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淮琅
陈姜忙把她拉起来:“别这样,快起来说话。”
小谭捶了把拳头,懊悔道:“唉,防住了小的,没防住老的,我家岳母可是惹祸上身了。”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陈姜听得眉头紧皱。距上次碰面已过去半年之久,老太婆还想对小谭家下手呢!
从陈姜去给拴娃收过惊后,一家子把孩子当眼珠子保护,小谭牢记陈姜叮嘱,坚决不碰外人送来的任何食物,尤其防备丈母娘。秀芬上头三个哥哥,就她一个以稀为贵的闺女,丈母娘因此特别爱操亲家的心。小谭娘烦归烦,却能理解她疼爱外孙不是假的,为了不把关系搞僵,她送来的东西,都是当面接下,背后弃之,倒也没引起矛盾。
可一月前,拴娃生了一场风寒小病,丈母娘闻风而动,跑去数落了一番。当天晚上神神秘秘拿了一瓮子水,说是她特意请来的神符水,喝了强身健体,保管两日病好。
谭家人对“符”字敏感,本想像从前一样先接下,把她糊弄走再说,哪知丈母娘说符水不能过夜,非要立时喂拴娃喝下,两亲家翻脸大闹了一场。吵闹间丈母娘漏了实话,这符水正是王七婆给的,小谭娘一听更是忌讳厌恶,连推带搡把丈母娘赶出了家门。
就在前几日,秀芬的哥哥前来告知,她娘得了痴症。以前利索能干的小老太太如今傻得儿孙都不认得了,饭也不能做,地也不能下,成日在床上坐着,目光呆滞,口角流涎,连大小便也无法自理。
小谭顿时想到了长毛家傻了一年后死去的孩子。那么被他家拒之门外的符水,丈母娘是怎么处理的呢?一时毛骨悚然,赶忙跑来求助陈姜。
陈姜看向师焱。他道:“噬魂咒,附身可解。”
又要附身?陈姜有点焦心,但凡遇上些被鬼子恶咒侵蚀过的身体,师焱给出的解决办法总是附身。利他人一分,就损自己一分,他的神力呢,怎么不能像收鬼那样打个响指就轻松搞定?
当着一院子外人,她不能问出口,只好从眼神里表现担心。
师焱看懂了,清淡一笑:“本君乃魂体,除附身外,别无他法。”
陈姜心头微震,别无他法,冥君大人也有别无他法的时候。是啊,他是鬼,不是人,阴与阳终归是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在阳间,他不能在活人身上施法,会遭天道惩罚的。
想到惩罚,陈姜一忧未平一忧又起。改命两回,这报应也该来了呀,师焱看起来还是没什么变化,莫非要攒回阴间一并实施?
冥君大人也不容易,为了守护自己,不但违规操作,还老干这伤身的活儿。小谭丈母娘信错人自作自受,干脆不管她了。
于是她又向师焱递眼色,咱不去了。
师焱道:“赚钱。”
陈姜苦笑,您是真不了解庄稼汉的家境啊,上回附身十万两还说得过去,这回......
夫妻俩见陈姜半晌不说话,急得又揖又拜,恳求她去救丈母娘一命。小谭看妻子痛心焦急的模样,咬咬牙:“叫大舅哥二舅哥三舅哥一家出三两,我贴补一两,给陈天师凑个整数,您看咋样?”
......真是敲髓洒膏大出血,孝心可嘉。
师焱对这个数目没表现出嫌弃来,反应淡淡。陈姜略一思忖,道:“去是可以去,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这事蹊跷,不是把人救回来就算完了的,你老岳母为何痴傻,不要找找缘故吗?”
小谭怒道:“找,肯定要找。我已经跟舅哥们说过了,这就是害人,那老虔婆敢不给个说法我们就报官!”
陈姜绝口不提王七:“是谁害人我不知道,但受害的,好像不止你们一家。”
小谭醍醐灌顶,连声称是。
相信王七婆的人不在少数,她为了赚那几两银子不知撒出去多少符纸,害过多少人家,发病身亡时距又长,取证艰难。陈姜觉得把丈母娘救回来也好,起码多了一个活证,即使告不倒王七婆,人言一散,她的天师名声也将败坏殆尽。
两下谈妥准备出发,周望元在一旁看呆了,嗫嚅道:“陈姑娘...你是天师?”
陈姜尬笑:“兼作,兼作。周兄见笑,你看我一忙把你给怠慢了,这桩事有点急,要不然定制的生意咱们改天再谈?”
周望元目露惊奇,眼睛里突然放射出异样光芒:“你真的是天师?会捉鬼的那种天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天师呢!你你你...陈姑娘上哪儿捉鬼,我能跟去瞧瞧吗?我保证不打扰你,只瞧瞧就成。”
陈姜:“......行,你要没事就跟着呗,不过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85章 斗法不够资格
跑一趟秀芬娘家花了半天功夫,周望元跟着去看了个寂寞,回家却在他爹面前把陈姜描述成了一个法力莫测的高人。
简直太莫测了!施法不允人在场,独自进屋半刻光景,老太太就清醒认人了,这是何等玄妙的手段!
周掌柜其实早知晓陈姜的“兼职”天师身份。镇上就那么些人家,谁家出点奇事不消几日就传得街知巷闻。李太吉府上下人外出多几句嘴,大槐树村陈天师的大名就传开了。
在周掌柜的理解里,所谓天师,即是上天所授,有捉鬼祭天本领的人。在白业打滚半辈子,他也见过一些神婆,道士和神秘的方外之人,一个比一个神眉鬼道,真假难辨。至于会不会捉鬼,反正他从没目睹过。
当初他得知陈姜也做天师时,第一反应就是这孩子是不是为了赚钱,特意去学了些唬人手段?这一行能糊弄得住,钱财滚滚来,可一旦被戳穿,身败名裂都是轻的。
心大,胆子更大呀。周掌柜对陈姜起了几分忐忑,跟这女娃相比,自己儿子就像个傻小子。
他看着满脸崇拜的儿子,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陈姑娘都成高人了,你还能配得上吗?”
周望元哑然,激动的心冷静下来,从里到外把自己审视了一遍,越审视心越凉。
他在家里心凉的时候,大槐树村里正闹了个热火朝天。在给人当下饭笑话这一领域独占鳌头的老陈家,总算没再露脸。这一回的主角,是王七婆。
陈姜稳坐家中,听着影子源源不断把王家门前的盛况转播回来。
“小谭村来了十几个人,河沟村来了七八个,前山村和后山村来了三家。女的哭,男的往院里砸石头,七婆不开门。”
“咱们村的人都去了,村长也去了,劝他们回家,说遭害了就报官,无凭无据闹事没道理。”
“大门都快被推倒了,张大娘隔着墙跟他们吵呢!”
“七婆出来了出来了,你猜她说啥?她说有人挑拨,让大家别上当。你猜她说的人是谁?”
陈姜撩起眼皮,“我?”
影子哈哈大笑:“可不就是你嘛!她说她的符是啥阴仙所赐,用了多少年了,肯定没错。你去年还找她收惊呢,今年不知从哪儿学来些假把式就敢在外行骗,还撺掇人去闹她,想砸她的招牌,没安好心,让大家别被你骗了。”
陈姜不在乎:“随她说去吧,清者自清。”
王七婆的转移视线并没起到多大作用,除了秀芬娘一家子外,其余几户人家没接触过陈姜,自然也不存在受她撺掇的道理。要说撺掇,他们应该是受到了小谭家的撺掇。长久以来,家人们都在为孩子的异常互相埋怨,家无宁日,谭长毛因此还死了媳妇,却始终找不到确切原因。如今乍一听到符纸害人的说法,几乎不加考虑就接受了。因为这几家或傻或死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请过王七婆收魂。
一腔气怒找到了出口,甭管有没有证据,能不能告官抓她,至少先把心中憋屈了那么久的悲痛发泄出来再说。
他们在王家门口大闹特闹,哭声震天,有人甚至把傻孩子推到王七婆面前让她摸摸良心。而恢复了清醒的秀芬娘,也迅速由粉转黑,骂得尤其激烈——她听儿子媳妇说自己傻了大半月的状况,掐指一算,正好是从怕浪费喝了符水那天开始的。心态顿时炸了,原来女婿说的是真的,这个死老太婆想借自己的手害死她的乖外孙呢!
“你个老虔婆还想往陈天师身上泼脏水,要不是陈天师,我就被你害死了,我亲亲外孙子就被你害死了!我诅咒你祖宗十八代,干丧良心的坏事一家子不得好死!”
张氏替她婆婆挡枪:“你少满嘴喷粪,俺家婆婆干这行干了几十年,不知救过多少孩子,人家都没事,谁知道你几家给孩子吃了啥脏东西!收惊的时候好好的,这都一两年了还能找俺家的事呢,不是姜丫头撺掇的还能是谁?她才当几天天师啊,为了抢活啥坏点子都往外出,我看你们是串通好了来败坏我婆婆,讹人的!”
“放屁,要不是你家作孽,我闲的来讹你!我就是喝了王七给的符水才出事的!人陈天师救了我外孙子,还救了我,有的是真本事,你想拖人家下水拖得着吗!”
吵吵闹闹,一场嘴仗从晌午打到了傍晚,一边坚持要说法,一边表示有证据就去告,没证据就滚蛋。本村人虽然不知孰是孰非,但也不容许外村人撒野,吵架可以,想动手他们还是会帮着王七婆。
就这样僵持不下,都落不着好。最后王七婆又出来说话了,她说她以天师名义起誓,自己的符纸绝无问题,今日的纠纷十有七八是小人挑拨,虽然来闹事的人拿不出证据告不得她,但她也不能任由自己的名声遭到败坏,因此决定在村中开坛作法请阴仙,当众自证。
另外,她也不会放过想坑她的幕后黑手,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尽学些阴损招数来对付前辈,这样的人不配做天师,她合理怀疑黑手就是个骗子,说不定几家孩子出事,也是这人在捣鬼。所以她不但要自证,还要清理师门——天师一门。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真功夫亮一亮,光靠一张嘴暗地里戳戳捣捣算什么本事!
一枝独秀纵横凤来镇下辖十里八乡多年的王七婆要跟人斗法了!这个消息一夜之间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大槐树村,飞到了闹事人家的村子里,飞到了好事者亲戚家的村子里,飞到了镇上,飞到了周望元的耳朵里。
“爹,我要去看,我要去给陈姑娘加油!”
“什么加油,你才去了几天书院,又断学?”
“加油就是鼓劲,陈姑娘教我的。”周望元心怀憧憬,“我相信陈姑娘,她会赢的。”
周掌柜正忧虑陈姜哪天别踢了石板,坏了声誉呢,没想到这就来了!王七婆可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神婆,做了几十年,从来没栽过跟头,她要收拾陈姜,那还不跟玩儿似的?小姑娘被打了脸,跌了面子,儿子会失望她是个骗子吗?
同一时间的陈家老宅里,婆媳三人正凑在一起贬损陈姜。
“她那个性子,打小就是张狂,没脸没皮的,七婆都敢惹上了,这回非扒了她一层皮不可。”
“娘,我听人说她在镇上给人安宅,可是挣了一大笔钱呢,要没点真本事,人家凭啥信她?”
“真本事?”几个月瘦了一大圈的万氏恶声恶气地冷笑,“除了那张破嘴,她还有个屁的真本事,请她安宅的人都是瞎了眼!”
乔氏也提前幸灾乐祸:“糊弄糊弄不知道的也就算了,还想抢七婆的生意,我就等着七婆给我报仇了!”
没亲身体验过陈姜天师手段的人,对她都不信任。因为消息传开后陈家始终无声无息,有人甚至猜测她不敢应战。
九月初十傍晚,村中的扬谷场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本村外村镇上的闲人全汇聚于此,前两日的闹事者家庭占据了前方最佳位置,个个横眉怒目地盯着站在正中的王七婆。
夕阳渐落时,王七婆大儿置好供桌,摆上祭品,燃起高烛,用清水泼洒供桌四周。然后拎了一口袋米,拿了两个碗,以及一双筷子斜入在内,将众物放在桌边。对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王七婆道:“娘,请净手开坛。”
王七婆今日穿着倍新的青灰法衣,花白小髻挽得一丝不乱,半耷着眼皮,不慌不忙地走到桌前,把手放在陶盆里沾了沾,接着焚香三炷,拜天拜地拜四方,上香后托起右臂,捏了个拈花指,开始念念有词。
当她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时,步伐左右摇摆,抓起一把米往桌前一撒,口道:“太阴幽冥,速现光明,云光日精,永照我庭,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念完咒语,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放在烛火上烧了,道:“凡女王七请阴仙现身。”
一连念了三遍,不可思议的一幕在众人面前上演。那双斜靠在碗里的筷子竟然慢慢扬起了筷头,碗是空的,筷子也没有外力可借,但它就那么神奇地站起来了,直到笔直立于碗底,筷身微微颤动,好像有不知名力量在控制着它们一样。观者一片喧嚷。
筷子立起来还不算什么,王七婆继续念念有词,继续往桌前撒米,然后又掏了一张符纸烧掉。手一抬一落,把众人目光引到地上,叫大家清清楚楚看到,那原本散落无章的米粒突然动了起来,在地上游走,汇集,最后竟然汇出了一个字。
“敕!”有识字的人大声喊起来,“是敕字!”
王七婆阴眼扫了一圈,“阴仙现身,敕令已出。”
她大儿子率先跪下了,叫道:“阴仙现身,凡子快叩拜阴仙!”
观者第二次沸腾了,就算不识字的人,也见到了米粒的诡异移动,王七婆只是在一旁念咒,并没碰过,不是阴仙作法,它们怎么会动弹?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扑通通跟着跪了好些个,又怕又敬地跟着磕头:“拜见阴仙,求阴仙保佑!”
闹事者家属瞠目结舌,小谭娘和他老岳母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众目睽睽之下,作假可能性太小,难道王七真有法力?她俩回头在人群中寻找着,陈天师呢?陈天师怎么还没来?
影子一阵风似地刮回家,劈头就道:“快去看看呀,王七婆使妖术了!你再不去,大伙儿可都信她了!”
陈姜本是想去看看笑话的,可无奈此时家中有客,谈的事情又让她颇感兴趣,一时真没空去打断王七婆的表演。
“陈天师,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这机会千载难逢,做得好了一步登天啊!”
陈姜摸着下巴思忖:“京中能人异士众多,听说近有大护国寺的高僧,远有百年游龙观的真人道长,国舅为什么要在民间寻找天师?”
来客是青州府衙的一个师爷,因为知府大人无为而治,他基本只为郭纯嘉一个人打下手,有些郭大人认为重要的差事,都会交予他办理。
原来郭大人前些日子受彭昌颐指派,代表三州一道去京城参加吏部考课,结束后抓紧时间与京中同僚走动拉拉关系,故而得知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国舅爷府里不宁,正满世界找天师呢。
“能请的自然都请了,不是没用嘛,”师爷跟郭纯嘉长得一样小眼塌鼻,眼珠子一转透着几分奸诈:“听说闹得实在厉害,死了好几个人,都惊动宫里了。国舅爷也是没法儿,拿出了这个数,广发英雄帖,诚邀天下隐士高人进京解忧。”
他伸出两根指头,陈姜道:“二百万两。”
师爷面色一僵:“天师说笑了,二十万。”
陈姜无趣地拍拍椅子扶手:“还国舅爷呢,这也太抠了。”
“二十万两不少了,关键不在于钱,在于名啊。我家大人说,陈天师爱惜羽毛,甚重声名,此事办妥,护国寺游龙观也不如您,您神棍门可就是大楚天师里的这个了!”师爷干笑着,又探出了大拇指。
他一身市井气,气质不像师爷,倒像是个赌坊里的管事,也不知是怎么混进官门里去的。
陈姜笑了笑:“行,劳您跑一趟受累了,替我谢谢郭大人,这事儿我考虑考虑吧。”
她送师爷出去,一开大门吓了一跳,外头站着好些个人,打头的周望元正抬手准备敲门呢。
“陈姑娘,你怎么没去啊?”
“去哪儿啊?”
“去...王七婆在谷场等着你呢,不是说好了要跟你斗法的吗?”
“谁跟她说好了?她也没请我,也没人来告知我一声,啥就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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