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淮琅
陈姜在她俩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那只褪色厉鬼,越看越觉得这鬼子有异常。它总是盘绕在王七婆头后,偶尔也向两边飘着舞动手臂,可飘不出三尺就像被什么暗力给牵住了一样,透明的,泛着红光的身躯往后一顿,再度回到王七婆身后继续舞。它无法像缠新姑父那只一般和王七婆亲密接触,始终与她保持一定距离。
它对着王七婆的后脑“哈哈”,好像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它的光芒很淡,比新姑父的那只淡很多,光里的鬼身也残缺不全。这是罕见的,不管人在生前受过怎样的伤害,死后魂魄都是完整无缺的,即使是只余怨念凝形的厉鬼也是如此。谁会去挖鬼的眼睛?连实体都没有怎么挖?
看着看着,陈姜竟然有点同情起它来,跑也跑不掉,眼也被挖了,最具代表性的正红光芒淡成了水粉色,面前这个老太婆不知是不是它的仇人,也不知被拴在这儿多久了。它是厉鬼呀,现世必死人,凶残无情的厉鬼啊!老太婆是个骗子无疑,那有可能,它是得罪什么高人了吧?
柳树下,会埋着它的尸体吗?
陈姜的同情在廖氏让她回家拿钱时戛然而止,她咧咧嘴:“我不知道钱在哪儿,娘和我一起回去拿。”
“你咋不......”廖氏看见陈姜给她使了个犀利的眼色,屏息片刻,对王七婆笑道:“小孩子不知道,我回去,一会儿再来请七婆。”
“嗯。”吓唬够了,王七婆不认为这桩生意会黄。
娘仨出门,廖氏忙问陈姜:“咋了。”
陈姜道:“王七婆全身黑气,全身都是!头顶冒,心口冒,嘴里冒,眼珠子都冒,黑得不能再黑了。”
“天爷!”
兄妹俩架着腿软头昏的廖氏回到家,见篱笆外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把折扇指着后山方向道:“你,来。”
陈姜脚下一顿,少年转头,见母子三人立刻龇牙一笑:“我,来。”
乌发白肤,眉目如画,一身玉色锦衣风度翩翩,折扇一抖,笑容明媚,谁看了都要赞声好一个俊俏美少年。
廖氏和陈百安就看呆了,这是哪来的贵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家门前。听他似乎说了句什么,陈百安不敢言声,廖氏则畏缩着问:“这,这位公子,你找谁?”
少年折扇点向陈姜:“她。”
陈姜嘴角抽抽,放开廖氏的胳膊,作恍然状向少年走去:“嗨,是你啊,你怎么找到我家来了,我花样子全卖光了,现在真的没有。”
边走边回头解释:“这位是县城吉祥绣坊的掌柜,来跟我谈花样子的事。”
廖氏想不起昨日县城之行中有出现过这个绣坊的名字,但也想不出别的华服少年找上家门的理由,将信将疑:“哦,那请进家坐吧。”
家可不能进,他说话费劲,一字一顿的,怎么看也不像做生意的掌柜啊。可是情急之下,陈姜编不出更好的理由了。他果然来了,还换了一身皮,这样瞎附身,一个接一个活人坑害,能行?
“娘,你们先进去,我跟这位...呃,黄掌柜在这儿说两句话就行。”本来想说师掌柜的,可是金黄光芒太有存在感,脱口就让他改姓黄了。
“那怎么行?”廖氏觉得陈姜没礼貌了,抱歉地看看少年:“黄,黄掌柜,你进家喝口水,有事慢慢说吧?”
少年一笑让人如沐春风:“好。”
陈姜的脸快皱成窝瓜了,鬼不像鬼,人不像人,师焱老兄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37章 师老祖宗是智障
陈姜已经十一岁了,廖氏不能放她与陌生少年单独相处。将人请进屋,让陈百安陪在一边说话,自己去厨房烧水。
陈百安哪里会寒暄客气那一套,三人落座饭桌,半晌大眼瞪小眼的无人开口。
师焱保持笑容,好奇地打量陋室。他似乎很爱笑,无论换了怎样的外形,脸上总是摆着乐呵呵的表情,久了,就显得不自然。
陈姜大脑风暴乍起乍息,舔舔嘴唇踌躇道:“黄掌柜,我跟你说了我的花样子都卖完了,以后也不会再画,我家打算做别的生意,让你白跑一趟,对不住了啊。”
“生,意。”
师焱一说话就露馅,他吐字清晰,可断字的方式让谁听也觉得不正常。
陈姜见陈百安傻呼呼地看着他,遮掩道:“是啊,要做别的生意了,以后若是有新花样,我第一个给你家送去,好吗?今日就不留你了,慢走慢走。”
师焱没有慢走,站也没站起来,而是又道:“生,意。”
陈姜尴尬地抿抿嘴,这可咋办,他真的脑子不好呢。只好接着掩饰:“一点小生意,跟你家绣坊不搭噶的。”
当师焱第三次复读机般说出生意两字的时候,陈百安疑惑地皱起眉头,廖氏也端了水进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没啥好东西招待,黄掌柜请喝碗水吧。”
唯一一个没有缺口烂边的碗放在师焱面前,他看看碗,看看廖氏,张嘴似乎又想说话。
陈姜着急,刚打消了母子俩的疑虑,如果让他们看出这鬼子的不妥,自己前功尽弃,以后再说什么也没人信了。
“哎,这个生意的事儿吧,是这样的,我跟黄掌柜你好好说说啊。”她忙不迭插话,转了一面坐到师焱侧手边,也不管两人一鬼听不听得懂,滔滔不绝起来:“我在县城的棺材铺杂货铺都观摩过,也跟那些伙计做了些调查研究。现在我们大楚的阴丧文化,除了入殓的那一套流程外,只供香烧纸,烧草纸,有钱的就多烧些,没钱的就少烧些,有钱的就上沉香檀香,没钱的就上清香,在本质上其实没有区别。但是有些富贵人家包括官宦贵人什么的,为了跟平头百姓拉开距离,体现自己尊贵的身份,就在陪葬品上做文章,大量陪葬金银玉器之类的东西,根本毫无用处,人都死了,再贵重的阳间物品也带不下去了呀,不过是给盗墓贼做嫁衣罢了。所以我就想啊,黄掌柜,你过来看......”
陈姜伸手拉他衣袖,他也就顺从地站了起来,被陈姜拉到墙角竹筐处。
掀开毛青布,陈姜继续滔滔:“这都是我从县城买回来的工具,这门生意不是我吹,只要名声打出去,客源绝对常年不断,你想想,谁家不死人是不是?那些有钱人说不定还要在这事儿上来一番攀比呢,妥妥挣钱的好生意啊!黄掌柜有没有兴趣?花样子的事儿对不住你,这事儿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接受你的投资,让你参股。”
母子俩根本不知道她在叨叨什么,师焱则一直微笑着听她啰嗦,此时又想张嘴,又被陈姜迅速截断:“这个生意其中最重要的原料就是竹子,竹子的好坏直接影响到成品的质量,要不然我带你上山看看,亲自给你讲解一下哪种竹子适用,这样也有个直观的印象,改日我还可以做个样板送去给你瞧瞧。你见到成品就明白妙在何处了,好不好?咱们现在......上山?”
师焱终于没再说话,点了点头。陈姜大喜,忙对廖氏道:“娘我和黄掌柜谈生意,上山看看原料。”说罢又扯了师焱的袖子,快速往外走去。
廖氏什么意见也没来及发表,见两人已经出门,慌地对陈百安道:“你快跟着去,不能让你妹妹一个人和那小公子上山。”
“谈啥生意的我又不懂。”
廖氏瞪他一眼:“不需你懂,跟着就行了,快去!”
“那我正好去砍点柴火。”
屁股没坐热,一口水也没喝,甚至连跟主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师焱就被陈姜拽了出来。他并无任何反抗之意,哪怕被拽得一步紧过一步,仍笑眯眯的。
陈姜回头看见陈百安手里拎着把斧头远远缀在后面,心说廖氏还有点当母亲的样儿,至少知道女儿家的名声很重要。
两人前一人后绕过茅草房往东山上走去,这会儿又快晌午,山石土路都冒着腾腾热气,路两边的花草也有些蔫头耷脑。
陈姜斜眼瞄着身边少年锦衣折扇,打扮得像模像样,金光闪闪的一点也不比太阳逊色,头痛不已,忍不住低声道:“师兄,你有什么事就说,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呢?”
师焱摇摇头:“无。”
陈姜一愣,没事要自己帮忙?那缠着她干吗?
“那你找我是...为什么呢?”
“玩。”
陈姜半晌无语,这理由还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呢!既然能附身能现身,也能与活人沟通来往,那普天下可以玩的人太多了,她是哪里入了这位高阶鬼子的眼?
一时不知怎么应对,闷头无声地朝山上又爬了一段路,师焱忽然举起折扇,对着一棵大树道:“来。”
陈姜看过去,树干后躲躲闪闪地藏着一条绿影,惊惧地不敢望过来,也不敢离开大树遮阳的范围。
陈百安在身后不远处砍着矮树枝,陈姜怕他看见师焱的怪异举动,又低声道:“师兄,她怕你,就别喊她了。我哥哥也在后面呢,这里是阳间,活人大多忌鬼,你想玩,行事还是收敛点的好。”
师焱果然放下手臂,看看影子笑了笑,继续跟着她往上走。
陈姜心里松快多了,黄鬼子诡异归诡异,却也不是听不进人话的,一劝就听,还挺随和。
她一放松,话题也找出来了,“师兄几时亡故的?”
师焱道:“九。”
九天前?又是一个不受回魂管制的鬼,难道和绿鬼一种性质?
“万,年。”隔了很久,师焱突然又蹦出俩字。
陈姜咔地僵住身形,缓缓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九万年?你死了九万年?”
师焱点头。
一看之下,陈姜愣住了。之前太过紧张没细瞧,他的这张新脸还真好看啊。唇红齿白的乖巧正太模样,五官长得恰到好处,皮肤细腻,好像还擦了点粉,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家教良好的孩子。
陈姜入神地盯了好一会儿,喃喃道:“不要乱附身啊,人家会生病的,这个小公子你是从哪儿找的?”
“萧,馆。”
陈姜懵,不知道萧馆是什么,饭馆?酒馆?叫馆的地方......听着好像哪里不太对呢。但她突然反应过来,思想脱缰了,他刚才是说了个笑话吗?死了九万年没下去投胎,还能在阳间流连是什么概念,那不是鬼,是舅奶奶口中的老妖怪啊!
但是她没反驳,轻轻哦了声:“你说你亡故九万年那么久啊,怎么没去转世呢?”
“睡。”师焱有问必答,一个字也算言简意赅。
陈姜又哦了声:“现在醒了,所以想出来玩玩?”
“找,你。”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呢?”
“你,蛋,魂。”
“......好的。”陈姜笑了,态度非常好,领着他在半山腰的一片竹林转了转,又随意说了几句七八不搭的话,见陈百安跟了上来,便道:“师兄,今天就玩到这儿吧,我回家还有很多事做,改日我们再玩好吗?”
师焱道:“生,意。”
“对对,我不是骗你,我真的要做生意,所以很忙,哪天有空了你再来找我玩好不好?再来找我,别现身了,会吓着我娘我哥的。”
听劝的师焱点头,转身就走,与陈百安擦肩还对他笑,走过他两步之后一拍胸口,人就凭空消失了。
不是个很难对付的鬼子,陈姜想,就是智障嘛,以后再来找自己,陪着胡说八道几句也就能打发了。没想到啊,师家老祖宗是个智障,师先生能出落得那么气场非凡言行无碍,基因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改良了,真不容易。
比起他来,陈百安还难对付些,他一回头就发现小公子不见了,诧异得跑去来路张望:“姜儿,黄掌柜咋不见了?”
“走那条路下山了。”陈姜指着南边的山路。
“那边没路啊,前面是个断头崖。而且…咋走那么快?”陈百安百思不解,怎么也想不通片刻前才面对面的人突然消失的原因。
“你管他呢,走不通他自己就回来了。”陈姜作出气哼哼的样子,“不给我投钱,我才不带他下山,走,我们不理他。”
陈百安又被转移了视线:“事没说成啊?”
陈姜感慨:“唉,这些富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相信我这是个好生意。”
陈百安怕妹妹丧气:“没事,那就不指望他们,我们自己做就是,哥帮你,你说咋做吧。”
陈姜拍他肩膀:“你啊,好好念书吧。”
黄掌柜的来访没在廖氏母子心里留下太深印象,陈姜那让人听不懂的生意既然谈不成,城里人和乡下人终归还是两条道上的人,以后应该也见不着面了。而且他俩都不是爱出去显摆说闲话的,村里人也不会知道曾有个貌似贵人的萧馆少年来过他们家。
萧馆是什么地方,好多天后再次进县城买东西的陈姜才搞明白。那时候她在麻绳铺子里跟伙计闲聊,先是听了个如意绣坊掌柜一个月内老爹死了相公瘫了的命苦八卦,然后假作随意问了问萧馆,伙计一脸猪肝色,说小丫头别脏了耳朵。陈姜就明白了。
那漂亮少年被师焱上过身,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好光景。
当天傍晚,王七婆的大媳妇上门,打着请教花样子的名义,旁敲侧击廖氏找她婆婆做法的事怎么没下文了,陈姜在旁答了一句“没钱”。张氏马上收起假笑,告辞得飞快。
两天后上书院拜师交钱,第三天陈百安收拾包袱正式开始读书生涯,和一群比他小五六岁的豆丁们一起启蒙,每月可归家十日。送她哥的时候陈姜没去,在家做新生意准备。廖氏回来说在书院里碰见了老四大郎和姑爷张公子,她说张公子气色很差,人很瘦,说话没有力气,满身都是药味儿,离老远就闻见了。
廖氏不安:“老四跟我说话,他还过来打招呼,我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准是那啥黑气给缠的,碧云可咋办呀。”
陈姜决定趁此机会实施捣黄亲事计划,她跑去老宅,找到万氏,开门见山地说:“奶奶,我在镇上看见姑父去抓药,一大把一大把的抓,人瘦得像鬼一样,他不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吧?”
“哪个姑父?”万氏一时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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