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棠岁
“而且,宫中的生活也有些过分奢靡了。”
拣枝说到这儿就打住了,不敢再多言。
姜予辞想听,她却不敢尽言。纵使这么多年下来姜予辞待她已经算是极好的了,可到底二人身份地位不同,妄议主子乃是大忌。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刚刚进宫的时候就有嬷嬷教过了,一早便深深刻入了每个宫人的心里。
拣枝没有说话了,姜予辞也没开口,只是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柔和的水流,思绪一点一点飞远。一时间,湖上只有一片安静。
拣枝的顾虑,她多少也能猜到一点。这种选择也不奇怪,毕竟人总是要自保的,而拣枝又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不会为此生气,因此姜予辞也没什么失望或是不悦的感觉。
她只是听着拣枝说的话,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拣枝,你说你是自幼陪在我身边服侍我的,那你进宫的时候多大?”姜予辞的神情若有所思。
拣枝是她六岁那年,母后分给她的。当时和她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高的小姑娘梳着双鬟髻,左右各别着一朵不大不小的湘妃色绢花,身着同色宫装,微微笑着朝她行礼拜见,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可爱的小酒窝:“奴婢拣枝,见过公主殿下。”
原先她身边伺候服侍的都是宫女嬷嬷,最小的也有十七八岁,没成想母后那回一下子给她分了好些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其中拣枝就是领头的那个。这下可把姜予辞高兴坏了,几乎恨不得天天和她们黏在一起。
“奴婢记着,似乎是八九岁的样子。”
……以至于她后来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太/祖定下的宫女采选年龄,最小的也需得有十三岁。
姜予辞抿了抿唇:“你们怎么会这么早就入宫了?”
拣枝犹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和姜予辞说实话。毕竟这实话说出来,听在姜家人耳朵里,未免显得有些刺耳,万一姜予辞因此发了火就不好了……
感觉到姜予辞一直没移开的视线,拣枝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您有所不知,当初定下的规矩的确是从良家采选体貌端正的女子入宫,只是民间往往将此视为苦事,但凡有点本事的都会使出各种手段来逃避。上头负责采选的人没有办法,只能从贫苦些的家里要人走,哪怕年龄小些都没关系,只要家世清白便好。不过若是遇到灾荒年,那就轻松了,也不会有太多年纪小的被选进宫里。”
“这样啊。”
姜予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应了一声。
这些民间疾苦,都是从前娇卧帐中,闲理珠玉的她所想不到的。
主仆二人一时相对无话。天青湖碧,舟逐水流,姜予辞默默打开小舟一角放着的小箱子,拿出剪刀,咔嚓咔嚓三两下就剪了几枝开得正艳的荷花。
她小心翼翼地把荷花放在一个不容易被碰到的位置,抬头对拣枝微微笑了笑:“好了,靠岸吧。”
“是。”拣枝连忙应了,起身开始撑船。
小舟很快靠岸,姜予辞拿着荷花,搭着侍女的手下了船。低头轻轻抚了抚那娇嫩的花瓣,她吩咐侍女:“拿个花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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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华今日回到府上的时候,依旧是和往常差不多的时间,姜予辞自然是歇下了。
不过他倒没有第一时间回正院,而是捏了捏鼻梁,转了个方向去了书房——今日出了点儿事情,公务有些多,他还没处理完。
一踏进书房的大门,鼻端便悠悠飘荡过来一股清新的荷叶香气。燕华诧异地挑了挑眉,视线在屋子里一扫,自然而然地就看见了多宝阁上多出来的那几株荷花。
粉白次第变化的几株荷花正开到了盛极,此刻疏落有致地插放在浅口盘大的花瓶里,点缀着二三高低错落的青青碧荷叶,一眼看过去,竟也能从中窥得些许荷塘野趣。
定是姜予辞的巧思。徐智诚那帮子人可不会给他的书房添这些花儿草儿的。
燕华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点笑意来。他伸出手摸了摸其中一朵花儿,花瓣柔软娇嫩,微微带粉,让人下意识地就想起少女微微羞红了的面颊。
燕华无声地笑了,又看了那荷花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开始处理公务。
窗外一弯明月如钩,屋内一点烛灯如豆,周遭一时都变得极其安静,只有纸笔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浓郁的墨香和清新的荷花香气纠缠在一起,让燕华的心都一点一点沉静了下去。
直到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过来通报:“王爷,知州大人寻您,说是青苍县出大事儿了。”
燕华的笔稍稍一顿,纸上便晕开了一团小小的墨迹。把笔搁在笔山上,他看着小厮,面色有些严肃:“怎么了?”
青苍县乃是丙州最重要的县之一,之前任是丙州受灾严重,它都没出什么事儿,在一众县府里的表现算是很好的了。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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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而黑压压一片的大宅中,一处地方忽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接着,一队提灯而行的人快步赶了过来,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秦王燕华。
他微抿着唇,一脸凝重。在马夫忙不迭地牵出马之后,翻身便上,衣袍带起一阵气流:“走!”
第40章 夜奔(一)
姜予辞这一回似乎又陷入了梦魇里。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 这一回的梦境无关前世, 不, 甚至, 都没有内容,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和从心底止不住地漫上来的恐惧。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手脚一般, 怎么也动弹不得。她拼命挣扎着, 挣扎着, 最后才终于猛地坐起身来,拍着胸口不停地喘气。视线落在面前熟悉的绣着鸳鸯戏水的品蓝缎面背上,姜予辞愣了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是做梦。
姜予辞其实原本很少做梦, 更不用提噩梦了。只自打去岁秋日里的那一场关于前世的梦境过后, 她便会时不时地做一些有关从前的梦。但是,噩梦依旧是很少的。
那今天这个又是怎么一回事?
姜予辞想着想着, 忍不住拧起了眉头。方才梦中那仿佛要把人吞噬了一般的巨大恐惧还残留了不少在她心间, 逼得人心里发慌。姜予辞的目光转到身侧空无一人的床榻上, 微微一顿——燕华没回来?还是又已经走了?
她拉开床帐, 正好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劈下来, 映得整个房间都惨白了一瞬间。姜予辞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紧接着就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吓得她浑身一个哆嗦。
在这样震耳欲聋的雷声里,拉开床帐时衣料被褥摩擦的那一点细微的声音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守夜的侍女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主子已经醒了过来。姜予辞便稍稍抬高了声音唤:“绿腰, 绿腰!王爷呢?他今夜没回来吗?”【JSGDJ】
名唤绿腰的侍女听到里间的声音,赶忙起身一边理了理衣裳一边走进内室:“回王妃的话,王爷今夜原本是回来了的。只是因为公务繁忙,便先去书房待着了,之后听说是衙门那边又有点儿事。连夜就出了门。”
姜予辞感觉自己的右眼皮仿佛隐隐约约地跳了两下,她一时也没功夫去管,只顾着问道:“衙门那边有事儿?你可知道是什么事儿?”
绿腰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到底不是前院的人,就算是,身份地位也不够资格,自然不会有人详尽地把这些事情全部说予她。
姜予辞本也就是这么一问,也没报太大希望,听到这话便也就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退下吧。”
她心里还是慌。
但是这种毫无缘由毫无根据的慌张,她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表露出来。
绿腰低头应了是,默默退出了内室,而姜予辞依旧坐在床上,神情有些怔愣。
如果是平常,她绝对不会这么忧心。
可现在是在灾区。
可燕华今夜恰好又出了门。
可偏偏她极少做梦,先前的梦境都往往与前世有关。
她……要不要叫人去查查燕华的事儿?
“轰隆”一声巨响,又是一道雷猛地劈下来,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地面上,声音密集而清脆。接着,雨变得越来越大,仿佛是天上有个人正拿着一个巨大的盛满了水的容器在往下倾倒雨水一般。姜予辞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
不管了,她要叫人去问问。
刚要开口,绿腰的声音便再度在门外响起:“王妃,王妃?您还醒着吗?拣枝姑娘来了。”
姜予辞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门口:“让她进来。”
很快,一身青绿衫裙的拣枝就进了内室。她衣着打扮整洁干净,面上却依然带着些许还来不及掩饰的倦意,只怕是刚刚醒来没过多久。
看见姜予辞坐在床上直直地望着自己,拣枝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顿了一顿,但很快她又仿佛决定了一般继续走了过来,先是向姜予辞行了一礼,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王妃,奴婢方才接到消息,说是青苍县今夜因为雨水过多的缘故,方才有座山塌了。”
姜予辞还没来得及露出疑惑的表情——青苍县如何,不是应该去和燕华说吗,同她说这些做什么,拣枝的下一句话就跟了上来:“……王爷今晚,是往青苍县去了。”
姜予辞的神情僵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一时间竟然无法思考。青苍县有座山塌了,燕华今夜去的是青苍县……这两个消息分开来看都没有什么,可是合在一起,却让她止不住地感到害怕。
她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神情扭曲间,她听见自己突然变得尖利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刺耳的声音:“别告诉我,燕华就在那座山附近。”
拣枝看着自家公主这副神情,一时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她本就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是公主的心腹,打探消息之类的要事公主也都是交给她全权负责。今晚收到了消息,她急急忙忙地起了床就赶过来,路上却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公主。
——公主对王爷这么喜欢,听到这样的消息,怕不是当下就要赶过去了。那样的话,也实在太危险了些,万一出了事儿可怎么是好?
可……也正是因为公主对王爷这么喜欢,拣枝犹豫了。
她咬了咬牙,还是决定把决定权交到姜予辞手上:“是的。”
毕竟,这是姜予辞自己的事情。
听到拣枝肯定的答复,姜予辞只觉得刚才那雷应该还没打完,现在这不又砸下来了一道吗?
还正正好砸在她心里,砸得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砸得她痛苦不堪。
如果燕华没了……姜予辞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凉,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但大脑在最初的惊骇和悲凉过后却变得意外的清醒异常:“拣枝,服侍我梳洗。”
拣枝平静地应了下来,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诧异。
她早就猜到了姜予辞的选择。
打水净面洗漱,绾发理妆,更衣唤马。此刻燕华不在府内,徐智诚也随他过去了,剩下的唯一一个能劝住姜予辞的只有拣枝一人。可是看这情形,她分明又是站在自家公主这边的。于是满府的侍女小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有心开口去劝阻却又不敢,姜予辞这一番举动一时间竟是无一人敢拦。
倾盆大雨下、沉沉夜色中的府宅,灯火在正院燃起,昏黄的烛光摇曳,远远看去,水光朦胧中竟然有种不真实的温暖。姜予辞回头静静地看了一眼,接着就迅速收回了视线,也不顾面前马夫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直接吩咐:“套马。”
马车苦着脸把牵了马出来,一一套上马车。车夫和几个护卫翻身上车,而姜予辞和拣枝也很快落座。伴随着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得得”声,马车驶动了。
身后灯火通明的大宅里,灯光又渐渐暗下去,仿佛方才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苏醒。最终,它带着一片黑暗和其他同样黑暗的宅院一道沉入了夜色里。
这间府邸距离城门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不过今夜雨下得实在是大,更何况这里又是个灾区,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行人,算是畅通无阻。一直到了城门口,马车才被拦了下来。
不过姜予辞一早就想到了这点。
燕华今夜去青苍县,用的是府衙文书,他的秦王令还在府上,并未带走。而此刻,拣枝半撩开车帘,从马车中递出一块牌子,名贵的紫檀制作而成,古朴而精致的花纹中正是一个隶书的“秦”字。
秦王令。
守门的侍卫仔仔细细地检查核对过了,这才恭敬地把牌子递还回来,告了声“得罪”。接着,为首的侍卫一声吩咐下去,沉重巨大的城门被缓缓推开,发出阵阵闷响。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冲进了城外的雨幕。哗啦啦地倒下来的雨水落在车厢顶部,几乎要让人疑心这马车会不会被压塌了。
拣枝微微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担心会不会在城门口被拦住。毕竟此时正值深夜,就算他们身为秦/王/府的人,依照规矩,没有事情也不能随意出城的。
没想到公主早早就准备好了秦王令。
拣枝转头下意识地看向姜予辞,却见她依旧是微抿着唇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神情冷淡,眼神锐利,双手交握,背脊挺直得甚至显得有几分僵硬。
她浑身上下都是一个紧绷的状态,但却连拣枝的回头和打量都没有察觉到分毫,只是一直直直地望着正对面的马车壁,思绪早已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拣枝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回了头。
车窗上糊着细密的碧纱,透过密密的网格看出去,可以看见道路两旁的大树,在黑漆漆的天色中张牙舞爪,像是什么鬼魅精怪,光是看着便觉得林中定然藏了什么巨大的危险。
雨还在下,不知疲倦地疯狂敲打着车厢。落在树叶上,沙沙沙的声音便不绝于耳;落在黄泥土地上,便溅起一片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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