“不用,我没事,”许栀和将水囊盖好,“现在去借了驴车,待会儿还要回来还,太麻烦了。对了,你怎么突然换了一件衣裳?”
是为了更好的面貌启程?
许栀和不解。
陈允渡接过她递回来的水囊放在行囊中,听到她的疑问,笑了一下。
……
陈家中,出去了一个上午的陈母和崔福兰回到家中。
崔福兰正在和自己婆母小声地说着话,“娘,现在这个时候,小弟和弟妹估计已经启程了。说好不想他们,你可别伤心。”
陈母一路上被崔福兰念叨一路,她偏过头,哼了一声,“想什么想,我才不想呢。”
崔福兰看着婆母的反应,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笑意,“好好好,不想便不想吧……啊!”
陈母被她一惊一乍的反应弄得没了脾气,“又怎么了……”
话音未出口,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重新被围起来的草棚、新晒的干草、棚舍翻过的土地。
再往里面走去,厨房的桌面上放着一大个包袱,旁边还放着一套崭新的陶盆、碗筷,拆开包袱,里面放着几匹厚实的布料,正好用来制作冬衣。
崔福兰看了一圈布料颜色,数来刚好足够家中每人多添两件新衣裳。这些还算不上意外,旁边还有两包油纸包着的云片糕和糖酥,她扬了扬眉,“这应当是弟妹的意思。”
陈母不敢多看,她站在门口像是被人定在了原地,半响后才闷声说:“作甚费这个钱?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多拦着些。”
崔福兰大呼冤枉:“我哪里知道弟妹有这份心?”就算知道了,也不拦。
陈母眼眶有些泛红,明明才刚分别,两人的气息还留在原地,但她已经开始不舍。崔福兰熟练地起锅烧火,宽慰着她:“没事儿娘亲,还有我陪着你。”
……
听了陈允渡的话后,许栀和略带讶然,旋即道:“巧了不是,我正好也买了东西。”
陈允渡闻言微微勾唇,笑意舒展。
出村落不远处,有一处坐落在山脚绵延至山腰的宅院,宅院门前十余棵两人合抱的粗壮老树,正门掩在斜飞枝桠之间,虬枝如泼墨。两扇榆木门虚掩着,铜环生绿,阶前苔痕半掩“积善传家”四字,石缝里挤着几茎枯黄野草,风过时簌簌地晃。
半山腰是一处茶田,不过现在茶田当中飘荡着素绢。离得近了,许栀和才看清不止是茶田当中,“梅府”二字牌匾外面缠绕着白绫。
她的心猛地揪起,有人去世了。
陈允渡站在梅府门外,短暂地陷入了一阵沉默,忽而道:“丰羽大抵不会与我们同行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梅郎君为丰羽。他们此行过来的目的,正是为了喊梅丰羽一道启程回汴京。
许栀和侧目看向他,金光挥毫中,他的面容有一丝尊崇,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憾意。
从古至今,生死别离,大抵都是能理解,难释怀。
门口的小厮头披着葛布素麻,他显然是认得陈允渡的,俯身颔首后,便直接带着两人进去。
正厅中央,摆放着一尊棺椁,白纸黑字写着一个巨大的“奠”字。两侧的颂词点出了棺中人的身份——宛陵梅溪梅鼎臣。
是梅丰羽的父亲。许栀和虽然从为亲眼见过这位老先生,却在陈允渡口中听到过数次。
有侍女送来葛布,许栀和将其穿戴,跟在陈允渡的身后敬了一炷香。
今日堂中哀哭的梅氏子孙没有前几日多,但也有七八个打底,其中有一人许栀和确是见过的,梅丰羽的兄长,梅佐。
哀思过后,梅佐起身走到陈允渡的身边,目光带上了上次见面还不曾有沧桑。
陈允渡俯身作揖:“举彦兄长。”
微顿,补充道:“节哀。”
梅佐早在年中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父亲说起自己感到大限将至,因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陈允渡的话,他颔首回了半礼,说:“家父弥留之际,听到了乐濯考中举人的消息,很是开怀。他是没有遗憾地离开的。”
陈允渡:“乐濯?是丰羽的字?”
“正是,”梅佐引着两人出来,“前两日叔父、馥宁刚从汴京回来,她身子骨虚弱,回来后又病了一场,乐濯正在陪她。我带你们去找他。”
一路上白色缟素飘飞,混杂着朔风卷起的落叶,满眼萧索。
梅佐还在说着话:“回乡路上,我已经向官家上了奏折,丁忧三年。小叔父本也想回家陪伴父亲,但后来犹豫再三,只告假月余,瞻仰先父。官家没让他为难,敕书‘夺情’。”
夺情,即为官家亲奏,特许官员不必守丧,免因孝道而受言官上奏疏。
陈允渡心尖暖而微涩。他现在正在科举的关键时期,梅尧臣只告假月余,是想要陪伴他初涉官场的这几年。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梅佐也仿佛只是提及,并未要他表现出“感激”、“愧疚”神色,他停在一处厢房旁边,对他们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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