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淮琅
大胡子出衙门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只好暂时收着,等下回见面再还。而陈姜这时候已经到了县里一家看似门脸正规的牙行里。
一个五十多岁干净利索的牙婆接待了她,上下一瞅小姑娘的穿着脸上笑意就深了几分,“这位小姐,赁房买房?买地买人?”
陈姜抽抽嘴角,那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人口买卖不但堂而皇之,而且还是经过官府认可的,良籍贱籍泾渭分明,阶级化在封建社会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她能怎么办呢?到了需要的时候,她也只能入乡随俗。
“我想雇个人。”
“小姐要找长工短工?”
“长工吧,我是想雇个婆子,包吃包住的那种。”
牙婆盘算了一下,“现下给人洗衣烧饭的婆子倒是有两个,但都得是早去晚归,不肯在东家过夜。剩下的全是带身契的,只能买,不能雇。价钱也不比雇人少多少,小姐要不要看看?”
陈姜犹豫了一下:“是死契的吗?”
“是啊,我这里官奴多,都是死契,你可以先买回去用些时日,若觉得不合适,再退回来或者换一个也行。”
这就是活生生的商品啊,还有售后服务包退包换。
陈姜想起了郭纯嘉要送给他的那两个婆子和丫鬟,看起来也老老实实的,或许在深宅大院里经历过明争暗斗的洗礼,有心机有手段,但外形实在不符合她的要求。
“那我去看看吧。”
牙婆把陈姜带到牙行后巷的小院里,一个女生男相,满脸小红疙瘩,个子高大,身材壮硕的妇人来开门,见牙婆带了客人,忙扯开喉咙向院中喊道:“来人了!都快点给我爬出来!慢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嗓门洪亮,气势逼人。
各间小房的门纷纷打开,二十多个女子三五成群从中走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很快在院中排成一排,个个低着头,双手叠放在小腹前,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模样。
牙婆不满地瞪了那高壮妇人一眼:“你咋呼什么呀?客人要看婆子,你把人都喊出来做什么?”
高壮妇人陪笑:“不是您说客人来不管买啥,都得把这些奴婢坯子喊出来的吗?说不准没看上婆子,看上丫鬟了呢!”
陈姜噗嗤笑了一声,牙婆恼怒:“把你那破嘴给我闭上,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滚家去!”
妇人惊了:“能干,能干,我再不言声了。您可不能撵我走啊,家里还有娃儿要养,全指着您挣俩吃饭钱呢。我可怜啊,他爹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找活儿又找不到,多亏您菩萨心肠......”
“闭嘴!”牙婆大吼一声,恨恨喘了一口气,对陈姜愧道:“小姐见笑了,这婆子就住隔壁,死了相公,脑子又不机灵,我让她在这儿给我守院子。说话浑头,你别介意,走,咱们去看看人吧。”
陈姜见那妇人捂住了嘴,眉眼皱成一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赶走似地目露恐慌,忍不住又笑了一声,道:“你家娃儿多大了?”
妇人不敢吱声,牙婆翻白眼:“小姐问你话呢!”
她拿下手,颤声道:“六岁。”
“你会骂人不?”
“啊?”
“我雇你到我家干活,你愿意不?”
“啊?”
院子里那些瘦叽叽矮兮兮的女子有什么好看,一眼扫过陈姜兴趣全无,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她一进门看见这高壮妇人,听见她炸雷似的一声吼,心头顿时涌起欣喜,最起码也得这样的嗓门,这样的体格才值得她花钱!
陈姜想过了,陈百安读书不知要读多少年,住家时间很少,常住人口就只有她和廖氏,自己又常常外出,雇男性家丁护院什么的不合适。她要弄一个凶悍壮实的女性回去,能挡门,能骂架,动起手来也不惧,谁敢上门挑衅,她一巴掌能把人扇出二里地,有这样的人陪着廖氏,她和陈百安才能放心地赚钱求学。
牙婆万没想到竟会有人看上这个憨货,又丑又笨,洗衣把人衣裳撕了,做饭把人厨房燎了,除了一身力气长得凶恶能镇镇场之外,干啥啥不行。小姑娘一眼瞧中,不要她卖身,还肯让她带着孩子一起去包吃包住,月银五百文......这憨货是撞了什么大运了!
她没做成生意本就不快,看憨货惊喜手舞足蹈的样子更不高兴。谁知道小姑娘什么来历?总归多年邻居,她生怕憨货脑子不好遭人坑了,便旁敲侧击地提醒几句。陈姜看出她的意图,笑道:“我家就在凤来镇大槐树村,姓陈。人今天我就不买了,要不,从阿婆这里买点地吧。”
牙婆顿时把憨货的安危抛到九霄云外,喜道:“小姐想买哪里的地,买多少?”
买地是件繁琐的事情,要看要量,定下之后还要去交税,写文书,双方签字画押,再送去官府换地契。牙婆的作用就在于此,简化两边的程序,只要给钱,她全能给买家办得妥妥当当,买家可以跟办全程,也可以不跟办,陈姜就选择不跟。
她只给了个不超过一百亩的上限,最好是成片的连在一起的要求,其余都交给牙婆,挑好了,价格谈妥了,通知她一声来付钱就行。然后留下二十两定金,跟着高壮妇人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牙婆确定小姑娘不是骗子,是个看着不像有钱人的有钱人。
高壮妇人才不怕被骗,她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可骗的?帮牙婆看了几个月院子,她也知道那些客人爱挑什么样的奴婢,反正不是她这样的。
妇人名叫向春,夫家姓田,陈姜就喊她田娘子。她丈夫原先是干苦力活的,跟她成亲没两年就生病死了,她和婆婆孩子相依为命。婆婆帮人洗衣裳,她到处打点零工。前年婆婆也死了,田娘子的脸上突然长了些红色的小肉瘤,使她本就不出色的容貌雪上加霜,原先还肯雇她干点粗活的人家都嫌膈应,不愿用她了,她和闺女的日子越发难过。
牙婆让她去看院子,管两顿饭,跟那些官奴贱籍的人一起吃,一个月另给八十文,将将够糊口。就这样,她仍是感激得不行,生怕丢了活计。今天遇上陈姜,真的算天赐大运。
她拎着包袱,带着她六岁的女儿小冬,坐在马车上不住声地给陈姜道谢。那孩子长得肉鼻子肉眼,吃穿得不好,但看起来还是圆乎乎的,像她娘。
“姑娘,你真的不要我签卖身契?真的给我一个月五百文钱?我这心里不踏实呢,你雇我到你家干什么呀?我力气大,会干粗活,我家小冬也会洗衣裳,烧锅,劈柴,你有啥事尽管使唤她。不过...我做饭的手艺不咋样,也不太会女红,你要是觉得不行,给我三百文也成的,我们娘俩就求吃个饱饭。”
陈姜被她逗笑,“田娘子,饭管饱,家里活计不多,就捡着你能干的干,你的主要任务,是陪我娘。”
田娘子没听懂,却也不敢多问,直到回了陈家,见到了那位需要陪的廖娘子,她才明白陈姜的意思。
廖娘子满脸是伤,陈家满屋狼藉。听完陈姜详解了雇她的原因以及她的工作内容后,田娘子眉毛倒竖,目露凶光,豪喝一声道:“太欺负人了,咱寡妇可不是好惹的,再敢来找茬试试,老娘把她们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廖氏骇得浑身一抖,赵媞目瞪口呆,影子兴奋地拍手:“好啊好啊,我想看拧脑袋!先拧谷儿的脑袋,叫她偷东西!”
这几日被陈姜强制留在家里起护院作用的师焱,也被田娘子吸引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粗壮特别的女人,脸上微现愕意。
陈姜暗暗给自己的眼光比了个心。从县里到家里,她一路明着暗着试探了很多回,确定田娘子是个一眼可以看到底的人,不聪明,直肠子,爱女儿,有这三条就足以让她放心地领人进门了。
次日,陈姜去府城送货,再回来时,万氏等人已经被关了六天了。期间陈老爷子和陈恩举不但敲不开二媳妇家的门,还隔着墙被不知道哪来的陌生女人恶骂了好几通。直到老四回村,独自上门,陈姜才放了他进来。
两人在破烂家具原封不动的堂屋里谈了一个时辰,陈恩淮面色晦暗地回家向他爹和大哥转述了陈姜的赔偿要求,一千两,或者断亲。什么时候赔或断,就什么时候撤告放人。
陈老爷子想拒绝,一千两他拿不出来,断亲也万万不能。他倒不是贪图二房的家业,而是觉得老陈家向来人丁不旺,好不容易他这一门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孙子,早年还淹死了一个小的,再断掉一个三郎,他又无颜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断亲是什么意思?不仅仅是成为两家人,而是再不承他这一支的香火了呀!
可是二房态度极其强硬,包括三郎,也在书院跟他四叔明确表达了要断亲的想法。老爷子想认孙子,可孙子不想认他了,这能怪二房吗?人家好好的没招惹老宅,这边婆媳孙三代出动去打砸抢,报官抓了不亏!
陈恩淮去看了二嫂,对他娘的所作所为无法理解羞愧难当,可是他作为儿子,不能说娘亲的不是,只好代表自己道歉。他劝说老爷子,当务之急是先把娘和嫂子侄女弄出来,断亲也许只是二房一时激愤,待日后关系缓和,还有续上的可能,毕竟都是血缘亲人。
陈恩举也跟着劝,他觉得自家走霉运走到极点了,半年来大的小的接连出事,个个都去卫所牢房里蹲了一遭,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轮到他和大闺女了?不管怎么说,先把媳妇闺女接回家再说,至于断亲,本来就分家了,再断一回也无所谓,难道断了亲,陈百安见了老爷子就不喊爷爷,见了他就不喊大伯了?
陈老爷子在家思量了一天,又跑去河沟村找陈氏族长沟通了一天,终于作出艰难决定。
万氏等人被关了整整十天,放出来的时候一个个蓬头垢面,有气无力,破衣烂衫——在大牢里互撕打了好几架。尤其是乔氏,被万氏和秦氏逮着一起撕,脸都被抓烂了。
陈家的男人们雇了两架牛车来接人,回程路上万氏哭诉不断,可陈老爷子的脸色挂霜,半个字的安慰也没有。
万氏忿忿:“我被那伙人绑起来的时候你都不动弹,现在花点钱救我出来你还心疼呢?”
陈老爷子转头看她一眼:“心疼,我心都疼死了!你把我一个好好的孙子给作没了。”
万氏不解:“啥意思?”
就在回村的土路上,一驾马车迎面驶来,车架上的陈姜笑容灿烂,正跟坐在另一边的村长说着什么。
万氏一见她恨从心头起,不顾牛车颠簸站起来就骂:“你个烂心烂肺烂肠子的贱丫头,心眼黑透,一肚子坏水,敢告我,你告得着吗?我是你亲奶奶,我就是打死你娘,打死你,县老爷也不能把我咋样!我还要去告你呢,告你,告廖雪英,告三郎,告你们一家子不孝!”
牛车上的女人们都把陈姜恨到骨子里,个个用目光凌迟她。而陈家的男人们却没一个开口说话的。
陈姜停了催马的鞭子,任车速慢下,即将错开时,她森森瞄了万氏一眼,道:“万老太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看来大牢没蹲够啊。”
万氏一愣:“你叫我啥?”
村长坐在靠近她的那边,无奈地冲她挥挥手:“赶紧回家去吧,以后别再胡说八道给自家招祸!”
万氏完全没听懂村长和陈姜的意思,就在这时,马车车厢里突然传出一个粗狂女声:“廖娘子你别拉我啊,我就出去看看外头是哪个断子绝孙猪狗不如的东西在瞎叫唤呢!敢骂姑娘,我把她烂喉管子扯出来勒断她的脏舌头!”
第80章 功德者的贵宾服务
万氏得知断亲后是什么心情,陈姜管不着。她亲自驾车送村长到县衙里备案了断亲文书,拿了主簿退回来的银子,又请几个捕快和村长一起到酒楼吃了一顿。
村长眼见陈姜在外行事稳妥,与官差们交谈应酬游刃有余,简直想不起以前的她是个什么样子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她赚了钱,盖了房,送了哥哥去读书,生意做得有模有样,还跟老陈家断了亲。今年好像才不过十二岁吧,分家竟能让人成长如斯?还是她原本就是个早慧的天才?
不管怎么说,都是村里的孩子,她家孤儿寡母的能过上好日子,他也高兴,不仅因为陈姜每次求他办事都送上红包,而且还有拉拔邻里乡亲的善心——这不,她说她想扩大经营,要在村里雇人干活了。工钱开得没话说,村长想,要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这活计他都想接呢。
回村后,村长就在村里公布了这个消息,四个男的,两个女的,帮陈家做纸扎,一天工钱三十文,完成任务当场结算。另外雇个车夫,须得随叫随走,近途管吃,远途管住,一个月六百文,愿意干的就到陈家自个儿报名去。
没人知道陈姜的纸扎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好像一朝之间她就会了,一夕之间她就卖出去了。他们嘴上说着晦气,看着陈家发财心里也是羡慕嫉妒得不行。眼下突然有了一个学纸扎的机会,还给工钱,学会了自家不也能做这门生意了吗?村人顿时激动,纷纷前去报名。
学纸扎?陈姜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外站了嘴杂势众几十号人,哭笑不得。
杜春儿高举着手:“姜儿,我要来我要来,我想学纸扎!”
李二妮也叫:“我也要学!”
影子飘在陈姜身边,仿佛人们能看见她似地高高昂着脑袋,鼻孔朝天傲娇道:“你说学就能学啦,看你俩笨手笨脚那样儿吧,才不要你们呢!”
杜春儿爹道:“姜儿,来学纸扎管饭不?”
余婶带着她的一双儿女也来了:“去去去,学纸扎都得从孩子学起,你一大老爷们儿凑什么热闹,俺家柱子和兰花年纪小,学得快!”
陈姜无奈,村长话没说清楚惹来这个误会,她又得做坏人了:“诸位伯娘叔婶姐妹兄弟,我就雇六个人,做的是砍料,泡料,磨料,熬浆糊,搓绳箍铁裁纸的粗活儿,不是学纸扎,你们搞错了。”
“干粗活?”杜春儿爹叫唤起来:“村长不是说你雇人来学纸扎的吗?粗活俺家一大堆,凭啥来给你干啊?”
旁边有人点头称是。
陈姜气笑了:“凭啥,就凭我一天给三十文工钱,嫌少的慢走不送。纸扎是我的绝活手艺,杜大叔你知道啥叫绝活不?就是别人不会的,独一无二的,我又凭啥把吃饭的手艺教出去?”
杜春儿爹没有一丝羞色:“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家发财拉拔拉拔咱们也应该的!”
旁边人又点头称是。
陈姜翻白眼:“想学手艺也行,跟我签十五年卖身契,五年学艺,十年做工,管饭没工钱,十五年之后就可以出去自立门户了。”
“啥?”众人喧哗阵阵,失望的,指责的,无趣的,有人已经转身回家了。
人人都恨不得一日发财,学纸扎的愿望落空,心理上的落差使三十文工钱也不显得香了。转眼间人就走了一半。
田娘子看见陈姜站在那儿没奈何的样子,扯过小冬就走上来贯耳如雷道:“姑娘,我家小冬你看怎么样?我愿意签卖身契,让她跟你学吧!”
村民们把目光投向这个高壮丑妇人,个个茫然,这谁啊?村里啥时候来了个陌生女人?
陈姜对她点点头,又道:“好了好了,没有学纸扎的事儿,就是粗活,三十文一天。愿意干的留下来,不愿的都请回吧,该吃晌饭了。”
不坐低望高的人还是有的,为了三十文工钱留下来的人中,最终陈姜定了四个青少年男子,两个中年妇女来做工,另雇了廖氏好朋友王婶的大儿子连顺当车夫。
当众人散去后,田娘子笑嘻嘻地凑近她:“姑娘,我刚才看你有点挂不住脸才那样说的,我家小冬......不能签身契,我就这一个闺女,饿死都不会卖了她,对不住了啊。”
陈姜回以微笑:“我知道,谢谢你。”
刚从东屋走出来的廖氏正好听见了她俩对话,脚步一顿,扶着门框身体僵硬,盯着陈姜的背影看了半晌,又默默转身回了屋里。
断亲后的日子平静了许多,不知陈恩淮是否推心置腹地跟他娘谈过,总之万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来作妖。
廖氏的伤渐渐养好,田娘子和小冬在陈家的日子过得也很顺心。陈姜说她不是下人,只是帮工,她十分感激。把院子守得死死的,忠实履行好陪伴廖氏的职责,只要外出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除了不做饭外,其他家务活也全被娘俩包了。
没过多久,陈姜第二回 从府城定的家具再次运抵大槐树村,比先前那批还多还贵。被砍坏了的那些放在院子里,来串门的村民有想要的可以拿走,结果没两天,破家具就被清空。
赵媞和师焱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唯独影子心疼:“为啥要给他们,你真是钱多烧的!修一修还能用啊,不能用还能劈了当柴火,就让那些人搬走了,瞎大方!我还从来没用过那么好的东西呢,当了鬼啥也碰不到,烦死了,我不想当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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