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西坡喵
将两人带到门口,梅佐转身:“正堂还需要人盯着,允渡和弟妹自便。”
陈允渡:“举彦兄长自去忙就是。”
梅佐离开后,陈允渡却没有第一时间推开那扇门。
从前交往,梅丰羽总是言笑晏晏,他几乎想象不出来梅丰羽憔悴落寞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措辞安慰他。
堂中交谈的声音传了进来。
“都说了要你徐行,怎地这般着急,要是父亲在天上看见了,焉能安心?”
梅丰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快速。
但许栀和听了很久,也没能听到后一句回答的声音。
陈允渡推开了房门,坐在梅馥宁床头的梅丰羽似乎很不习惯这亮光,伸手挡了挡光线,然后目光定在陈允渡的身上,干枯开裂的嘴唇翕动,半响喃喃道:“陈允渡。”
他的精神看起来还算好,他怔怔地看着陈允渡,半响没有说话。
陈允渡袖袍下的指尖蜷缩成一团,然后他放轻自己的声音,柔和得让梅丰羽险些产生了陈允渡被人夺舍的错觉。
“梅乐濯。”他说。
梅丰羽眉宇中的哀伤和愁思褪去几分,他扯动自己的嘴唇露出一抹没什么血色的笑意,“怎么样?‘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这名字,是父亲给我取的。是不是很好听?”
兄长叫作“举彦”,一听便是对其仕途怀有无限期待,但“乐濯”便好多了,父亲只期盼我平安喜乐。
他想用笑着语气分享自己的字,但一堆话堆积在胸口,压迫着他的喉管,他干涩地说不出话。
“好听,伯父取这个名字,与你相配。”陈允渡目光落在他身上,“乐濯,恭喜你及冠。”
今日的梅丰羽虽然头披素麻,但已经簪缨戴冠,翩翩青年,面无血色。
“你这般正经,倒叫我有些不习惯。”梅丰羽笑容更大了一些,他走到陈允渡的身边,絮絮叨叨,“陈允渡,明年三月你也要及冠了,想好让谁给你取字了吗?不过八成你的字很难超过我了,我的字这么好听,你策马难及……对了,你要是取了字,记得写封书信给我呀。”
他好像又恢复了最开始无拘无束的样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陈允渡应下:“一定告诉你。”
梅丰羽心满意足,“这才对,我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又开始絮叨,说起了很多很多往事,往事中陈允渡无处不在,间或抱怨几句父亲勤民但不在意他,又飞快地揭过,开始畅想陈允渡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打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期间陈允渡神色安静,如一棵寂寞青松,听着他的话语,无尽包容。
某一瞬,他强压着的情绪猛地爆发,上一句还是未来的无限畅想,后一句忽然哭腔抽泣。
他放声大哭起来,扯着陈允渡的一片衣袖,嚎啕大哭。
“陈允渡,我没有父母了。”
书中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亡人生只剩归途,他现在还有兄长可以倚靠,可万一兄长……梅丰羽无法想象那样的日子。因此他哭的真情实意,犹如婴孩来到人间的第一场嚎哭。
许栀和背对门逆光而站,看着哭湿了衽领的梅丰羽,心中也生起一抹酸涩。
床上恹恹的梅馥宁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
“四哥这般伤心,父亲纵使离去,路上也不安稳。”
她唇色泛白,不声不响,许栀和还以为她正在睡着。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梅馥宁的样子,她面容姣好而苍白,身段纤细,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起,是一个十足的清冷美人。
梅馥宁抬眸,目光正好对上许栀和的视线,下一刹天山雪倏尔消解,她露出一抹轻柔的笑意,犹如春风拂面。
虽然这是她们的初见,但因为良吉的存在,对彼此都不算陌生。
“栀和姐姐。”梅馥宁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梅丰羽,以及在旁笨拙安慰着梅丰羽的陈允渡,轻声唤了她一声,“……良吉哥哥好吗?”
许栀和袖下的拳头微蜷,下定了决心。
她微笑着颔首,“良吉一切都好,馥宁尽可以放心。”
“那就好。”梅馥宁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那就好。”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又带着极为隐忍的不舍。父亲阖然辞世,她对生死的理解更上一层楼,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年的寿命可活,她想要拜托许栀和帮忙传几句话告诉良吉,但是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梅丰羽大哭了一场,才想起来病床上还有正在养病的梅馥宁,忙不迭地擦去横飞的涕泪,眼巴巴地靠近她,“没吵到你吧?”
梅馥宁略微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不曾。”
梅丰羽也猜到了她在故意这么说宽慰自己,赧然地手足无措,半响领着两人出去,“我们就先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
梅馥宁没什么力气,只能颔首。
出来之后,梅丰羽被光一照,更显冷白。他现在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小叔父正在和吊唁的梅家亲长说话,等晚些时候我带你去见小叔父。小叔父原先打算明日就走,今晚你和弟妹便先在梅宅住一日?明日你们一道启程。对啦,还没和你说,小婶婶前两个月生啦,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孩,事情繁多还没取名,小名叫作称称。”
“称称,称称,听着也不像个小女郎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喊作称称。”梅丰羽嘟囔了一句。
许栀和却好像有些印象,刁娘子被诊出喜脉的那一日,她正好在场,梅静宁也在旁边。
当时梅静宁就在说要给妹妹取名叫称称,她们当时只当那是孩童的玩笑话。
“我想,我大抵知道。”许栀和微微犹豫,说,“静宁喜欢称心糕。”
梅丰羽拨云见日,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晚间时候,陈允渡与许栀和见到了梅尧臣。
他一路奔波来此,脸上带着几分疲惫,见到陈允渡的时候脸上堆起一抹笑容,“我听丰羽说过了,你得了解元,很了不得,我为你骄傲……咳咳。”
梅尧臣低低咳嗽了几声。
“梅公节哀。”
陈允渡上前帮他顺背,梅尧臣摆了摆手,道:“不妨事。兄长这个年纪,算不上盛年早衰,他一生为民,最后一天都没有倦怠,此生并无什么遗憾……”
说到此处,他忽然抬眸看了一眼梅丰羽。
若说有,便是一生过于勤政为民,从而忽略了几个子女的教导。或许兄长能说得出麦梗几时熟,点豆几时好,却没见过梅丰羽他们几个的孩提、垂髫、始龀、总角。
梅丰羽不知道为什么小叔父看向自己,只能像个蹲在门口的大黄狗一样朝着他摇了摇尾巴,乖巧安静,眸子湿润。
又笨又憨又呆。梅尧臣被他下意识的反应逗笑了,对于梅丰羽,在他心中犹如亲子,他盛年的时候丧子,膝下单薄,对待梅丰羽尽心尽力。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呷饮了一口,轻声说:“佐留下,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第98章
梅佐做事周到妥帖,他虽然不能留在梅溪祖宅教导梅丰羽,但好在他兄长就在身边。
梅丰羽的眼眶依旧水润,他的反应像是忽然变得十分迟钝,半响才反应过来他们谈论的主要人物是自己。他微微垂着眼眸,在脑海中思索着自己做出什么表情。
他应该表现得很稳重很可靠。这般想着,他眨了眨眼睛,看向一旁的陈允渡,故作轻松道:“本想和你一道上场,但陈允渡,我陪不了你了。明日你要走,就别喊我了——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人扰我清梦。”
梅尧臣紧绷着的心松了一寸,他看着橘黄灯火下交谈的两人,嘴角微微挽起。
桌边的花瓶枝桠未剪,重重叠叠。许栀和侧眸看着低声交谈中的两人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帮忙跑腿的小厮,有没有赶到水阳县临桥坊。
她心底记挂着事情,第二日清晨早早醒来,一路上摸索着走到梅家老宅府门前。
梅家在当地算得上一个大家族,光是她现在身处的宅院,便有十亩地大小,后山延申至半坡,有茶树桑竹,流泉小溪。宅院外良田百顷,一望无际。
“积善传家”的刻痕染着岁月的痕迹,她足尖特意避开了这四个字,站在盘虬的老树下等候着小厮。
干枯的树叶落在掌心,轻飘飘的一片,许栀和的拇指和食指发力,脱去水分的树叶在她的掌心碎成齑粉,从指缝中散落。有一些落在了台阶上,有一些落到了黄土中。
日头完全升起的时候,小厮和良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看见她的身影,正在赶路的两个人走得更快了一些。
终于近到眼前,良吉气还没喘匀,就神色焦急地开口:“馥……梅姑娘她怎么样?”
府上的小厮就在旁边,为了梅馥宁的声誉,他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馥宁”咽了回去。这趟过来,小厮给出的由头也是主家和大娘子有事寻他。
梅宅方向,只找他,不找方梨和维熙,什么用意,显而易见。
许栀和示意良吉稍安勿躁。她朝着小厮颔首,从袖中取出银钱放入他的掌心,“多谢。”
小厮推脱了一番,然后收入袖中,对许栀和说:“娘子若是还有旁的吩咐,尽管找我。”
她应了一声,等到小厮身影消失,才看向良吉,“昨日见到面色苍白,看着十分憔悴。你随我进去。”
“是。”良吉应完,跟在许栀和身后进了府门。
他曾在梅家做事多年,对梅府的地形比许栀和熟稔得多。
来时许栀和还需要问人才能走对的方向,良吉却闭着眼睛都能走对。
尤其是靠近梅馥宁房间那一带。
越靠近,他的脚步越迟缓,最后像是撑不住了,站在了原地。似乎只要不推开那一扇门,印象中的梅馥宁面色渐渐红润,越来越好,生机盎然。
许栀和注意到了他顿住的脚步,回头看向他,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中并不带什么情绪,仿佛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都能够坦然处之。
“梅先生去世,馥宁大抵会在祖宅守丧三年,你……你要不要陪在她的身边?”
良吉心中乱如麻。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目光有些迟钝。
陪她,还是离开她?
陪着她,这辈子都无法名正言顺地站在她面前,可若是离开她……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禁忌,脑海中被针扎了一下,不敢再往后想。
良吉有些喘不上气,他的视线落在了许栀和的身上。她的年纪比他还要小一些,因为府上丧仪,只穿着素紫色的衣袍,清雅犹如壁画仙。
“大娘子……”良吉的嗓音干涩,他语气带着浓浓的茫然和无措,“我该怎么办?”
他望着许栀和,像是溺水之人抱着仅有的浮木。
许栀和对感情一事唯一的经验只有陈允渡,听到良吉的询问,心中亦不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
良吉从长久的沉默中回过神,“罢了,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现在……”他抬眸看向了紧紧闭着的房门,“我想去见她。”
这一题许栀和会,她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带上了一分鼓励:“那就去见。”
病床上的梅馥宁早就醒了,正半倚靠在床边默诵着经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眼望过去。
第一眼看见的是许栀和,她正准备打招呼,却忽然看见她身边还站着一道身影。
默诵的经书就此中断,梅馥宁呆滞了片刻,才低声说:“你来了。”
许栀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退。
梅馥宁的目光落在良吉的身上,像是描摹着他的身形,半响后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良吉哥哥,你去正堂为父亲敬一炷香吧。”
良吉心中酸涩,喉咙中酝酿着“于理不合”,却迟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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