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有人来叩殿门,跟着便传来崔明德那格格不入的鸭嗓:“太子殿下,陛下口谕,请你立即到广明宫一趟。”
卫绾手上一顿,夏殊则淡淡道:“知道了,容后便去。”
又对卫绾道:“不必理会他,让他多等会。”
卫绾轻轻一笑,“殿下怎么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你便直说,需要理一理衣冠,他又不敢拿你怎么样,还不只有等着,你这样,让他会瞎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和太子妃白日里关起了寝宫殿门,在屋内干着什么好事。
“与孤无关。”
被她这么一说,这个男人还愈发骄傲地哼了一声。
卫绾又是忍俊不禁,只是身子渐渐支撑不住,她便换了个体位坐着,仔细而小心地替他擦干了头发,“还不能竖冠,殿下将给我一条发带,我给你系上。”
湿发竖冠易致头痛,但披发去见陛下于礼不合,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用一根红色的发绳,将夏殊则两指长发拢于颅后,绑成如意结,再低声说道:“好了,殿下先去罢。”
夏殊则看了她几眼,将她重新扶回床榻上,起身往广明宫去。
皇帝心思凝重,这几日一直在想着是否要发落薛氏,尽管投毒欲诬陷卫绾的人还没有找出。但他肯定,薛氏是故意往卫绾身上泼了一盆脏水。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收到太子未经传召私自潜回洛阳。这一举动令皇帝心中更为不喜。
太子的身影出现在广明宫时,皇帝正啜饮了一口热茶,掩去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咳嗽。
“太子,你来了。”
皇帝病了这么久,身边侍候他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已看清了,他更是明白,他在太子心里恐怕早已不配是一个父亲,这么久了,太子对他的病痛不闻不问,令他感到有些微心寒。
他膝下一共五子,老四夭折之后,便只有四子,老大是个混账妖孽,他从没指望过,老五也是个长不大的,他也指望不上,如今就只剩太子和老二。
最初老二是个纨绔膏粱,他也没指望,虽然心有偏疼,但无奈只能倚仗太子,后来老二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皇帝才动了易储的心思。只是结合如今老二和薛氏的种种表现,皇帝再一次将心偏回了太子身上。
但愿这一次,太子不会让他失望。
皇帝自知自己身体已大不如前,也没几年能够在位了,楚王行事不够缜密,在这一点上,他就不是个适合当守江山的人,皇帝打算在这次对匈奴大胜之后,再度放权给太子,从而打消楚王一党,让太子成为众望所归。至于他暗中潜回洛阳一事,皇帝也是会追究的,但仅只是给了警告而已。
“私自从军中出逃,会有损于你在军中的威望与声誉。朕不得不罚你,你且速回军中,自去领罚。”
皇帝捂着嘴唇咳嗽了一声,声音低沉了不少:“趁着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你及早回去,宫中的卫绾有朕来替你庇护。药膳里的芙蓉毒,朕心里清楚与卫绾无关,向你保证她绝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获罪,相反,她腹中有你的骨肉,朕的皇孙,朕会命人好生照管她。”
夏殊则微微耸眉,眸中却有几分困惑。
皇帝又道:“你在朔方抵御外患时,卫绾每日做好可口的药膳送到朕这儿来,她厨艺甚好,人也良善,朕对她如今很是喜欢。她也在朕跟前说了你不少好话。当初朕将她许配给你,确实是以为你不会喜欢卫绾,如对待那些狂蜂浪蝶般对她不屑一顾,如此大司马卫邕便会迎向楚王。但这些时日以来,朕却渐渐改变了想法。”
“日后你们夫妇二人好生过你们的日子,朕不再插手,也不再寻你们任何的差错了。”
夏殊则皱起的眉宇绷得更紧了一些,他又将皇帝看了几眼,除了憔悴一些,沧桑一些,与以往并无不同,但又似乎格外不同了。
皇帝望着他,双目有了浑浊之态,慢慢挤出一丝水光,“平心而论,朕往日并不喜欢你,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你在父皇这儿,从没就没有过错。你本应是最让父皇感到骄傲的嫡子,一直以来,都是父皇的心过于狭隘了。”
他终于捂着嘴唇,发出一声清晰得令人的心为之骤然一跳的咳嗽,沉闷而压抑,“日后不会再如此了,你去吧。”
夏殊则沉默地立在半昏半明的光影里,立了许久,最终,他朝皇帝开口,神色微含嘲弄:“陛下此话折煞臣了。”
他转身不顾地朝外走去,背影没有丝毫的迟疑,渐渐地,夏殊则的脚步越来越快,即至回廊尽头,才终于猛然停住。他扶着墙,闭上了双眼,手背上却暴起了青筋。
好厉害,从前皇帝对他一贯打压、牵制,阴谋阳谋轮番上演,如今呢,改变了心思策略了,软着来,意图麻痹他的警惕?
好厉害。
他的嘴唇浮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忽然躁郁起来,夏殊则的拳打在了广明宫背面的一道红墙上,沉闷而巨大的一声,若是常人恐怕手指便会立即骨裂。他定了片刻,将呼吸渐渐平复,烦闷地敛着怒容,走下了台阶,不再有丝毫眷顾地疾步而去。
皇帝在昏暗的广明宫独自坐着,这会儿忽然想起了皇后。
皇后是父帝为他安排的,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照他年轻时那个脾气,对父母包办的婚姻自是百般地不能满意,但皇后过于美貌和善良,还是不禁意之间能勾动他的心的。只是她太过冷傲,心里又有别的男人,所以他不忿、失望、嫉妒,对皇后也从无好脸,对她只有床笫上不断的征服,享受那种排挤着她心上男人的那种快感。他几乎都快忘了,这一切的不满,起源于对那个男人的嫉妒,对太子一切的厌憎,起源于他的出生带走了……他心爱的女人。
他终于明白了。
第70章
卫绾睡了几个时辰,直至天黑方才醒来,人仍是困乏。
夏殊则便坐在她的床边,黑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卫绾,卫绾脸色一红,便听他道:“翻过身去。”
卫绾“哦”一声,乖乖地翻过了身,趴在床榻上。
原来殿下是要替她查看背后伤势。夏殊则的手指将卫绾的绸衫剥开,往下拉了少许,露出卫绾背后还存有痂痕的伤处,他不动声色地将药膏挤到手中,替卫绾敷上去。冰凉的触感让卫绾轻轻激灵了下,她立时认出来,这是她自己调配的用以祛除身上疤痕的药。伤在背上,卫绾都不甚在意了,但他却坚持要替她除去,卫绾依从了。
“陛下罚了殿下吗?”她喃喃地说道。
他的指腹轻轻一顿,沉默了许久。
卫绾侧着脸向窗外,望见铜镜里隐隐浮现出的一张俊脸,还未辨认出他的喜怒,“啪”一声,一只手伸过来,将铜镜打翻,他不让她看他神色。
殿下必是又受了什么委屈,她想。
他的手滑落下来,搂住了卫绾的一截纤腰,卫绾迟疑了片刻,从床榻上跪坐起,要转过脸,却被他控制住不得动弹,她不惯这样以背对着夏殊则,但他却不让她看,然后慢慢地将脸孔贴了过来,带着灼烫的体温和呼吸,唇贴在她的后颈、雪背上,双臂收紧,将她紧梏入怀抱深处,右手的手掌却沿着她的纤腰滑过去,稳稳地贴住了她的肚子。
“殿下你……”
卫绾羞赧而惊奇,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身后披散的长发,犹如海藻般缠绕在男人的脖颈间,绕到他的另一侧,而殿下的手指还在绞着她的青丝鸦发,一绺一绺地盘在指尖,卫绾终于抽空扭过了头,望着殿下俊美无俦、清绝而显冷艳的侧脸,她仿佛能感觉到殿下心中的郁烦和不安。他不知在害怕着失去什么。
夏殊则的左手握住了卫绾的下巴,让她转过头去,自己则亲吻着她的雪颈,除了头身体的其余部位都一动不动的,然而他却像是很累,亲够了,便抱着卫绾不再动。
“孤没事。”
听起来似乎丝毫都不像是没有事。
“陛下只是让孤及早前往朔方,所以于洛阳不能耽搁太久,孤这几日便要离开。”
卫绾抱着他的腰,“殿下担忧我么?没事,我在这边有贵人照应着呢。”她对他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陛下如今是很喜欢我的,我们常常一聊便是小半个时辰。”
他知道。皇帝在他面前也是如此说的,这令他感到惊讶之余,便是更深的不忿与怒火。明明他早已不在意皇帝犹如施舍般装腔作势的疼爱,心性修炼得坚韧而孤独,却不知为何,今日被皇帝一番话,撬开了坚硬的蚌,泄露了一丝缝隙,就此泥沙涌入,让他感到无比的郁燥和疼痛。
这种火气让他发觉竟像他最唾弃的懦夫,而这样的认知又会加重他的愤怒,他无法发泄,只能如鲠在喉,忍着,压抑着,直至此刻,在卫绾温言软语地抚慰下,才终于平息,肢体与意识都陷入了疲倦当中,他微微闭了眼。
“行了,早些睡吧。”
他和衣与她躺下,伸臂隔着被褥在她腰间轻轻拍了拍。
卫绾请“嗯”一声,靠着他安逸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卫绾却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仍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但身体和心上的感觉却又不止于此,让她感觉到自己与梦中的一个人是有牵绊的,他们身上有同感,但凡他所能听到、看到的,她都能有所觉。
深夜里,朔风冷雨围剿下的洛阳城郊驿舍,灯火葳蕤,半明半灭,临案书写的男子,沉默地搁下了笔,缓慢地抬起了头。
卫绾的身体陷在一团迷雾之中,四肢被黑色的雾气捆缚着,寸步难行。她呆呆地动了动胳膊,立时便感到一阵钻心地疼痛,那黑雾如生实刺,只要她稍有异动,便会扎入她的皮肤似的,刺得她脑中嗡嗡起鸣。
她惶然不安,自己竟是坠入了殿下的梦中。
夏殊则望向窗外时,不知在想着甚么,他的案桌上还有一枝带着清露的湿冷梅花,慢慢地,他的嘴角轻轻地动了动,若隐若无地掠过一缕笑,执拗而隐晦。直至驿舍外有人快马加鞭,惊破了宁静的夜晚,夏殊则面上的神情全部结冰。
冯炎赶至,衣上全是湿冷的雨水,不住地滴落。
他望着太子,欲言又止,数度想要启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在夏殊则皱起了眉后,冯炎倏地拄剑跪在了太子案前,咬牙道:“主公,卫府的四姑娘,走丢了!”
夏殊则皱眉厉声道:“何谓走丢了?”
卫绾被他吓了一跳。
她明白过来,这时,是上一世她才逃离洛阳不久之后,太子收到了消息的时候。她知道待会儿冯炎的回答会让太子大为失望。
她几乎要朝他扑过去,“殿下!我在这儿!”
但这只是梦境,没有人会听见,她所寄身的这团黑雾将她裹得无比密实,隔绝一切,犹如两个人世,他们又岂会看到她的存在,何况她全身被缚。
冯炎顿了顿,又艰难地开口:“数日之前,于洛阳城中,不见了。卫邕本想隐瞒下来,暗中寻回了卫四娘子,便将她曾暗中出逃的事揭过去,但我们的人还是察知了。”
“并……并且,素来与卫四娘子相好的王郎君,也……消失了!”
“人人都说,他们是私奔出逃。”
卫绾听到这儿几乎都不敢再看殿下的神情。
他置于案桌上的手,收成了拳,爆出了青筋,散落的鬓发遮掩着他藏匿于烛灯暗光下的面部轮廓,看不清神情,只是,他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冯炎咬牙道:“主公,卫邕纵女欺君,其罪不可免,便是全族连坐也不为过。但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次处置了卫邕之后,自然还有……”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主公的神情实在是冰冷得可怕。
卫绾呆呆地目睹着这一切,不知这是怎么一种安排,让她只能冷眼旁观这一切,甚么都无法做。
她和夏殊则的感觉是共通的,她能感觉到,他现在内心的震惊、失望和愤怒。
这只是一个男人在面对未婚妻与人私奔时最为正常的反应。但卫绾除了接受到来自殿下那边出离的失望与愤怒之外,还有自身无所遁形、无法忽视的心尖上的钝痛。
窗外的风雨似乎更大了,摧枯拉朽地拍打着木牖,驿舍中的几株芭蕉娇滴滴被扑倒在地,大片的浓绿几乎沿着水涡流淌下来,融化入浓稠的夜色里。
冯炎心惊胆战地等着,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感到浑身肌肉冰凉,早已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着自己的骨骼肌肉,愈发凉得令人直打哆嗦。洛阳早春的天气,变化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但夏殊则只是淡淡说道:“去歇着吧,将湿衣更换了,今晚不必再来。”
“这……”
夏殊则没再说话,只是冷静地盯了他几眼,冯炎只好抱着剑起身,应道:“诺。”
冯炎扭头消失在了门口。
风雨凄凄,雨丝零乱地被风吹入,粘在他顺滑而黑长的发上。
又是冗长的沉默。卫绾无能为力,只能闭着眼睛,去探索殿下这时的内心。他正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中,他在质疑自己,是否不配喜欢一个女孩儿,是否完全不配与贴心而温柔的王徵相提并论,并且他肯定了这种念头,跟着便感到震惊和羞愧,以及无法说出口的后悔。他在后悔,后悔设计让陛下赐婚,如果他早知道她和王徵早已情投意合,他不会做横刀夺爱的小人之事。
他在这种复杂的心绪围困之中,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坐了一宿。
梦中的时间流失得格外的快,梦中一宿于现实而言或许只是一瞬。
翌日大早,雨停了,高胪持剑走上楼阁,却听到楼阁寝房内传来夏殊则低低的咳嗽声,坐了一整晚,他终是抵不住寒意侵体,染了风寒。高胪心思一凛,抱着剑叩门而入。
“主公,我连夜里去寻了卫不疑,他不肯全盘招供,我设套才从他嘴里问出卫绾与王徵是南下逃走了。他们一个是文生,一个是女流,脚程必定慢于我们的骑兵,倘若我们此时南下去追,必定能追上。”
这一点夏殊则当然知道,他捂着嘴唇,咳嗽了一声,“打点人手。”
他像是刻意地屏蔽了五感,这时卫绾无法洞察他的内心,只知殿下神色冷漠,无喜无怒。
他的长腿于门槛处一跃而过,身影犹如一道疾风。
卫绾所处的黑雾便也随之飘荡而去,仿佛是黏着太子的一块糖,他到哪里,她不用走,便会被动地跟到哪里,其实卫绾其实并不想跟着夏殊则,将前世惨死的结局再经历一遍,但现在看来也由不得她。
冯炎等人为夏殊则牵来汗血宝马,他翻身上马,手掌拍在马脖子上,勒住缰绳,策马南下。
跟着他身经百战的骑兵,不费吹灰之力便追到了王徵与卫绾逃亡的行踪,本可以立即便扑上去,将这对“奸夫淫.妇”捉拿归案,但高胪等人不敢擅作主张,只能等主公示下,没有想到太子却没有立即追上去,而是不紧不慢地追在他们后头。
卫绾恍然大悟,难怪她那时感到太子有时远,有时近,近的时候是完全可以立即冲上来将他们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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