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怀里的卫皎歇斯底里地挣动起来,薛淑慎忙下手按住女儿,卫皎身娇体软,臂膀纤细,身上本来便没有二两力气,又在伤心悲恸之下,抵不过薛淑慎,被按住不动了。薛淑慎忙道:“阿皎,好了,都过去了,你父亲会继续寻那恶人的,一定将他千刀万剐了给你出气!这事你大哥亲自出面,由他去幽州提和离,一定将你的嫁妆都要回来,日后咱们再也不理姓崔的人。”
卫皎的双目茫然地盯着髹漆案几上的支起的两支修长的火烛,没有一丝神采。
“你是我的女儿,不管你怎样,都是我的女儿,何况这事原本便错不在你。”
“那姓崔的当初来求婚时,郑重同我和你父亲保重,说不会介意此事,也决口不会对崔家提及,还说你受了大难,必有后福,他要花一生功夫去呵护你宠爱你。呵呵,结果你也看到了,那姓崔的满口谎话不是人。他不过是图咱们卫家势大罢了,幸好咱们及时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若真到了泥潭深陷之时,你再要抽身都晚了。”
薛淑慎攀住女儿柔软的几乎担不起一点事的肩膀,皱眉又道:“这几日,陛下要在丹华苑办春日宴,有心在席上为太子殿下指婚……”
语未竟,卫皎猛地抬起头来,震惊而失望地望着母亲,“母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被女儿猜中心事,薛淑慎面露难堪,蹙起了两道娥眉。
“我还是已嫁之身,母亲让我这样去勾引太子?”
卫皎直起了身,脱离了薛淑慎的双臂拥抱。
薛淑慎打住她的话,仓促道:“这怎能说是勾引?你是卫家的女儿,从小陛下便疼爱你,如今你即将同姓崔的脱了关系,日后再嫁,名正言顺。左右指婚又不急在这一时,若是太子喜欢,等签了和离书再定下来不迟。”
卫皎十分失望,不肯与母亲再谈下去,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面色漠然地同薛淑慎告了退。
她走之后,薛淑慎心中气恼起来,她是为了卫皎好,这个蠢笨的女儿太不开窍。大好的机会不知把握住,将来有什么福气可享。
卫邕走入,夫妇俩对视一眼,沉默地上了床榻,卫邕反手去扑灭了榻边烛火,和衣躺下。
静夜里呼吸声彼此相闻。
卫邕难以入眠,翻过了身对薛淑慎道:“你方才对阿皎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以为实在不妥。”
薛淑慎睁开了双眼,侧身皱眉道:“有何不妥?军国大事我妇道人家管不着,女儿的婚事我还插不得手了?”
卫邕道:“若真只是女儿的婚事也就罢了,可你人心不足,相中的女婿是太子,这如何使得?”
薛淑慎听不得这灭自家威风的话,待要反驳,卫邕又打断了她的念头,“薛夫人荣宠正盛,二殿下又立了几桩功劳,陛下正将权柄分到他手中,相信过不了几年,必能与太子分庭抗礼。咱们陛下正春秋鼎盛,说不准将来皇位归谁。你这一下巴结上了太子,让薛夫人如何想?”
“是,是啊。”
薛淑慎愣住,“我巴结太子,妹妹不定以为我倒戈与她为敌。”
“但这事难说,太子殿下决计不是草包一个,任由陛下眼下三天五日地削他实权,终有一日会反扑。夫人既嫁给了我,是我们卫家人,但与薛氏始终脱不了干系,因而也不能明面上便站在二殿下那头,开罪于太子。”
薛淑慎道:“两头都不占?可太子不定相信你的中立。”
“依我看,阿皎和阿织与薛家都离不了干系,只有阿绾……”
薛淑慎睖睁起来,继而,双目微眯,冷笑着一把推过卫邕的右肩,“好啊,原来你还想着你的嫡亲好女儿,我们娘儿仨攀附不得太子,那卫绾就攀附得?夫君果然还记着卫绾及笄宴上说的醉话,要让她嫁得不输王侯。何止是不输王侯,这是要飞上枝头做娘娘了!也不看看她区区庶女之身,配么。”
卫邕心中自有考虑,试图与薛淑慎讲理,但薛淑慎一听要他这意思便坐不住了,哪里肯听道理,一脚将这碍事惹人厌的老匹夫踹下了床,冷笑道:“想都别想。卫绾敢拿了太子的妻位,我就敢扯她下地狱!谁也别想给我们娘儿几个添堵。”
被踹下床榻的卫邕,虽不至于太痛,但臀部确实受了重创,想自己堂堂司马,竟被妇人踢臀,不禁怒火中烧,声音也冷了下来:“妇人之见,阿皎是已嫁之妇,且不说如今还没与崔家和离,即便真能和离,也配不上太子,老五年纪又小,还不到许嫁之时,何况又都是你薛氏之后,殿下无论如何看也不会相中她们俩。要是阿绾也不行,那这亲事不必攀了!”
男人发起狠来,薛淑慎也不得不忌惮三分,她本来就是仗着薛氏才敢对卫邕耀武扬威痛骂欺凌,但卫邕到底是武将出身,始终不肯太过窝囊,一旦他发起火来,薛淑慎只得适可而止,将这口气暂时咽了下去。
她的胸脯剧烈地几个起伏,便拉上被褥翻过了身,再也不肯理会卫邕一下。
卫邕一席话提点了她,那日卫绾的马车在与劫匪厮杀之中冲走,是太子殿下挽救了她的性命和清白。
太子怎么会来得恰到好处,仿佛算准了时辰似的,不早不晚地从匪寇爪牙下救出了卫绾?
*
三月上巳,丹华修禊。
丹华山到了这月最为热闹,虽是皇家园林,但自先帝北定中原之后,便一直将丹华琼林、海市两处对民众开放,只留有皇家御园保持神秘而未知。
卫绾也是第一次来丹华御园,原野上丹陛琼楼参差延绵,朱阙流丹。从卫绾所占的青石板路两侧足足一射之地,两边都是幽幽深水碧潭,岸上遍植牡丹,雍容富丽,娇态极妍。
卫家的人都下了马车,女眷跟随薛淑慎往芷兰岸汀上去。
常百草一路上与荼华斗嘴,到了这时才乖乖巧巧地站到了卫绾身后,卫织主仆二人就从他们面前趾高气扬地经过,一句话也没有,但卫织今日着织锦牡丹千枝纹绡衫,簪金丝翠羽步摇,精点花钿,细描斜红,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的嫡女做派,高贵华丽,看得出是大早便起来精心梳洗装扮了的,薛氏费了不少心思。
这俩人目不斜视地走过,看得常百草恨不得撕了荼华那狗仗人势要翘上天的大嘴。
卫皎走在卫织身后,路过时沉默着看了眼卫绾,卫绾读懂了她的心思,唇微微上扬,对她露出皓齿,绚烂而温和。二姐个性温和,但是个和事老,卫绾受过她的恩,不好不答应对卫织鸣金收兵。
卫皎颔首,默默跟着薛淑慎往里去了。
“小草,等会记着跟紧我,不许走丢了。”常百草贪吃的毛病改不了,卫绾怕她稍后偷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上一世因为常百草的贪嘴偷吃,薛夫人险些在席上给她难堪。
常百草含糊地点头,一双眼睛却飞快地往四周望着。
这时文武百官携家带口的来了大半,牡丹园只剩少许人还在紧赶慢赶、前呼后拥地往宴席上去。
“三哥,你等等我。”
飞扬跳脱的少年眉眼上扬,意气风发的,宛如朝日的葵花。三步一跳的,声音离卫绾愈来愈近,卫绾闻声回眸,面前险些撞上来人。
“太、太子殿下。”
夏殊则身后跟着齐王殿下,两人都着宽袍刺金云纹锦绣袍,华贵非凡,太子玉冠簪发,旷逸清俊,齐王笑容灿烂,稚气未脱。
卫绾最害怕太子,本能地便后退了一步。
夏殊则的眸色很深,犹如千年凝立的深渊。这双眸子天生深邃,对于想埋起来的东西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藏得严不透风,令旁人无法窥伺。
齐王诧异地朝两人打量着,“这位小女郎是——”
“臣女卫绾。”
齐王恍然大悟,抚掌笑道:“啊,原来你便是害得人茶饭不思神魂颠倒的卫绾。”
“殊烨。”
齐王一听,立马抱住了太子的手臂,面上笑嘻嘻的,“三哥,勿羞勿恼,我又没说你。”
卫绾知道齐王说笑,没有惊讶,静静地立于一隅,局促不安地等候着太子发落,身体在面对太子时本能地已开始发生轻微战栗。
她记得上一世齐王殿下没这么黏太子,不过他们兄弟素来关系不错就是了。有一回卫绾跟着主母和二姐入宫,她在宫中闲逛时,救了为勾莲蓬不慎落水的齐王殿下。也许正是那一次,让陛下记住了她,才有后来乱点鸳鸯谱的赐婚事件。这一世她也曾入宫,不过她那时即将逛到金水河,只是差了一步,只见到宫人奔走相告,说齐王殿下落水,幸得太子早来一步将齐王托出了水面。
想到这儿卫绾更诧异了。重来的这一世,有一些地方发生了细微的裂变。
好像目前她所知的这些变化,都与太子有关。
难道……她不敢猜测,来不及想,夏殊则道:“走罢。”
他的嗓音清清冷冷的,如前世一样,没有丝毫温度。太子寡言,犹如静水深沉,不可捉摸。正如上一世卫绾惨死在夕照谷,在被高胪下令射杀之前,甚至一直到现在,都没摸透太子追了她两个多月,最后只无波无澜地看她几眼,不声不响地又离去,那到底是几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婚恋,殿下这么生人勿近,不结婚怎么恋?
齐王殿下:坐等三哥被破身,搓小手手兴奋。
第6章
常百草在身后拽了下卫绾的袖摆,她如梦初醒般,“嗯”一声,携了缕笑容走入了席上。
前两日,为了同崔家和离,卫邕与薛淑慎将长兄派到幽州去了,卫不器办事一向稳妥,鲜少出纰漏,深得人心,又是卫皎兄长,有他亲自出面,也显得出卫家和离的决心。
薛淑慎与两个女儿一桌,卫绾见了,微微含笑,独坐一桌。
卫皎心事重重,还念着母亲说的要她引太子注目的话,蹙起了眉,见卫绾独身一人,心道还不如与她作伴,便同薛淑慎说了,场地里乱哄哄的,薛淑慎没听见什么话,含糊地点了头,卫皎便挪过去了。在她起身走向卫绾之时,薛淑慎脸色微变,沉了下来。
卫绾记着卫皎喜欢鲜果,将面前的两叠果子全都推给她。
卫皎低声道:“多谢。”
她有时竟会觉得卫绾比一母所生的卫织还要亲近,这几日卫织只是霸着母亲,也不知商量着什么,从没主动问候她一句。卫皎如此回家,又让崔适当众揭穿婚前失贞,在卫家也是腆着脸面度日,众人看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但卫绾不会,她一如既往地随心散漫,反倒让卫皎感到有几分轻松和自在。
水畔兰芷丛生,烟逐云去,露出丹华御园慷慨大观来。
卫绾一眼便看到了上首的太子,玄服华袍,不怒而威。上一世,她与太子唯一的接触就是这时,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当时觉着太子其人太过高贵冷漠,因此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惦记着了。
察觉到她远远瞟去的目光,夏殊则也礼尚往来地递来了冰冷的视线。
卫绾心中一动,忙侧过了眼,与卫皎说了些让她不着头脑的闲话,装作正姊妹交谈。
钟鸣之后,陛下率众而来,身旁依附的正是薛夫人,华贵富艳,薛夫人与薛氏同岁,但却丝毫看不出年岁,更显端艳明丽之至,丰腴饱满之极。百官起身见礼,太子亦起身,陛下放旷大笑,让人入座。
接着薛夫人便传宫人布菜。
食案上很快堆满了铜簋银盘,金玉酒器,刀俎匕箸之物。官员依照品阶大小,秩俸高低,菜色各异。卫绾与卫皎食案上的是醢白菜、蜜饯仙桃、蟹肉双笋丝、脍鸭腰各一叠,并几样酒水清茶。
卫皎用饭慢条斯理,大家之态,卫绾颇为随意。她想,这一世没有相救齐王殿下,陛下便不会对卫家一个庶女有印象,她只要表现得过分中庸,应当不会被想到,更不会被赐婚给太子,上一世的悲剧便能免除。
大早地,她特地交代了卫不疑,让他装病不必过来了。
卫绾这几日夜有所梦,对前世一些鸡零狗碎的琐事记得愈发清楚。那时,在春日宴上卫不疑单剑胜了中郎将,太子从旁提点了一句,陛下当场为卫不疑封了一个不小的官儿,归入了太子麾下。
但重来一世,卫绾并不想让阿兄搅入夺嫡的浑水当中。
只是,当卫绾从人堆里发觉卫不疑穿得犹如一团烈火的身影之时,她僵住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无所遁形。
“此人是谁?”
皇帝侧目问了一句。
身旁几个皇子,只有老二楚王回话:“回陛下,此人是卫家公子,家中行三,名卫不疑。”
皇帝皱起了眉,“谁传他上来的?”卫家人应该在席间坐着。
楚王并不说话,只是无意看了眼太子。
皇帝心中已明,“卫邕骁勇,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应当也不逊于人。”
薛夫人微微侧过了身,嗓音柔软:“不器到幽州为皎皎退婚去了,故不曾来,臣妾想着筵席开场,总要有人助兴,歌舞之音过于靡靡,咱们大魏以武开国,不如以剑舞替代了,太子这么一说,臣妾便想到了。”
原本脸色有些微绷起的皇帝,忽然眉开眼笑,“原来如此,夫人想得周到。”
齐王在一旁几乎要按捺不住,这个薛夫人常有事没事给三哥扣帽子,让他有口说不得,正要起身,夏殊则左手执觥,右手压下了齐王蠢蠢欲动的手背,朝他看了眼。
齐王忍着不发,气恼地一口闷了眼前的烈酒,胃里犹如火灼。
卫绾死盯着一身红衣,头戴漆羽鬼面兜帽,长发编成二十几根小辫,作巫师装束的卫不疑。他以为他戴上面具,亲妹妹便认不得了?卫绾咬紧了牙。
卫皎惊讶地发出一声迟疑的低呼:“那是不疑么?”
连卫皎都看出来了。
这么拙劣的把戏,卫不疑都敢拿来哄骗他妹妹,卫绾咬了一口酸辣笋尖在口中,呛得眼眶都红了。
齐王殿下推了一把仿佛在出神的太子,讶然地压低了嗓音:“三哥心里在惦记谁?”
满朝文武带来的贵女都深情地痴痴望着太子,眼波如桃花千点春水无垠,绵绵软软酥人魂魄,无奈太子宛如目盲,不为所动,反倒状有意似无意地盯着一隅,不时还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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