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淮琅
来人是稻儿,她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中衣,裤腿一高一低,满脚是泥。扬起的脸黄巴巴的,嘴唇干裂,泪流不止。
“快起来,有啥事慢慢说。”
随着稻儿哭哭噎噎颠三倒四地讲述,陈姜又匪夷所思了一回,老宅还真是出不尽的幺蛾子,幸亏她穿来了,幸亏分家断亲了,不然影子将来也没好果子吃。
稻儿的婆家是前山村村长家没错,各种礼金也的确收得脸面有光,可她要嫁的那个人,是个瘫子。
前山村村民知道,大槐树村人知道的也不少,那秦氏和万氏能不知道吗?只有稻儿不知道,她天天闷头干活,极少出去串门,从来没人跟她提过这事儿,她还感激娘为她挑了一门好亲,还为曾经嫉妒娘对妹妹更好而愧疚,听说为了她的嫁妆爹娘四处借钱她更是心头暖暖,发誓将来要好好孝敬他们。
要不是谷儿因为眼红她嫁妆办得多,跟她漏了口风,她大概得进了洞房才会发现残酷事实。
谷儿说,这么点嫁妆瞧把你喜的。嫁了个瘫子以后有你哭呢。
稻儿晴天霹雳,说啥?瘫子?
谷儿知道自己说漏嘴,转身跑了。稻儿立刻去问秦氏,秦氏心知事情瞒不住了,就对她轻描淡写地说瘫得不厉害,能生孩子呢。稻儿大哭,要求退亲,秦氏劝不住发火了,说她不懂事,女人嫁人不能只看相公,得看家境。邱村长家日子过得多好,她嫁去不会受罪,而且邱家跟镇上邱卫长是堂亲,答应了把谷儿说给邱卫长的儿子。
稻儿何止晴天霹雳,简直五雷轰顶,把我嫁给瘫子,就为了替谷儿牵线,往镇上富贵人家里嫁?
秦氏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嫁谷儿难道嫁你,你又不是小脚,长得又一般,年纪也和邱卫长儿子不相配,能嫁到村长家已经烧高香了。姐妹俩以后还是堂亲,谷儿过得好,肯定也会拉拨你一把呀。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最好的安排,娘不会害你。
自从挑明,秦氏就把稻儿关了起来,好几天没放她见天日。今日能跑出来,还是因为大郎回家问提亲的事无果,发脾气踢坏了厢房的门。她赶紧掩住没吱声,半夜拨拉掉烂木头从里面爬了出来。
被吵醒的廖氏也披着衣裳旁听,听完不知所措地叹气:“咋都这样啊,这可咋办。”
怪不得万氏对稻儿的嫁妆一毛不拔,因为她觉得不值!她觉得不是自家高攀,是邱家高攀了才对。瘫子想娶她一个懂事能干的孙女,就得拿出大价钱来,嫁妆什么的,想都别想。
“我咋办?我咋办呀姜儿,娘发现我不见了肯定要找我,我我我...能不能在你家躲躲?只有你家,我娘才不敢来搜。”稻儿慌乱不能自已。
陈姜为难了,她不想管老宅的事,可是稻儿也没得罪过她,好好一个闺女要嫁给瘫子是作孽了点。不过......躲在她家,万氏秦氏一旦发现,那可是找到理由闹翻天了,她还不占理,毕竟稻儿是老宅的孙女。
“要不,我给你点钱,你逃吧。”
“姜儿,我往哪儿逃啊?”稻儿痛哭,膝行后退,按着地就狠狠磕头:“你帮我退亲好不好,我想退亲,求求你,求求你。”
她脑门上很快青紫淤血,影子看她的样子,撇撇嘴道:“怪可怜的,稻儿也不咋坏,你就帮她吧。”
说得容易,我咋帮啊?再过几日邱家就要来迎亲了,陈姜无语望房梁,想不出好办法来。
“若是经脉受损,本君可医。”
师焱突然发声,陈姜看他一眼,他又道:“附身可愈。”
这是同情心爆棚破罐子破摔了?人家本来该瘫一辈子的,你给治好了不也是改命?
“报应。”陈姜唇语。
师焱笑道:“功德。”
陈姜上前硬拉起磕头如捣蒜的稻儿,踌躇半晌道:“要是那姓邱的不瘫了......或者瘫得不厉害了,你嫁吗?”
稻儿茫然:“啊?”
第95章 真的是奶奶
四月初八,稻儿如期出嫁。
那晚她在凌晨返家,从破洞里钻回,换了身衣裳上床老老实实睡觉,无人发现她曾消失过。
喜日子当天她表现得十分乖巧,拜父母,上花轿,没有一丝抗拒。临出门前,秦氏拉着她的手哭个不停,说以后她就知道娘亲的苦心了。稻儿顶着红盖头,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没说一句话,就此让百顺背出了门去。
她跟被人抱着的相公拜了堂,一起送入洞房。邱家人严阵以待,生怕新娘子闹腾,哪知当晚风平浪静度过了。第二日她早早起来换了家常衣裳扫院子烧水做饭,勤快极了。
婆婆偷偷溜进新房问儿子咋样,儿子说挺好,新娘看了自己萎缩的双腿没有害怕,还安慰他说能治好。只是没圆房,因为这事儿新娘子不主动,他办不到。毕竟刚认识,人家也是个面皮薄的大闺女,以后熟稔了再说吧,不着急。
看儿子一副满意的样子,婆婆放心了。老陈家是贪了点,不过他们老俩口也就是冲着这个闺女老实本分的名声去的,看来果然没挑错。只要不嫌弃儿子,踏实过日子,以后再能给她添个孙子,她绝对错待不了媳妇。
三天回门稻儿一个人回来的,邱家给她包了牛车,还特意准备了许多礼物。稻儿把大半礼物都送到了陈姜家,只拎了几包糕点回老宅,秦氏拉着她问长问短,稻儿回应淡淡。
吃饭时谷儿不怀好意地问稻儿,姐夫咋样啊?稻儿说,除了不能动,都挺好的。
秦氏也放下了心,只觉得这丫头应是认命了。这就对了,她自认没有害女儿,女婿虽然瘫了,但有亲家在那撑着,稻儿过得不会差,要是嫁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男人再健全也没用。
临别前她一再叮嘱稻儿,别忘了提醒她公婆要给谷儿牵线搭桥的事,能跟邱卫长把亲事定下来,谷儿忘不了她这姐姐的功劳。稻儿沉默着点了点头。
出了老宅门,稻儿又悄悄去了陈姜家,把她相公的情况描述了一遍。陈姜问她是不是可以去给她相公治腿了,她却说,不忙,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了两三个月,陈姜从廖氏的闺蜜王婶口中得知,谷儿跟邱卫长家的亲事议成,都准备下小定来了。
夏收结束,陈碧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陈姜带着廖氏去镇上吃酒,送了孩子一对金镯。随后不久,她不声不响在周边乡村东一块西一块买了六百亩地,照例包给佃农四六分成。纸扎产品在三州一道遍地开花,她的生意终于进入到高端定制阶段。来找她订货的人非富即贵,钱给的多,要求统一:高级。
周掌柜的棺材店也因为纸扎生意兴隆,收入比头些年好得多,正打算扩大经营,去县里开一家纸扎专卖铺子。他的大儿子上半年娶亲,陈姜去吃了喜酒,没见到周望元的身影,问了周掌柜才知,他竟选上了募,二月初就到瑜州入营去了。
去年底似乎听周掌柜提过一句,可在陈姜的印象里,这小子身体孱弱,对选募毫无信心,能选上简直天方夜谭,他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周望元可拼命了,药再苦都一饮而尽,选募前天天跑圈举石头练臂力,就为了能参上军。因为他知道他在读书上没天份,还不如为了自己的理想搏一把,争取在军中混出个人样来。
这都是陈姑娘你给他的激励,周掌柜开玩笑似地说。
统共在一块儿没说过几句话,肤浅鼓励是有,激励真谈不上。陈姜看着周掌柜平静脸色下掩盖不住的沉重,讪讪地想,周望元这是受了自己升官发财的激励吧,术业有专攻,何必这般为难自己。
一个媒人两头跑,换帖,合字,小礼,谷儿的亲事很快落定。邱卫长家派人来老宅下定的那天,稻儿坐在院子里跟婆婆大嫂一起腌咸菜,小心翼翼地道:“娘,你知道我堂妹姜儿吗?”
婆婆道:“知道,陈天师的大名谁不知道,来俺们村收过惊的,听说还受了圣旨得了个官身呢!不过...不是跟你娘家断了亲吗?”
“嗯,亲是断了,可她对我还挺好的,上次回村她还跟我唠了几句,问我过得咋样。”
婆婆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咋说?”
“我实话实说了,相公虽然腿不好,但公婆哥嫂都对我特别好。”
婆婆叹口气:“知道你心里有委屈,老二打小可皮实了,要不是摔了山沟子......”
她吸吸溜溜抹起眼泪来,大嫂在一旁跟着红眼眶,稻儿忙擦擦手去拍婆婆的背:“娘你说哪儿去了,我不委屈,嫁到咱家来我高兴着呢。相公人也好,处处让着我,我...我就是不会说话。”
婆婆揩把泪:“这几个月你咋样我都看在眼里,是个好孩子,二郎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稻儿微笑:“相公是有福气着呢,娘你可知道,我堂妹说相公的腿能治。”
“啥?真的?”
“是啊,就是...她要钱。娘你也知道我们断亲了,我没脸求她啥。”
婆婆激动地甩开咸菜坛子:“要钱给钱啊,能把我二郎治好,卖房子卖地也愿意!”
稻儿瞥了一眼大嫂,见她脸上毫无不虞之色,赞同地点着头,终于发自肺腑地笑了。
谷儿的亲事定在来年正月,这期间陈姜去了前山村四次,每次都遣开众人,单独与“堂姐夫”呆半个时辰。最后一次,她带着一百两银子离开邱家,走后不久,院子里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夜里,形容鬼魅的黑衣人从屋顶漏瓦向房内观看,见邱家二郎架着媳妇站在床边,艰难地向前挪动脚步,走了一个来回后夫妻俩相视一笑,随后抱头而哭,一起倒在了床上。
京城皇宫御书房内,皇帝放下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喃喃道:“鬼不得见,难辨真伪,瘫儿复行,凡眼可证。这小陈少监,有了五百万两尤嫌不足,一百两银子也不放过,当真奇人。”
他捋须哈哈笑起来,吩咐内侍:“叫太子来见朕。”
坐在家中书案前,陈姜掏出一个金制印章把玩,一会儿对着窗户迎光转动,一会儿在手中抛来抛去,玩得不亦乐乎。
师焱从墙外飘进来:“已离去。”
“暂时罢了,以后哪天说不定又回来了呢,杨贼对我可不放心。”陈姜将印章随意撂在桌上,“这玩意儿看着糟心,想起那五百万两我就心疼。”
印章是假的,是陈姜自己做的,真印章已经交给了郭纯嘉,让他转交袁熙。他们怎么避开皇帝耳目,将五百万两分散取出,陈姜管不着,她应付皇帝的暗卫已经厌烦透了。
有事听召,无事自由,是皇帝答应她的条件之一。不过从她离开京城将近一年的时间,一直有两个暗卫在轮番监视她的行举。师焱可以设结界,但时间不宜过久,否则会被暗卫看出端倪。于是她去拜访郭纯嘉还要跟他装模作样地扯些闲篇,瞅着机会设置个瞬息结界,把印章扔给他了事。
扔前陈姜给了暗示:“世间许多人对天师有偏见,认为我们是骗子,看看我呀!我可是司天台少监,皇上亲自封的官!这是皇上对我的信任!”
所幸郭纯嘉是个机灵人儿,即使刹那没想明白,也能不动声色地配合她高谈阔论,眼疾手快地完成交接。
钱送出去了,陈姜就能稍微自在点的生活了,她在捉鬼安宅做纸扎之余,大把撒钱,大买良田,在府城城郊买了一个庄子。为家里添置精细物品,为廖氏买了很多贵重首饰,给陈百安送进学堂的都是顶级笔墨纸砚。闲暇时分还去逛书画古董铺子,购买名家字画,珍稀古玩,一副钱太多不知怎么花才好的样子。
皇帝得知会觉得这是正常表现,毕竟她可是拥有几百万身家的女子。可只有陈姜自己心里有数,存款一直在十万两左右徘徊,有生意做时还能补上点,没生意做时她即使心痛也照样要大手大脚,方能不引起怀疑。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白做工让人意难平。但看着终日提不起精神的赵媞,她也只好自我安慰,送走绿鬼才是她毕生的宿命责任,钱就当投资了,等袁熙当了皇帝,一定会给她补回来的。
大寒小寒冰如铁,转眼又一年。陈姜十四了,陈谷十六了,她的好日子也在正月二十六这一天到来。
老宅过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年,万氏的郁气终于在谷儿的亲事上得到释放。与邱卫长做了亲家,以后别的不敢说,凤来镇周边可能横着走了。虽然二房那个臭丫头还是惹不起,但断了亲她也不认这个孙女,从此当她不存在,让她一家三口孤零零过去吧,死了祖坟都进不去!
与对稻儿出嫁时的抠门相比,万氏大方拿出了二十两银子给谷儿办嫁妆,秦氏自己又添了几两,厢房里堆满了大小箱笼,各式铺盖,银首饰也添了一套。
万氏请了个专门走村串乡做席面的师傅,杀猪宰鸡的替中午娘家酒席做准备,院子里往来邻居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婆媳俩里外招呼着,笑得合不拢嘴。
谷儿身穿大红嫁衣坐在房中,被几个村中丫头子围着,一脸满足地接受她们夸赞羡慕。听得外头秦氏叫唤一声:“稻儿,你回来了?”她不屑扬起嘴角,大姐又是一个人回来的吧,嫁那么个瘫子,日子肯定苦不堪言,上回看见她更瘦了呢。
不多会儿房门推开,稻儿走了进来,眼睛在屋中五花八门的嫁妆上扫了一圈,笑道:“妹儿,你也长大了,要嫁人了。”
谷儿眼睛一弯,道:“大姐来了,姐夫呢?”
稻儿面无异色:“你姐夫在堂屋跟爹和爷爷唠嗑呢。”
谷儿惊异:“姐夫不是瘫子吗,咋能来咱家的,你把他背来的?”
都知道她姐夫是个瘫子,前来观礼不易,她说这话就有点诛心了,一时周围小姑娘都有些尴尬,脸上笑容也淡了。
稻儿却笑得很自然:“那么大个子,我可背不动,他自己走来的。
谷儿更惊奇了:“你瞎说啥呢?瘫子还能自己走路了?”
稻儿静静瞅了她一会儿,道:“姜儿把他治好了,他现在走路还有点跛,不过很快就能跟寻常人一样了。”
说别人谷儿不信,一说陈姜,她立时把嘴给闭了。陈姜是公认的天师,那些富贵人家排着队去给她送钱,连皇帝都给她封了官,她能骗一个两个,难不成皇帝也能被她骗?她和奶奶再咒骂诋毁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陈姜,就是有真本事。
谷儿心里翻腾起来,那死丫头咋回事?把老宅恨到骨子里,咋会去给稻儿相公治腿呢?她瞪了稻儿一眼,凉凉道:“那真是恭喜姐夫,瘫病治好了,以后也能跟大姐一块儿下地干活。唉,我这个小脚啊,怕是这辈子没有干活儿的命了。”
稻儿颇以为然地点头:“那是,妹儿你不但不用下地干活,以后还有一堆人伺候你,围着你喊奶奶呢。”
嫁给邱家大少爷,以后可不就是邱家少奶奶了,谷儿冷哼一声,把得意藏在了一个白眼里。
喜事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在迎亲上出了点纰漏,邱家大少爷据说昨晚喝得烂醉起不来,邱卫长怕误了吉时,便遣了个堂侄过来迎亲。万氏秦氏有点不满,但那堂侄对老宅人毕恭毕敬,红包分发得更是爽快。想想是自家高攀,赔上一个闺女硬求来的亲事,婆媳俩也就咽下了这口气,放谷儿出了门。
花轿吹吹打打走了,老宅也开了席,来送了礼的亲朋邻里吃喝得非常尽兴。秦氏今日看到大女婿不瘫了也很惊讶,可她太忙,没来及跟稻儿问话。等她忙完了想起这茬来的时候,稻儿夫妻俩早不见了踪影。
这两口子去了陈姜家,三跪九叩地给陈姜磕头,磕完就跟她坦白了一件事。
“嫁了谁?”陈姜掏掏耳朵,“你再说一遍,谷儿嫁的是谁?”
稻儿眼泪默默地流下来,轻道:“嫁给了邱家老太爷,卫长他爹,大少爷的爷爷,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还不是妻,是妾!”
陈姜的嘴巴半天无法闭合,眼珠子险些瞪掉出来:“稻儿姐你......”
稻儿哭着:“是我干的,我跟公公发誓,只要他帮我,我以后死心塌地跟着相公,他瘫一辈子,我伺候他一辈子。我绝不是嫌弃他,我气不过,我就是气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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