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晓镜
他不由想到很久之前,他见她睡在自己的窗前,叫碧绿的芭蕉遮住了天空雨帘,自个儿睡得香甜,那会儿她眉眼之中还有愁绪,虽然清丽,却显得伶仃而单薄,有一种芭蕉那样的清苦。
而今方才脱去那清苦凄清,养出些富丽娇俏的模样了。
他看得心软极了,便默不作声地在她边上坐下来,只觉得瞧着她午睡,自己都能瞧上一整天。
奈何江苒的姿势睡起来着实有些累,她睡得并不深沉,如今眼睫毛微微一颤,很快便睁开了眼。
她刚刚睡醒,还有些呆呆的,看见裴云起坐在边上,便揉着额头坐了起来,“……太子哥哥,你忙完了呀?”
她捧着脑袋,似乎还有几分晕晕乎乎,裴云起想了想,便伸过手,替她轻轻地揉着头顶穴位。
她舒服地眯起眼,如今倒有些觉得自己坐不稳,险些一头栽下去,裴云起不由好笑起来,托住她的肩膀,把她人摆正了,“闻景和裴云间呢?”
“秦王同江熠去演武场完了,闻郎君走了,”江苒勉强坐直身子,她觉着困倦,便垂着睫毛,蔫哒哒的,打着哈欠,“我等着你,谁知道就睡着了。”
她旋即又想起来自己到底为什么等他,忙又道:“我叫丫鬟给你备了点心的,你等一下,我这就叫人去端上来——”
说着,她便急急忙忙地起身。
然而她方才久坐未动,腿脚颇有些麻木,便是平日身姿矫健,这会儿也扑腾不起来,宛如一只翅膀被捆住的鹅,摇摇摆摆,重心不稳。
这会儿忽然起身,她便禁不住“嘶”了一声。这只重心不稳的鹅,便朝着边上歪歪扭扭地退了两步。
裴云起见了,唯恐她撞上柱子,忙伸手去拦到她跟前。旋即,江苒的脑袋果然“砰”得一下,撞到了他垫在跟前的手掌上。
她自个儿倒不觉得疼,却叫这声音唬了一跳,忙去捧起他的手要看。而裴云起恰好在这一瞬不太自在地收回了手。
一拉一扯之下,她再本就站不稳,便再度冲着前头一扑。
江苒:“……”
今天她是和土地公有仇吗?
她朝着下头压,裴云起原本倒也能避开,可他却担心若是自己避开了反而要叫她摔疼,几乎下意识地坐定了没动,由着她自上而下,结结实实地把自己扑在了栏杆上。
江苒料想之中自己会冷硬的地面或者是栏杆,却没成想他坐定了不动,有些茫然地一头撞进他怀中去。那股清冽又熟悉的气息无限靠近,而他一手托着她的肩膀,一手托着她的腰,唯恐她有磕碰。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把她固定住,没成想两人靠得极近,方才一通拉扯,夏日的衣袍本就宽松,裴云起一丝不苟的领子便略略下滑了些,而江苒的脖子往前一仰,门牙往他锁骨上磕了个结结实实。
江苒、裴云起:“……”
两人同时“嘶”了一声,江苒疼得满眼泪花,捂着嘴话都说不利索,还赶忙去看他伤势,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吧?”
裴云起捂住自己的伤处,白着脸摇了摇头,见她担忧得快要哭出来,心里忽然软得不行,只是温声安慰她:“我无妨。”
江苒努力地扒拉他的手,见到果然出了血,自责极了,掏出帕子来替他捂住伤口,她垂了眼,难过地道:“都流血了,怎么会无妨,你怎么这会儿都不喊疼呢。”
她替他摁着伤口,继续嘟嘟囔囔地道:“不过你不喊疼,我也就够心疼了。”
他不由一怔,抬起眼去看她,情不自禁地道:“……为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揽住江苒的手微微用力,那是一个想把她揽到怀里的姿势。
江苒虽然迟钝,可如今却也察觉了不对劲,她飞快地抬起眼去看他,正对上裴云起的眼神。
无奈、克制,又极尽温柔。
她忽然脸上有些发烫,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只是盯着他的伤口,小声道:“你这人怪招人疼的,平日么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你愈是无所谓,我越替你难受,谁天生会像你这样一幅寡欲模样,还不都是被磨出来的。”
她知道他对自己时常怜惜,可她对他又何尝不是。
裴云起慢慢地松开手,用眼神示意她从自己身上下去。
他像是有些疲惫,用手遮住眼睛,略略往后仰,只是喃喃地道:“……苒苒,我有些后悔。”
她正兢兢业业地替他包扎,骤然瞧见他大片肌肤,他人生得好,便是每一寸骨骼肌肤都像是天赐的礼物,瘦削而隐含力量。
而此时他后仰,脖颈弧度修长又漂亮,喉间骨节分明有,有一种勾人的脆弱,同他平日清冷疏清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
看了就……叫人想干坏事。
她有些心猿意马,正是不太自在的时候,忽然听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困惑。
奈何裴云起也有心事,没能注意到江苒的耳根子微微发红。
这两人各怀鬼胎,彼此都不敢对视,却是齐齐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江苒叹气:秀色可餐,就是好像觉得自己有点儿禽兽?
裴云起叹气:刚刚说了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想想就酸。
第72章
正是尴尬的时候, 杜若及时出现,端着两碟子的藕粉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
只见雪白的米糕倒扣在琥珀色的藕粉上, 上头浇着糖稀同玫瑰糖,为了解腻, 又洒了各色果干蜜饯,瞧着清爽极了。
江苒忙接了,亲手捧给他一碗, 只道:“家里来了个益州的厨子, 一手调糕藕粉做得极好吃。我先头吃过一回,觉得清淡解暑, 料想你会喜欢, 便吩咐做了两碗来。”
他抬手接了, 发觉那瓷碗应当也才冰镇过, 入手凉沁沁的, 他便抬眼看江苒, “怎么想到要做这个?”
江苒歪着头瞧着他, 半晌笑了笑,只是乖巧地道:“因为我鲜少见你有什么东西有愿意多吃两口的, 我家那些寻常点心, 想来更是入不了你的眼。”
两人坐着,各自吃了手中的调糕藕粉, 裴云起这才想起正事, 便抬了抬眼, 同她道:“楚国公府学之事, 我已同陛下说了,想来是无碍的。”
江苒笑了笑, 只道:“难为你急着这事儿,只是出过那样的事情,他家却不好寻先生了,我昨儿才问过,说是女先生寻见了,只是人在山东,过来少不得要好长时间的脚程,这段时日想来不得不先停办了。”
他略有些诧异,见她神情淡淡,像是已经不太抱希望的样子,半晌才道:“我倒有个人选。”
江苒“嗯”了一声,困惑地道:“你认识哪位大儒么?”
“倒也算不得,”裴云起镇定地道,“只是娘子们想来喜欢听他的课,也不用担忧从此招不到学生。”
江苒才要问,下人们便来传江夫人的话,两人忙去正院用中饭了,她一时被打了岔,后头便没再想起来。
过了两日,皇帝便装作十分恍然的样子,表示自己听见了楚国公府闹出的事情,心中惋惜非常,又觉得楚国公夫人一介女流,竟能操持这样的一处学堂,真真是位豪杰人物,旋即便赐了诏书下去,为学府赐名“归仁”,又给楚国公夫人赐了不少东西。
翌日,太子亲书“归仁学府”二字,命内监送到徐家府学处,排场之大,全京城都知道了。
皇帝不仅没有因为府学闹出的丑事而迁怒徐家,反倒大加赞赏,自然——这些赞赏同楚国公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皇帝都说了学堂是他夫人办的,他也不好意思觍着脸去冒领功劳。
江苒这些学堂里的学生们,自然齐齐相约,一道去府上复学——皇帝都说了他家好,谁家还敢再不来?且学里的姐妹们平日里早混熟了,自然也是高兴的。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旁的女眷,想要进这府学之中来念书。奈何学堂的大小有限,连着拒了不少人家,最后依着徐循的意思,只邀了一位有些才名的娘子进来。
江苒众人纷纷进学堂中,果见门口一方“归仁学府”的牌匾已然高高挂起,大家路过之时,都不由自主地驻足品鉴。
江苒正看着,忽然听见边上有人笑道:“太子殿下的笔迹,果然是矫若惊龙、苍劲有力,只是听说他一贯对诸事不上心,又怎么会忽然想到要写这块牌匾,赐给楚国公府做个面子?”
江苒闻声,诧异地回头望去。
蓝依白站在她身后,见她诧异,面上便挂起浅浅微笑,道:“是不是为了哪位他心仪的娘子呢?”
江苒见了她,原是惊喜,听了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不自在,只是好笑地道:“是我去求来的,你可别想歪——你怎么来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蓝依白在定州的时候,便是颇有名气的才女,徐家说要请一位有才名的娘子来入学,想来便是蓝依白了。
她如今祖父致仕,父亲便从定州调回京城为官,同那宣平侯府的婚事眼见着也要提上日程,江苒倒是意外能够在学堂里瞧见她。
蓝依白道:“我虽然是来京城嫁人的,却不想天天被关着绣嫁妆,自然要寻一出学堂打发时间。”
江苒笑道:“对了,我前头有一回见了那宣平侯府二公子一回,远远看去十分的斯文俊秀,听我阿娘说,他家里头也是难得的干净,倒是个难得的好人家。”
蓝依白听她这样说,面上却没甚欢喜的神情,只是淡淡颔首道:“的确,我祖父为我定的是个好人家。”
两人齐齐进去了,江苒还有些奇怪,“既然是好人家,怎的不见你欢喜,反倒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蓝依白轻轻叹了口气,却是低声同她直说,“他家门风尚可,只是我那位未来婆母,乃是商户女出身,素重钱财,我父辈皆是为官清廉,其实定这门婚事的时候,对她是不太满意的,奈何宣平侯恳切非常,只说老妻并不糊涂,不过是勤俭持家了些。我父亲将信将疑应了这婚事,回头便叫我阿娘好生埋怨。”
只是这些年两家因着这门婚约,许多事儿都紧紧绑在了一起,总不能说因为对宣平侯夫人不满意,就硬要退亲罢?只能寄希望于那位二公子是个拎得清的了。
江苒安慰她道:“你是嫁二公子,又不是嫁侯夫人,也不必担心至此。”
蓝依白见她神情松快,心下也是好笑,只道:“你当我是嫁他这个人?我嫁的是他满门子,小姑子婆母妯娌,都是我要日日处着的,见他们没准比正经的丈夫见得还多,你倒是想得轻省。”
她说着,又放低了声音凑近江苒,只道:“不瞒你说,前儿藕园宴,我便是为了瞧他去的。”
江苒忙好奇问,“瞧这如何?”
“不如和,”蓝依白恹恹地垂下眼睛,“总归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做的诗听起来稀松寻常,又不够应景,一听就是旁人给写好了他背出来的。”
江苒听了倒是有些替她可惜。
虽说婚后无非是柴米油盐,那些风花雪月只能作为消遣,可蓝依白到底还是个瞧着文雅别致的小娘子,若是将来的丈夫连诗都不会做,难免是遗憾的。
可是如今的风气,男女间若是订了婚,除非哪边忽然死了残了家族出事了,不然断然没有退婚的道理,更何况还是女方瞧着不满意。
江苒只能安慰道:“也许他人不错。”
蓝依白叹了口气,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开始随手翻阅一本自个儿带来的书,江苒乍一看,便道:“这是陈公望的诗集?”
蓝依白合上书,不由诧异,“你怎的连陈公望都晓得了?”
这位是前朝不太出名的山水田园诗人,遗世的作品不太多,可却是蓝依白最为推崇的诗人。他的这本诗集,各大书肆中都很难买到,因着喜欢的人不太多,也一直没有再印,所以差不多都绝版了。
江苒道:“我见过我哥哥看……”
蓝依白正要问是哪个哥哥,门口荣安县主便来了。她一进来,见江苒身边又坐了人,脸不由垮了垮,江苒见了却笑着打招呼,“县主今儿也来啦?”
荣安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旋即不太高兴地看着蓝依白,低声道:“你边上又有人坐了?”
众人的书桌颇为宽敞,往往是四人围坐,先头荣安自个儿身边一堆人众星捧月,哪里会来搭理江苒,如今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是盯上了江苒身边的位置。
江苒愣了愣,一头雾水,“县主自个儿的位置呢?”
荣安撇了撇嘴,不悦地道:“我就想和你坐!那个新来的娘子,你让一让罢!”
蓝依白微微笑着,只是岿然不动,“县主想来也读过书,该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
比起徐循的文静温柔,蓝依白更多出些锐气与傲慢,丝毫没有给荣安县主面子的意思。
荣安哪里知道她会这样不客气,登时不高兴了,她也不管徐循,只是回头去,眼巴巴地看着江苒。
江苒吃软不吃硬,见了这样的眼神,竟有些心软,她哭笑不得道:“若是县主一定要坐我边上,我便叫人多移条椅子来,咱们挤挤坐罢。”
荣安应了,果然叫丫鬟给自己搬了条椅子,施施然坐下来。她凑近江苒,想了想,主动同她道:“我阿娘要同郡王和离了,这两天正在点清婚后两人的出息进账呢。”
江苒听着她的语气,竟没有半分不舍,便知道她如今是想开了。她安慰道:“若已成怨偶,能分也是一种福气。”
郡王妃有这个福气,楚国公夫人却没有,便是后院一地鸡毛,也得忍着受着。
“还是你懂我,”荣安县主道,“圣人下旨苛责了我阿爹,说要保留我阿娘的诰命同我的封号。他前两天还闹着要把他那戏子接进来,这两天又有些后悔了,想劝我回心转意——我已是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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