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姬珧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从位子上起身,匆匆行下台阶,走到廊下,她站在栖霞台的右侧,刚要上前走去,迈出的脚又从空中收了回来,忍住了心思。
“也赐予冯公子黄金千两。”
她高声说了一句,底下的百姓都听到了,更是喜上眉梢,今日终于在烈火罗和月柔面前扬眉吐气了,尽管那黄金千两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可就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台上之人似乎听到了公主的声音,身形顿了顿,而后默默走到台下,行至公主身边,微微弯了弯身,当做谢恩。
姬珧看了看跟过来的穆荻俟:“王子觉得心服口服吗?”
穆荻俟脸比猪肝色,想要否认,可他们确实一场都没打赢,没有底气说不服的话。
“烈火罗心悦诚服!”
比试前这么说还能当他们是故意谦虚,比试后就是真的垃圾,穆荻俟忍了这口气,转身离开了,一点都不愿意再在这里待下去。
月柔的玉镜公主一直在看台那边,此时只是对姬珧略一点点头,也走了。
姬珧看了看冯瀚,临转身时淡漠道:“你随本宫回公主府,本宫有话跟你说。”
冯瀚也不说话,沉默地从后面跟着,一直到回了栖云苑,姬珧屏退众人,率先推门进去,冯瀚也紧随其后,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姬珧正好回身,便看到对面的人向前一倾身,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姬珧赶紧伸手扶住他。
“十九!”姬珧抓住他手臂,他整个身子都压过来,姬珧有些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撞得向后错了一步。
那人难耐地皱了皱眉,唇角却微微勾起,尤其是在听到她失了音准的惊叫后,更是有些喜不自胜,沿着嘴角滑下的血迹衬得他苍白的面容有几分邪狷。
“你这次是真的为我担心。”他闭着眼轻声说。
姬珧被他欺得连连后退,最后撞到檀木长案上,上身向后一倾,听到他的话,眉头顿时一蹙:“说什么傻话呢?”
她还有假装担心他的时候?
宣承弈却偎在她颈窝里,贪恋地蹭了蹭,道:“那次在江东,你把我气吐血了,却不闻不问,这就忘了?”
姬珧怎么会忘了,只是没人提起的时候,她便不会刻意想起而已,此时一听他旧事重提,就有些心虚:“你怎么这么记仇啊……”
身上的人这次却没说话,姬珧等了半晌,才慌张地推开他身子,看到对面半遮眼帘隐忍的视线,不自知地多了几分焦急:“你忍到公主府才吐血?”
她揭开他脸上的□□,露出他原本更为苍白的脸。
宣承弈始终半闭着眼,也不看她,兀自笑道:“既然要赢,就要给你赢得漂漂亮亮,台上吐血,你的面子往哪搁?”
姬珧看他伤得绝对不轻,当时台上那一脚,对方绝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赢都赢了,管什么漂不漂亮,姬珧心中百转千回,到口却变成不冷不硬的反驳:“我的颜面算什么,比你自己的安危还重要?”
宣承弈顺了一口气,原本是轻佻地笑着,说出口时的语气却很慢很慢,像是在心头反复纠缠过的一样,认真得让人恍惚:“重要,特别重要。”
姬珧在那一瞬间,想说他两年时间就学会了油嘴滑舌,什么甜言蜜语都对她说,她一堂堂大禹长公主,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好话没听过,岂会因为他三言两语就动心?
但姬珧知道,她能感受到他全心投入的真诚,因为他总是做了才说,而不是说了不做。
姬珧看他一副衣襟染血,惹人怜惜的模样,想到他重伤也不会跟她说,便推开她起身,快速道:“我去命人把小师叔叫过来,让他给你诊治。”
她刚走出一步,手臂却被人紧紧拽住,脚步被迫停下,然后那人将她往里一带,姬珧就这样又被拉了回去,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宣承弈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声音低沉,却有几分满不在乎:“不用你找他给我诊治。”
姬珧听他语气微酸,心头好笑,忍不住偏头看他:“你犟什么?受伤了不找大夫,难道让我给你疗伤吗?”
宣承弈紧接着她的话:“那也不错,我更想你给我疗伤。”
姬珧推开他沾了血污的脸,又嫌弃又无奈,怒极反笑:“你失血过多死了得了!”
宣承弈不闹了,却将她抱得更紧:“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而且玉无阶现在的医术不一定比我高,你找他不如让我自救。”
姬珧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可在他纯粹的眼神中,她没看到一丝敷衍和哄骗。
这个人,两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毫无弱点?
“怎么,心疼了?”宣承弈抬起她下巴,小孩一样幼稚又偏执地在她眼里找寻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姬珧将他的手拍开,别过眼去:“你死了我都不心疼。”
静室恬静,浮光隐秘。
一切都沉寂而美好。
宣承弈静静看着她,从前不敢僭越的目光,此时多了几分露骨的贪婪,却并不是让人生厌的贪婪。
他低低笑了笑,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乐趣:“原来,你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万人敬仰的长公主的。”
姬珧微怔,抬眸凝视他。
她一时没听懂他的话。
他又道:“原来,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喜怒哀乐,有心虚逃避,有胡闹作弄,有人该有的一切情绪。”
“你今年只有二十岁,却早早地遮上假面扮成了世人心目中那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长公主。”
“就没有一个人,让你放下心里的戒防,只做一会儿正常人吗?”
姬珧一字一句地听着,耳边像是灌了水,声音钻进去却变得不真切。
她好像连自己都不能轻松地回答这些话,永远紧绷着神经,永远提防着别人,永远龟缩到一个壳子里,做那个人人敬畏的长公主。
她害怕别人知道她喜好,害怕别人知道她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
只是,生而为人,又怎能没有软弱呢。
她曾经也会示弱,是虞弄舟将她架在了黄泉路上,逼她不得不昂起头颅。
她曾经,身上也有各种颜色啊!
姬珧眼尾发热,在她闭眼之前,他将她抱在怀中,用体温捂热她,还有她的心。
“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也行,在我面前,就做你自己。”
做她自己,什么都是她自己。
公主是她自己,二十郎当岁的女儿家也是她自己,快乐是她,悲伤是她,歇斯底里是她,痛哭流涕是她。
姬珧把长公主演活了,姬珧却死了。
现在他要她活,生命和灵魂一起。
真好啊。
她抱着他窄腰,感受他的心跳,也许她到现在,也仍然不敢真的相信,但是让姬珧真正重新活着,她也很想。
把虞弄舟从她身上剥夺的,再重新拿回来。
她闭着眼,将湿热的唇温压在他侧颈上,一路探寻着向上,细密而轻柔地,扫过一寸寸领地。
他的定力在她面前从来都溃不成军。
后半夜,他才让姬珧给她看伤。
“你说,你以后有没有可能是被我弄死的,在榻上。”姬珧缠了一圈圈绷带,没带什么情绪,听着却引人遐想。
宣承弈动了动手,还能如常活动,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太可能,最后求饶的总不是我。”
姬珧皱眉眨眼:“我看你伤口裂开了。”
宣承弈笑而不语,姬珧更觉的脸上火烧,这可能是唯一一件她不能主导的事,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说那些胡话时,是不是心口如一。
她扫了一眼窗外的夜色。
“几更天了?”
“三更天。”
月黑风高杀人夜。
第二日,姬珧还没醒,就听到外面急促的通传声,听着是容玥,她费尽力气应了她,让她进来说话。
容玥越入门槛,快步走进来,饶到屏风跟前,刚要说话,忽然看到公主身后伸出一条男人的手。
姬珧闭了闭眼,意识还残存在梦里,下一刻,她蹬腿坐直了,扭头看着里面的人,猛推了他一把,怒喝:“你怎么还没走?”
她以为他还像每天一样天不亮就自行离开呢,所以下意识以为他不在,这才让容玥进来了。
宣承弈抚了抚自己肩膀,有气无力道:“我好歹也是个病人……”
容玥有些尴尬,将头低下。
想了想,还是决定打断二人。
“烈火罗国的穆荻俟王子,今晨被发现,死在驿馆的房中。”
第115章 当下。
太极宫点着醒神的熏香, 淡薄日光透过门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洒下一地金黄,香浓缭绕的紫烟从铜球里飘出来, 与天光融于一处。
窗外有风轻轻吹动草叶的声音, 伴随着三两声鸟儿啼鸣,静谧的宫殿里连个嘈杂的角落都找不到, 一如某人的心境。
姬恕伏在案上,手上捧着奏疏, 今日大比他没去, 也没听皇姐的祝福躺在床上歇息, 而是在这坐了一下午。
他将经过皇姐之手的奏封又重新看过一遍, 有的奏折上只有他的玺印和批复,凡是皇姐批注过的, 他都要仔仔细细再阅过,看得乏了,时而掐掐眉心。
魏长骆奉茶御前, 姬恕本身不喜茶,但为了提神醒脑批阅奏折, 尝尝会在手边放着一盅。
“陛下看了有一下午了, 是不是该回寝殿歇歇了?”魏长骆是看着姬恕长大的宫中老人, 虽然知道伴君如伴虎, 幼帝又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 却还是恪尽职守, 敢于谏言, 只为了做好分内之事。
姬恕把手中的奏疏合上,放到另一侧。
“大比结束了?”
“回陛下,外头刚传来消息, 结束了,大禹三局全胜。”
姬恕哼笑一声,声音里还含了几分稚嫩,却又有一种超乎年纪的冷冽:“朕就知道他不会输的。烈火罗国这次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正好给了皇姐作弊的机会,要不是高璐冯瀚武功尽失,宣承弈也不必易容成他们的样子为大禹打这两场。听说他这两年去了积室山的暗厂,如今武功已经比贺朝还厉害了。”
若是单说国事,魏长骆还会应和几声,只因为这最后一句突然提及了宣承弈,且他语气又不甚友善,魏长骆不好接话,便只能沉默不语。
姬恕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语气中隐有失态,静默一瞬,他拿起另一封奏折,声音已归于平淡:“只要他能保护皇姐就好。”
也不知是对魏长骆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儿,外头忽然有宫人来传话,说是临滨王姬矾求见,声音刚传进来,魏长骆手上动作一顿。
姬恕放下奏折,转头看了看他,满眼的幽深渐渐变成审视,魏长骆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都没发现陛下正在看他,直到姬恕出声提醒,他从骤然一激灵,赶紧颤颤巍巍告罪:“老臣年迈,未听清陛下说了什么,还请陛下恕罪。”
姬恕端详他半晌,而后笑了笑:“你不必紧张,朕只是问你,姬矾,朕见还是不见?”
魏长骆身子压得更低了,道:“陛下自己做主就是,老臣不敢置喙。”